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晉次年三月。
祭祖之禮因邊關不斷告急而匆匆縮短至三日。
紫月不顧大臣勸阻日夜兼程回京,終因操勞過度,憂火攻心,昏倒榻前,天下驚恐。
紫月夜半醒覺,披衣而起。
守夜太監機靈地點上燭火,躡腳退下。
湊近光源,她輕輕自衣襟處模出一個淺銀色錦囊,錦囊繡得小而精細,繩子收緊,便如花朵綻放,靈動可愛。
手指輕柔自囊上一一撫過,嘴唇上來不及上翹,便被門外紛亂的腳步聲打亂。
「皇上,兵部尚書獨孤大人協同其他四部尚書聯名有急事求見。」石平說話時還有些微喘息,顯然是一路跑來的。
急到夜闖皇宮門禁?
「讓他們門外稟報!」
「臣參見皇上。」除範拙在高陽王回雍州時以告老還鄉之名掛印而去外,其他五部尚書全都來了。
「跋羽煌又攻下幾個城池了?」紫月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夠平靜。
「北夷已派和使來我大秦,願將五座城池歸還,換取兩國百年之好。」秦煥之聲音沙啞疲憊。
紫月模錦囊的手指一頓,眉峰微揚,終于……要結束了麼!
「眾卿以為如何?」
幾位尚書頭略略抬起,互視一眼,齊聲道︰「臣以為可。」
聲音這麼齊,恐怕來之前都商量好的,紫月微微一笑。
「臣另有一事要稟。」秦煥之無奈自己年歲資格最老,只好接著道,「北夷來使同時送回李國公與陌將軍的遺體,以證誠意。」
砰!
殿內火光突滅。
跪在殿外的眾人面面相覷。
「皇上?」石平上前一步,輕探道。
太監們提的燈籠被夜風吹擺起來,衣擺擦過褲子,稀稀索索,分外寂寥。
緊閉的門從里打開,紫月站在暗處,月光只照到她明黃繡龍的鞋面上。
「你剛才說,誰的遺體?」幽幽的聲音自漆黑大殿內傳出,有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異。
「鎮北國公李繼曹和伐北大將軍陌流星。」
「……朕命令你,活著回來。」
「……一定要活著回來。」
「臣,遵旨!」
那時的對話,音猶在耳,怎麼能是陌流星?怎麼會是陌流星!他怎能毀約?!
「……反正無論勝負,待陌流星班師回朝,你總要接接風,不是天下哥哥心麼?」
「等他回來再說吧。」
斐銘,那時的你,走得了無牽掛,可是已知道這樣的結果?
你的第一不舍可是陌流星?
那如今……
那如今……
胸像被重錘砸過,猛得一窒!
「噗。」一陣腥味自喉嚨噴出,紫月下意識搭住門框,站得搖搖欲墜。
石平等人被地上突如其來的暗紅血灘嚇了一跳。
「皇上!」
「傳御醫!」
耳邊的兵荒馬亂因一人的到來而漸靜。
鼻下的梅香是如此熟悉,紫月張開眼,無言地望著眼前這張恍若天人的容顏。
「累了麼?」宋原晉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
這樣親昵的動作在他做來,自然無比,紫月躺在那里,不知是身體虛弱得躲不開,還是心靈虛弱得不想避開。
指月復輕輕的摩挲神奇地捋平了她的焦躁。
她只覺困意漸漸上涌。
「……你恨朕麼?」
摩挲稍頓了下,又繼續。
紫月的呼吸漸漸平緩。
正當他的手指要離開時,听到床上幽幽響起,「……可以不恨麼?」
梅花香一陣一陣飄遠。
紫月真的困了,就在即將進入夢鄉時,耳邊似乎傳來一聲朦朧而堅定的回答︰「可以。」
新晉次年四月十二日。
紫月行冊封大典,立宋原晉為皇夫,置鳳座于百官之上,共理朝政!改年號為永諧,大赦天下!
皇夫干政雖有先例可循,但當朝仍屬首次,天下頓時嘩然!
