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原晉目光自帝輕騎身上一一掃過,然後落在宋鳳坡的身上,「懸崖勒馬,猶未晚。」
「這句話……你應該在出世之前告訴我。」宋鳳坡縱聲大笑,「我與你自小一起長大,這世上若論對你的了解,有誰及得上我?!正因我知你甚深,更不願你滿腔抱負壯志折翼宮廷。為你,我用盡手段將自己貶謫進宮……如今正是成功在望……你卻勸我懸崖勒馬?!哈哈……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更好笑的事情?我為你做了一切,到頭來,卻成了你的敵人!」
一枚爆竹自他手中射向天空,炸出朵朵煙花。
「我已退無可退,」宋鳳坡突然收斂笑容,一字一頓道,「不成功,便成仁。」
一名小童指著北方天空一朵紅色煙花,驚道︰「皇宮動了。」
一只修長的手掀起簾子,又輕輕放下,「城西還沒動靜麼?」
小童搖搖頭,「沒有,任笨蛋真是笨死了,王府里這麼多聰明人,王爺,你為什麼偏要找這個最笨的來?」
「呵呵,」轎子里發出兩聲輕笑,「大約……他笨得很可愛吧。」
另一名站在轎子前頭,容貌更為鮮麗的小童瞪了從轎子後面跳過來的小童一眼,恭敬道︰「王爺,要不要派人去支援宋鳳坡?」
「我們手上的人是留著保命的,現在派到皇宮,也只能處于被動。宋鳳坡在皇宮能遇到的阻礙無非宋原晉,」轎中人輕頓了下,「五十帝輕騎雖然不多,但對付宮廷侍衛應是夠了。除非宋原晉另有伏兵,京城他能討到的救兵不多,除了……刑部?段敖與宋老爺子可是有過命的交情。」
「刑部?」鮮麗小童重復低喃道。
轎中人突地笑道︰「這樣更好,我們正好來個圍魏解趙。你把人交給範拙,讓他把鄭曠搶出來。」
先前小童跳起來拍手叫道︰「哈哈,妙極妙極!最好把倒霉皇帝的銀子搶光!」
鮮麗小童臉色驟變,便見一條鞭子如蛇一般自轎里躥出,狠狠地在那小童臉上抽了一記!
小童嚇得傻住,雙唇不停地抖動,青白的臉色襯得那鞭印紅艷如血。
「下次若再對我殤氏不敬,便不止這一鞭子。」
那聲音冷似寒冰。
鮮麗小童急忙撞了他一下。
他這才訥訥道︰「思采知錯,謝王爺責罰。」
轎子靜默了下,似是緩了口氣道︰「派人打听羅郡王的下落,若他不在京城……便不必再等盧將軍了。」
京城五十里外,仙人橋。
盧鎮邪披散長發,廣袖寬袍,嘴里含著根稻草斜坐馬上,沖橋另一端喊道︰「你爺爺的,沒看到老子在趕路麼?餓死鬼投胎也沒這麼急吧?」
「放肆!盧鎮邪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羅郡王無禮?!」羅郡王身邊的副將怒道。
「你爺爺的。」盧鎮邪低咒一聲,立馬換了副臉孔,笑道︰「喲,原來是羅郡王啊!嘿嘿,老遠的看著旗幟跟面條扭麻花似的,瞅不清楚啊。」他縱身下馬,「羅郡王不在頻州呆著,怎麼上這兒來了?」
副將喝道︰「放肆,郡王去哪里輪得上你過問麼?」
盧鎮邪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放在嘴巴前吹了口氣,「你姓什名誰,官居幾品啊?」
副將挺胸道︰「我乃驃遠將軍手下……」
「行了行了行了,常赫也不過和老子一樣,混了個二品玩玩,你算老幾啊?跟你爺爺我大呼小叫的?」副將只覺他斜著的眼眸猛得閃過一絲殺氣,竟像一把刀生生地割在他臉上一般。
尚融安向副將做了個禁言的手勢,微微一笑道︰「盧將軍欲往何處?」
「沒什麼目標,帶著兵士們出來走走,行軍布陣最怕紙上談兵,我帶他們演練演練。」
「前面就是京城了。」尚融安在京城二字上加了重音,「我想再怎麼演練,也鬧不到京城吧?」
「喲,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不知不覺就走到京城了。」盧鎮邪搔了搔頭皮,「你爺爺的,路趕得這麼遠,回去恐怕也要好幾天了。」
