看著窗外的片片秋葉,王積翁長嘆一聲丟下了手中的筆,自打受騙被困九州已經有半年了。同行的副使普陀僧圓海據說上岸之後不久被叛逆之首召見,並隨後受任為提舉所謂寧、南兩州佛門的大僧正,只有自己這個大元朝廷的正使卻至今困居一隅之地,這種反差一開始就讓他惶恐不安。而更令他不安的是,身邊的家丁隨從一個接一個的消失不見,雖然從看守的武臣口里了解到他們或可能是被分配了土地開始了屯種的生涯,但熟悉的面孔慢慢的被麻木的倭奴的面孔取代,無疑也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
「王大人,朝廷的使者到了。」王積翁正想著,一個守備兵進來通報著,他口中的朝廷自然不會是大元朝廷的使者,而是東海公國小朝廷的官吏。「還請大人到門前相迎。」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這位東海之主在冷遇了自己那麼久之後終于定下了處理自己的基調了嗎?那麼東海叛逆們會怎麼對待自己呢?是準備下令處死還是施恩招降呢?王積翁略微思索了片刻之後,淡淡的掃了一眼那個據說有著三等宣力武臣頭餃的不入流的小兵,鼻子里冷哼了一聲,絲毫沒有移步的樣子,卻一本正經的拾起了自己剛才丟下的筆,聚精會神的重新在紙上書寫起了什麼。對于王積翁這種貌似寧死不屈的樣子,原本就是奉命行事的小武臣也不動氣,只是一笑之後轉身回報上官去了。
「王世叔,」突兀的稱呼很快在門口響了起來,王積翁心頭一跳,抬頭望去,只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這個是誰?自己跟他很熟嗎?為什麼叫自己世叔?一個個問題在王積翁的心頭掠過,正當他狐疑不堪的時候,對方卻又是一稽。「王世叔大約不記得小佷了,小佷乃是福州潛直昌。」
「潛說友潛大人的兒子!」王積翁再也捏不緊手中的筆,自己曾經的政敵的兒子居然坦坦然的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這說明了什麼?其他的不用說了,至少有一點可以確認的。「原來是賢佷,賢佷怎麼也在九州,難不成君高兄在九州嘛?」
「世叔說得哪里話,家父還在福州安撫使的位子上做得好好的,有怎麼可能輕易棄官來到九州。」潛直昌當然听得懂王積翁的潛台詞,他干脆直截了當的把事情給挑明了。「只不過家妹乃是當今東海公的正室,所以小佷這才來東海效命。」
「你的妹妹是東海逆賊之首的正室夫人?」王積翁腦子轟的一下,頓時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遭到如此的冷遇。「我記得你父有二女,是了,是了,你是有個妹妹曾經嫁給了新附軍千戶,而這個千戶曾經僉中征東。莫不是?好啊,好啊,真是英雄了得,居然以一千戶之力做下了十幾萬大軍未能做到之事,令尊可真是慧眼識英才啊。」
「哪里,還是當年九拔都做得好媒。」對于王積翁能很快的推斷出整個事情的過程,潛直昌表示了由衷的佩服。「我潛家不過是受了一重意外之喜。」
「是意外之喜,狡兔三窟嗎?」王積翁點點頭,伸手請潛直昌坐下。「不過,我大元朝廷擁兵百萬,滅國無數,是喜是悲也尚難兩說。」既然已經落到了對手的手里,王積翁自然破罐子破摔。「對了,世佷不是說令妹尚了東海之主嘛?怎麼這個官服的袍色?」
「世叔不知,東海律法明定,非功民者不得授官,因此小佷也只能從微末小吏開始,這不,現任勸學司書籍科從九品學習行走。」潛直昌坦然的回應道。「不過,今年應該可以升遷為正九品的行走了。」王積翁听了臉上一變,東海律法森嚴連貴戚也不能不尊奉而行,顯然這個國度雖是新肇,但方興未艾啊。「至于世叔所言的禍福未定,倒也未必見得。」潛直昌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蒙元軍長于陸戰而拙于水戰,佔城一戰即是明證,現在有深陷安南,也許等到元主抽出手來的那一天,東海早就準備妥當了。」
「也許?不過是東海上下心存幻想而已,」王積翁卻繃起了臉,一本正經的回應著。「看著我與汝父曾經是同僚的份上,還請賢佷稟報貴主上,改弦更張,正在其時,若是一意與天朝對抗,其下場不期可知。」