斐銘私縱當朝侍臣北夷王子之事終究走漏,一時朝野內外,誅聲四起。
永諧元年四月二十日。
北夷來使抵京。
大秦、北夷終于開始了被歷史稱道的百年和平。
四月末的風像莊稼人的手,粗糙中帶著憨厚的溫柔。
回澈殿外,水光躍金,倒映岸邊新栽的青翠女敕柳,招搖出開春後的勃勃生機。
幾個粉裙宮女自對岸嬉笑而過,窈窕倩影輕抹湖面,硬將那粼粼碎金比了下去。
瑤涓怔怔地看著她們翩然而至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悵然,又轉瞬無蹤。
紫月枕著手臂,舒服地仰面躺在躺椅上,目光隨著那群宮女走了一段,笑道︰「瑤涓宮到底比承德宮清閑,連宮女都比朕跟前的輕快些。」
瑤涓淡然道︰「我一個殘廢之軀,哪里都去不了,自然要輕松點。」
「朕看不是!皇姐這里風景好,才人出落得這麼伶俐,比起朕宮里那一張張晚娘老臉要好得多了。朕每天對著她們,連米飯都是硬的。」
瑤涓撲哧一笑,「少胡說!別欺負我不知道你宮里根本就沒有宮女。」
紫月訕訕道︰「可不是,朕就說怎麼承德宮的顏色總沒瑤涓宮看得舒服。」
「你若喜歡,讓石平去挑幾個。」
「還挑什麼,朕看皇姐宮里這幾個就是極好的。」紫月騰出一只手來,撒嬌地扯著她的袖子,「不如將剛才那幾個給了朕吧。」
瑤涓微微一怔,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皇上若喜歡,只管使喚便是。」
「不過朕也不能白要了皇姐的人,不如明兒再送一個過來。」
「堂堂大秦國的皇上只拿一個換幾個,也虧你說得出口。」她故意擠兌道。
「那怎麼一樣!」紫月慢悠悠道,「朕拿來換的可是郡王!整個大秦朝也就三個郡王,一個年過半百,一個遠在千里,讓朕上哪湊幾個給皇姐啊。」
瑤涓面色不動道︰「既然如此,還是不必麻煩了。」
紫月苦著臉道︰「朕也不想麻煩,可偏偏那個郡王幫朕解決了個大麻煩,害得朕欠了他一個大人情。這不,金錢債好還,人情債難償。朕出巡期間他來瑤涓宮住了陣子,便貪上這里的風景,不想走了。若是別的宮殿倒也罷了,大不了賞了他,可偏偏是皇姐的宮殿,朕只好請皇姐行行好,給他一地棲身。」
瑤涓沉默半晌,淡然道︰「他若喜歡,讓給他便是。」
紫月嘆氣道︰「皇姐果然深明大義,不過還是有一事不便!那郡王雖然身份尊貴,畢竟是一男子,若無名無份地長住宮殿始終不妥……」
「紫月!」瑤涓緩緩開口,「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
「不過有些事情,是不能逃避的。」?
瑤涓默然。
石平自橋得另一頭一路小跑過來,「參見皇上,參見瑤涓公主。」
「可是殿試三甲的名單出來了?」紫月精神一振。
「正是!」石平將手中三封信封高舉過頭,「皇夫殿下請皇上御覽親點。」
紫月點頭接過。
「禮部尚書秦煥之大人遞了告假條子,正在吏部。」
紫月眉頭微攏,「孫化吉遞覲見折子沒?」
「還不曾。」
「恩,你先下去吧。」算起來,秦煥之告假已有三天了,連非語仍是托病不出。
幸好還有個處事圓融的孫化吉,可以讓她放心交付與北夷談和之事。只是範拙走後,擔起吏部的便是姜有為那個老迂腐,紫月想起便頭疼不已,若將六部之首的位置交于他,她第一個反對。
將信封中的考卷抽出,通常殿試最主要看的還是文章,能不能做官,能不能做個好官,都從文章上來。
看第一張考卷,文字清秀,隱隱有幾分梅竹傲骨。滿篇的仁德治國,雖無新意,倒也文筆流暢,思緒如泉,讓她看得頻頻點頭。
「紫月!」瑤涓突然喚道。
「恩?」紫月下意識抬頭。
「羅郡王手中有多少兵權?」
紫月目光一閃,「八萬至十萬左右。」那盧鎮邪不知還算不算。
瑤涓像下了某個決心,「我……」