「盧將軍常年駐守邊陲,我與父王都很敬重,只待邊疆稍定,便將你調回京城。」
「行了行了,」盧鎮邪不耐煩地翻身上馬,「能做的早八百年就做了,還等今天。老郡王當年沒少提拔我,我今兒給他面子,稱呼你一聲郡王,認你是我老大。你讓我走,我拍拍,一氣不出,立馬走人。不過那些場面話,你還是留著對京城那皇帝女人去說,老子最煩這套!」
尚融安苦笑一聲,「多謝盧將軍,慢走。」
各地王侯所謂的兵權中,有不少是掌在駐守各地的將軍手中,其中又以羅郡王手中最為薄弱。盧鎮邪算起來是羅郡王一手提拔的嫡系,不過自他接位後便斷了聯絡,沒想到他竟投靠了高陽王。
副將小聲問道︰「郡王,我們……」
「替我謝過常將軍借兵。」他自是知道沒有兵符,擅自動用軍隊是掉腦袋的大罪。當初紫月走得匆忙,並未留下任何虎符印信,幸虧羅老郡王在軍中的威信,常赫才答應暫借。
「郡王客氣,羅老郡王對我驃遠軍恩重如山,我們能有機會報答,實在是很高興。」
「你們先回去吧。」尚融安看了看天色,「我也該回去了。」
「郡王等等,我派兩個親信沿途護送……」
「不必。在這個節骨眼上,人越少越好。」
副將打量了眼他的神色,應諾道︰「是。」
尚融安掉撥馬頭,帶這幾個王府隨從沿著小徑慢慢回京。
「郡王,你那麼早打發他們走,萬一盧鎮邪去而復返……」一個隨從忍不住道。
尚融安搖頭道︰「盧鎮邪的名聲雖不怎樣,卻最重承諾,他既然說走,就一定會走。而且……」看他帶來的人數就知道高陽王並非造反,他所作的這些不過是小小的試探罷了,還未到兵戎相見,你死我活的地步。
盧鎮邪不是傻瓜,雖然不知道他因何答應高陽王率軍援助,不過既然不是謀反,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了他當借口最好,反正他已仁至義盡,該趕的路也已經趕了。不然真到了京城,日後皇上追究起來總是麻煩。
這些話在他腦海里轉了轉,終究沒有說出來。羅老郡王本想讓他終身躲在頻州,不離這些是是非非,沒想到他還是摻和進來了。
「郡王,我們要不要再趕快一點?」隨從看著跨下馬兒悠閑的步伐,忍不住問。
尚融安模了把馬鬃,「由著馬兒自己跑吧。」他該做的事情已經做了,接下來……京城就看紫月還留下什麼後招了。
小樓遺世而立。
一名小童三步並作兩步奔上樓,朝正悠然作畫的男子一揖道︰「稟告王爺,搶到鄭曠了。」
揮毫之筆不停,男子隨口問道︰「人在何處?」
「由連非語帶著帝輕騎押至戶部。」
筆猛得一勾,男子沉聲道︰「連非語手下還有帝輕騎?」將筆猛得擲向簍子,他搖頭嘆笑,「還是錯看他了。」
小童嘴巴動了動,滿臉的好奇,想問又不敢問。
男子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人上了年紀,膽子就會小很多,做事就會猶猶豫豫……或稱之為謹慎,無論何事都會留上一手。」
小童恍然道︰「連非語難道想坐山觀虎斗?」
「日落前只要盧鎮邪的人馬沒到京城……鄭曠就會安然無恙地送回刑部大牢。」他看著掛在天邊的紅日,嘆道,「快下山了。」
「連非語實在太可惡了,堂堂左相居然是棵牆頭草!」小童憤然道。
男子擺手道︰「這樣也好,有他在,至少範拙出不了事。」
「像他這種人還會管別人死活?」
「其他人不管,範拙也是要管的。去戶部要銀子給雍州,去刑部要人……範拙總共做了兩件事,哪件和他沒關系?為了自己,他也得編個大家都听得過去的理由不是?」
「我就不信……皇帝會這麼容易放過他。」
「不放也得放,誰讓他是連非語呢?就算他今日真的站在我這邊,紫月一時也不能動他。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她已經完全接收了宋家的勢力。」他挑了下眉毛,「不過這非朝夕可成之事,就算宋原晉心甘情願,宋老相爺也怕另有打算呢。」
小童歪著頭道︰「說實話,宋老相爺在想什麼我是一點都看不懂。宋原晉逼不得已進宮也就算了,為什麼宋鳳坡也會進宮呢?」