「世叔可知道當今日本的情況?」潛直昌笑而不答王積翁看似設身處地的規勸,反而言顧左右起來。「不瞞世叔,現時日本南北朝對立,兩方內戰方殷,而我東海從中漁利,更有金銀銅鐵及牛馬人口之收益,」看著王積翁眼中露出的意外神色,潛直昌滿意的繼續著。「我東海西收日本財力、北收高麗糧米、大木,西取大陸人口,由此三者,世叔以為我東海未必不能與蒙元一戰了嗎?」
「不能!」王積翁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只要我大元斷絕海路,東海還能從高麗收獲糧米、大木,從江浙、福建收攏人口嗎?」
「禁絕海路?」潛直昌大笑起來。「恐怕即便元主答應,大元上下的親貴也不會答應,那幫回回商人更不會答應了。」沒錯,在名義上是蒙古帝國實際上是畏兀兒商貿帝國的元帝國,東西商路不但是蒙古王公貴冑們獲取奢侈品的必要,也是回回商人支持元帝國生存下去的原因之一。「以王大人的聰明怎麼也會犯這個小錯誤呢?」看到王積翁吃癟的沉默不語,潛直昌乘勝追擊著。「即便從高麗無法獲取糧米、大木,不是還有佔城、安南嗎?沒有佔城、安南,不是還有真臘、驃國、麻逸嗎?只要征服了大海,什麼是不能獲得的。」
潛直昌並不知道自己這席話對王積翁的沖擊,是的,對于一個海貿利益佔到朝廷收益一半以上的商業帝國的舊臣,曾經擔任過福州知府和江西參政(注︰當時廣東屬于江西行省治下)的王積翁當然明白海洋能帶來多少的收益。
「我大元帶甲百萬,戰艦十萬,你們小小的東海不過日本一島又怎麼敢奢談什麼控制大海。」王積翁定了定神,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架勢來。「賢佷,還是早勸令妹夫回頭是岸的才是,想來以其一力做到十萬大軍沒有做到的大事,我主素來愛才,斷不會虧待與他的。」
「寧為雞首不為牛後。」潛直昌搖了搖頭,反駁道。「何況剛才世叔也說了十萬大軍都未能征服日本一島,蒙元大軍雖眾,又何談輕易征服九州。」
「看起來我與世佷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啊。」王積翁抬頭盯著潛直昌看了一會,啞然失笑。「賢佷還是不用勸了,說說吧,貴主上讓賢佷來,不是單純為了拜見我這個世叔的吧。」
「道不同不相為謀?」潛直昌也冷笑一聲,伸手從王積翁的案前拾起對方練字的習作。「听說世叔當初在大都屢有保全文丞相之意,嘖嘖,果然,居然是文丞相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真是好賦啊,不過,世叔,難道就不考慮一下狡兔三窟嘛?」
「絕無可能。」王積翁當然極想保全自己的性命,但是作為自己曾經政敵的潛氏一門在東海的地位卻讓他不得不選擇說不。
「這可不像是世叔的作為啊,難不成侍奉夷狄也能上癮?」潛直昌嘲諷著。「而且我主並非要世叔現在就歸順東海,只不過看在世叔百無聊賴的份上,希望借重世叔在刑名上的經驗,為東海的刑律的制定做些建議而已,當然這也是為世叔考慮,畢竟東海比不得大元,養不起閑人,若是世叔不出來做點什麼的話,恐怕日後的口糧也未必能保證呢。」
「豎子,你竟然敢以此威脅老夫。」王積翁氣急敗壞的問責著。「即便凍死、餓死,也休想讓老夫事賊。」
「小佷又怎麼敢威脅世叔呢。」既然撕破了臉皮,潛直昌也索性實話實說。「今年東海兩度風災,糧食歉收,所以一時間顧不上像世叔一樣堅貞的元廷臣子也情非得已,這樣吧,若是世叔不願意食敵之粟,小佷就關照下去,請軍士們將院中一角闢為糧田,發與世叔糧種,屆時世叔自可自種自收自食其力。」
「你!」要讓五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王積翁親自耕作,哪怕是只有半畝不到的薄田也讓他望而興嘆。
「如此就這麼說定了。」潛直昌站了起來,沖著王積翁微微一躬身。「小佷這就吩咐下去撤走僕役,送來農具,」看著臉色慘白的王積翁,潛直昌冷冷的補充了一句。「對了世叔,千萬不要到處亂走,對面兩處院落可是日本國送往大都和親的公主,萬一走錯了院子,到時候就無法向大都交代了。」
「滾,滾出去!」王積翁抓起硯台作勢欲扔。「小賊,老夫與你們潛家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