「皇姐,」紫月截斷她的話,「只要你說一句,心中再無尚融安此人,朕立刻下旨休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瑤涓臉色剎白。
「皇姐,」紫月盯著她,一字一頓道,「江山是朕的負擔,夫婿卻是你一生的幸福。朕已經負了個玉流,不想再背負對另一個姐妹的愧疚。」
瑤涓咬住下唇。
收起信封,她嘆氣起身,腳剛邁出兩步,便听瑤涓幽幽道︰「讓他明日午時來一趟回澈殿吧。」
紫月回身笑道︰「極好!朕一定讓御膳房備下好菜。」
瑤涓看著她許久,嘴角緩緩露出一抹淺笑。
紫月怔住,這樣毫無顧慮的笑容竟讓她的眼眶微熱。
不想讓瑤涓看到她失態,她又扯了兩句便走了出來。
橋的另一頭,石平正恭敬地候在那里,見她過橋,立刻迎了上來。
「將瑤涓宮的宮女統統帶回訓誡閣!」紫月的臉立刻冷下來,「朕要她們明白,瑤涓宮是皇姐的居所,不是她們的樂園。」
石平急忙應道︰「是。」
「也不必再派人過來了。」說到這里,紫月眼中緩緩流過一絲暖意,「恐怕這宮殿也用不了多久了。」
「是。」
紫月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道︰「還沒有阮漢宸的消息麼?」
「回皇上,尚無音訊。」
雖是意料中的答案,卻不免失望。
自她回宮後,尋找阮漢宸的人馬前前後後派出三撥,可結果卻不約而同的一致,石沉大海,無跡可尋。她回朝的消息傳遍天下,沒道理他不知道。究竟是遇到了什麼,竟讓他延誤至今,甚至連口信都沒有。
「繼續查!」
在皇姐處盤桓幾日總算有了收獲,壓在心頭的煩事又少了一樁。
紫月回承德宮,換下衣袍,命人在樹下找處涼蔭,放上瓜果茶點,又備下筆墨,便坐在寬椅上拿出適才未閱完的試卷復讀。
宋原晉選出的頭三甲都寫了手漂亮的好字,或秀逸清俊,或剛陽遒勁,或工整優雅,使人讀文之余,更有種如臨字帖的舒爽。她提起筆,側頭想了想,才在試卷上書下評語。
第一位考生稟承聖賢之言,引古述今,可謂通曉各家之長。
紫月在卷上寫的是︰所學碩碩,不見其果。
第二位考生則引以決堤之事,敘之滔滔。雖言辭犀利,卻華而不實。
紫月提筆寫下「知柴米之價否」六個大字。
第三個考生更為與眾不同,看他的文,耳邊幾可聞廟宇重樓的撞鐘木魚與寺人輕誦之聲。將天下事與佛學混之一談,往大里講是眾生平等,往下里說卻是三世因果,推崇為善去惡。
她幾乎有些苦笑不得,按理說,能寫下這等文章,不是佛門高僧,也應是化外散人,怎得還有興致參加科舉?閉了閉眼,她最終給的評語卻是︰予汝官袍玉印,拭這紅塵明鏡。
又依次寫下狀元榜眼探花,然後遞給石平,「送去長慶宮。」
難得宋原晉選的三人不但才華出眾,且各有特色,讓她不必費心他們的去處。
狀元歷來進的是翰林院,第一個考生博學多識,正合適。榜眼則去地方歷練,等磨得光了再看看,究竟是玉是石。至于第三個,若他真如文章所寫,那麼天下將又多了一名悲天憫人的御史。
石平衣角才消失在轉角,就又走了回來,「啟稟皇上,明惠宮李富貴求見。」
「哦?」紫月眉峰一挑。
打從知道金雨軒居然在宮里暫住下起,她對明惠宮的人是能不見就不見。這些天又的確忙了個焦頭爛額,因此回宮後除了她病倒那幾天她來過三回外,倒也未再見過,因此李富貴此時的來意格外讓人琢磨。
「宣。」
李富貴垂手低頭過來打了個千兒,「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母妃近來可好?」她也不叫他起來,只是坐在椅子上親切地問。
「太妃娘娘掛心皇上身體,已齋戒十天。」
「母妃有心了。」紫月淡淡道,這個答非所問得好。
李富貴見她不提自己的來意,只好硬著頭皮道︰「娘娘遣奴才來稟告皇上,鳳章宮已收拾妥當。」
「鳳章……」紫月恍然大悟,暗怪自己粗心,封了宋原晉卻忘記讓他搬入與皇夫身份相符的宮殿。「難得母妃思慮周詳。」