「看不懂是對的!連非語夠聰明了吧,翻轉廟堂,無往不利。可惜這麼多年來,他還從沒在宋老相爺面前贏過,哪怕是一小次。」
「王爺,那你呢?」小童小心翼翼地問,「你看得懂宋老相爺在想什麼嗎?」
「其實很簡單,」男子重新拿起一支筆,在畫上點楮,「只要想通一件事,就能明白宋老相爺的心思了。」
「什麼事?」
「在宋老相爺的心目中,宋家從來都只有宋原晉而已。」
小童皺著眉頭,張嘴還想再問,卻听男子含笑道,「思采,你知道為何你明明十五歲了,身子卻和七歲孩童一般?」
小童嘴巴一癟,「因為練滌念心經的關系。」
「你錯了。」男子將點下最後一筆。
一頭眼楮圓瞪的白虎撲之于出!「因為你問的太多,想的太少。」
小童識相地住了嘴。
男子將畫提了起來,「如何?」
「不怒而威,神采飛揚。」
男子笑道︰「雖說得有些過,但到底听著爽利。」
樓梯口又轉出一個名小童,看上去一般大小,神情卻老成得多,「啟稟王爺,找到羅郡王了。」
男子將畫攤在桌上,慢慢卷起來,「似乎又不是什麼好消息。」
「羅郡王剛從西城門回來。」
「城西?看來是見不到盧將軍了,」他不以為意,似是早有預料,又似是松了口氣,「道高呢?」
「被範拙帶著去戶部了。」
收畫的手一頓,男子眼中光芒一亮即逝,「連非語難道沒有把鄭曠送回刑部?」
「這個……我也不曉得,事實上,帝輕騎只將鄭曠帶到青石大道,範拙就帶著江湖人物殺出來,把人搶走了。」
「江湖人物?」男子口氣有些怪異,「連非語當時可在?」
「在的,听說還挨了一劍,被人急急得送回相爺府了。」
「挨得好。」男子捋掌笑道,「恐怕過不了多久連非語就會傷重臥床,抱病不出了。」
思采忍不住道︰「他們到底是在唱哪出啊?」
按王爺適才的話說,範拙與連非語應是坐同一條船,何以又會窩里反?
「一個主戰,一個主和。這是歷代都避免不了的事情。」
看來在這件事上他與連非語是有默契的。
盧鎮邪進不了京,鄭曠受刑部看押,說明紫月對他早有防範,那麼此刻起事既失天時,又無地利,連人和都只有五五之數,是最最不利的局面,所以干脆收手,在事情不曾鬧大之前鳴金收兵。若掩飾得好,就算紫月回來也只能繼續做個心知肚明。
不過顯然,範拙並不作如是想,他是準備孤注一擲,一不做二不休,搶空戶部,將所有人都拖下水。
連非語在爭搶中受傷正好撇清關系,讓人無從指責。至于他……男子微微一笑,只好陪範拙玩下去。幾年不見,紫月的成長令他刮目,他也很想看看她這個妹妹手上還握了哪些牌。
馬車顛簸,在一眾高手的護衛下,緩緩朝戶部行駛。
鄭曠坐在範拙對面,身姿挺直,白色囚衣一塵不染,連指上的指甲都修剪得十分整齊。
「看來你在牢里過得不錯。」範拙笑呵呵道。
鄭曠將身子轉了個方向,朝著車壁。
「老夫平身敬重的人不多,孫化吉算半個。」範拙不以為意地繼續道,「他這個人不但處事八面玲瓏,而且眼光十分毒辣。當初他找上老夫,說要提拔名不見經傳的你當戶部侍郎時,老夫十分意外。」
鄭曠人雖未動,但僵硬的表情微融。
「所以老夫忍不住打听了些你的事,卻很是意外。因為無論從哪方面看……你與孫化吉都是兩個極端的人。」範拙感慨地嘆了口氣,「不過如今老夫總算知道,他選擇你的理由。」
正當鄭曠豎起耳朵時,範拙卻又施施然地換了個話題,「除了孫化吉,老夫佩服的另半個……是連相。」
鄭曠忍不住哼了一聲,目露嘲諷︰「你與連非語不是狼狽為奸麼?怎麼又窩里反了?」
範拙淡然一笑,也不介懷,「連相哪是這麼容易就範的,老夫不過是對著女皇帝做不到忠君這兩個字。而他……嘿嘿,一再試探皇上的底線,他所做的可比老夫要危險得多。」
听到如此直言不諱的逆論,鄭曠忍不住道︰「你這麼做,難道不怕殺頭嗎?」
「殺頭?老夫都一把年紀了,該經歷得也經歷過了,該享福的也享受過了,還怕什麼殺頭。」此刻的範拙早無與段敖爭執時的鋒利,整個人仿佛看破紅塵一般。
「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
「大概年紀越大,脾氣越大吧。」範拙突然掀起簾子,路邊清風徐徐,拂在臉上,帶著絲清冷與陌生,「你可曾見過高陽王?」
鄭曠楞了下,「不曾。」
「因此你不會明白,老夫為何不甘屈于女皇帝。」範拙放開手,簾子緩緩落下,將清風阻隔在一布之外。
範拙到戶部的時候,大門洞敞。
一個須發皆白的錦衣老叟金刀大馬地坐在通往正堂的院子里。
戶部官員一個個兒子見老子似的隨侍在側。
「當沈二佷子被皇上點中北上時,我便猜到這個結局。」在一眾高手的護衛下,範拙悠然走到老叟面前,「沒想到啊,你我同朝共事數十年,老來還要撕破臉皮。」
老叟微微一笑,竟有幾分沈林的影子,「範老何出此言,鄭曠在刑部被歹人劫走,你將他安然送返,乃是大功,沈某雖然糊涂,還不至于這都分不清楚。」
鄭曠站在範拙身後,見老叟向他遞了個眼色,立刻領悟道︰「下官正要多謝範大人。」
這位老叟不是別人,正是前戶部尚書沈儒良,連孫化吉見了都要矮三分的人物,雖已辭官,但戶部多數人都算其門生故舊,論影響力決不在孫化吉之下。
範拙望著他苦笑數聲,「沈儒良啊沈儒良,有你這句話,也不枉咱們相交這一場了。」
沈儒良聞言長嘆。?
「當初你將沈二佷子送進宮時,我不曾阻止,如今……你也不要再勸我了。」
「你這又是何苦?」沈儒良苦口婆心道,「如今縱然給你拿到銀子,又有何用?」
「事到如今,你以為我在乎的還是那銀子麼?」範拙沉聲道,「高陽王的人品你也是曉得的,若皇上真因長幼有序屬意太子墨繼承大統,倒也罷了。可如今呢,紫月公主一介女流……就算她才華出眾,到底是小家子的東西,難道先皇真是糊涂到自小將她以太子之道教養?」
「範拙!」沈儒良忍不住呵斥道。
範拙擺擺手,「且讓我說完,只怕今日不說,以後也沒這機會了。」他深吸口氣,復道,「我當初既然敢站出來,就沒想過後路。先皇遺詔我至今不信,正好趁這個機會下去問個清楚!」
沈儒良臉色立變,這話等于是交代遺言了。
範拙朝他走近兩步,附低聲音道︰「我看沈林頗受女帝重用,日後必有作為。你既選擇了她,我也無權置喙,只是日後切切小心連非語!此人……」
「站住!」門口刷刷一陣長劍出鞘之聲。
範拙回頭。?
門口又停了兩頂轎子,從轎子里鑽出來兩個人,一個瘦削冷峻,一個神情剛毅,腰桿挺得一般筆直,目光定定地望向這里。
「段大人,秦大人,什麼風把你們吹到戶部來了。」沈儒良搶在範拙身前抱拳道。
段敖單指移開架在面前的劍尖,「這是戶部的陣仗?」
沈儒良微怔,似是沒想平日沉默寡言的他開口竟如此犀利。
「這是老夫的陣仗。」範拙冷笑道,「段大人看,可還招待你得?」
段敖對眼前白森森的劍光視而不見,徑自穿過他們,向範拙走去。
範拙揮手放行。
「大家同殿為臣,心心念念為的都是皇上和大秦江山,哪怕偶有意見不和,也未至如此啊。」秦煥之快跑幾步,身子攔在範拙與段敖之間。沒想到自己在家小恙幾日,京城竟已鬧到如此地步了。
「恐怕在範大人心里就只有雍州之主了。」段敖寒聲道。
秦煥之和沈儒良神色頓時一白。
「老夫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雍州數萬受災之民,段大人即便另有想法……也不至狗血噴人如斯吧?」範拙慢悠悠地笑著,仿佛狗血噴人四字只是句溢美之辭。
「那麼,敢問吏部尚書來戶部所為何事?」段敖冷眼看他。
範拙自身上緩緩掏出一張令書,「段大人不至忘了曾經聯名所下的令書吧?」
秦煥之連忙道︰「此一時,彼一時。我已與段大人商量過,決定重議此事。」
「監國四臣,須半數以上方可定論。」範拙拉下臉道,「兩位不如拉了連相一同前來,再議此事。但是在這之前,此令書仍然生效。」
段敖話音更寒,「在場三位尚書,只你一人,恐怕做不得數。」沈儒良一開始便為他打圓場,難保不是一路。
因此他故意未將他算在內。
「那加上本王,夠不夠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