李富貴目的已達,因此又謙恭兩句便去了。
紫月坐在樹下一個人又想了想,起身道︰「擺駕長慶宮。」
石平剛應了一聲,又听她收住腳步道︰「還是你去宣旨吧。」她的面孔上搖曳森森樹影,神色頗是躊躇,「朕,還是不去了。」
自從那次病中,宋原晉說了那句「可以」之後,紫月便有些不敢見他。
就算見了面,一對上他那雙似包含無限的幽深眼眸,心便涌起股說不出來的虛意,好似有什麼不得見光的東西正在他的注視下無所遁形,害得每次上朝和趕集似的來去匆匆。
不過也有好處,如今滿朝文武都以為紫月為國操勞,爭分奪秒,以至奏折都寫得格外簡練,省去許多不必要的修飾。
她定了神,表情慢慢沉澱下來,最後只是緩了口氣,輕輕道︰「讓司天監挑個黃道吉日,請皇夫移駕鳳章宮。」
石平垂手道︰「是。」
「另外在北夷使者進獻的皮毛中各挑十六條上好的給各宮太妃送去。」她嘆了口氣,喃喃道,「不知道孫狐狸談得如何了?」說到狐狸二字,心卻猛得一抖,仿佛被拳頭攥住,悶悶地透不過氣。
石平剛退下兩步,抬眸見紫月臉色驀地發白,不禁喚道︰「皇上?」
「恩。」紫月看他神情緊張,寬慰一笑,「你等下去醫署要些上好的補品,明日隨朕去看望連相和秦愛卿。」
「是。」石平邊應邊在心中捉模補品的分量。
「要砸得動人心。」紫月好似看透他的想法,慢悠悠地步了一句。
紫月這才放心去了。
她又在樹下坐了一會,看天色又無情地逝去幾分光亮,才無可奈何地進殿批奏折去了。
奏折一批,便批到晚膳時分。
她用完膳,正欲繼續,便听外面通報道︰「戶部尚書孫化吉覲見。」這是如今為數不多她見著高興之人,聞言便道︰「快宣。」
孫化吉低著頭進來。
上朝時隔得遠,人又多,她瞧不真切,現在走得近了才發現孫化吉那身仙鶴麒麟袍似乎變得松垮了些。
「臣孫化吉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賜座。」
「謝皇上。」孫化吉找了張不近不遠的椅子坐下,抬起臉來。
鼓鼓的臉頰清瘦了幾分,白女敕的膚色也平添幾分暗黃。
紫月輕嘆口氣,「孫愛卿辛苦了。」
孫化吉聞言立刻起身道,「為皇上盡忠為我大秦朝效勞,乃臣之榮幸。」
「哦?那北夷使者上次送親,這次談和,說來你們還是故人,不知道對孫愛卿參與這次和談有何看法?」
「看法十分復雜。」他也嘆了口氣。
紫月感興趣問道︰「如何復雜?」
「據說外事館修了八次門,買了三十套茶具備用。」
紫月忍住笑道︰「的確十分復雜。」
孫化吉得意地笑道,「臣特地又送了幾套稀有的茶具讓使者揮霍。」
紫月終于忍不住笑出來,「是不是每一套茶具的價值你都已經記錄在案?」
「不但記錄在案,而且已經送往外事館由使者親覽。」
「很貴?」
「不貴!」孫化吉眨著眼楮道,「只要使者肯同意在條約上做小小的讓步就一點都不貴。」
「只是小小的讓步?」
「的確是小小的讓步,不過是將安家鎮歸我大秦國境之內罷了。」
紫月沉吟了下。
安家鎮的歸屬歷來模糊,因此北夷送還的五城之中並未包括此地。
「安家鎮對鎮北國公府及大秦意義重大,臣想……」
「放手去做便是。」她笑如清風,眼中載滿信任,「朕既然讓你全權處理議和之事,就無須事事征詢。」
孫化吉乃老而油滑之人,雖心中感動,面上卻是半分不露,起身道︰「臣遵旨。」
紫月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了兩下,狀若不經意道︰「回京後,底下一切可安好?」
這句話包含的意思可分解為很多種。
先是底下二字,可指朝官,也可指京城百姓,更可指天下。
不知道女帝要表達的意思,孫化吉也不敢貿然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