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燈心撲哧一聲滅了。沁耳倫驀地睜開眼,清冷的月光灑在一隅,地上勾畫出一格格窗欞。
躡手躡腳地站起身,朝床的方向走了兩步,輕聲道︰「皇上?」
有規律的呼吸聲漸漸清晰可聞,走到床前,適才還在夢中淺笑的少女正靜靜躺在床上,月光照在她的枕側,光潔的頸項若隱若現。
喉嚨一陣干澀,手指指根節節發緊。那人之言猶在耳,是成是敗,搏與不搏?
想起夢境中少女溫柔的眼神,他心兀自一橫,手指顫抖地伸向少女衣襟,指尖觸到盤扣,心剎那緊縮,食指輕輕一撥,盤扣騰得滑開。他只覺月復下緊繃,正要俯身,卻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眸,正震怒地瞪著他。
啪!紫月揚起一個巴掌,坐起身,冷聲道︰「你在做什麼?」
沁耳倫一呆坐地上,好似從蟠桃園瞬間落到地獄。
門外細瑣聲一片。
石平緊張道︰「皇上?」
紫月坐在床上,月光自鼻下劃過。只見她朱唇輕啟,吐出的言語卻冷如寒冰,「來人,把沁耳倫拉下去,重重地打!」
門刷地打開,石平帶頭沖進來,他的目光在女帝衣襟上一轉,便攔在紫月身前擋住其他人的目光。
四五個小太監拽住沁耳倫,像抬轎子似的抬了出去。沁耳倫一動不動,神色麻木,好象三魂丟了七魄。
紫月靜了靜氣,站起身,「更衣。」
啪啪啪……
被半夜拉起的宮廷執法司正怨氣沖天地甩著板子。
夜色靜謐,扳子拍在身上,悶得激不起回音。
紫月穿戴整齊,心情已然平靜。
沁耳倫趴在地上,臉貼著地面,長發散亂,看不出生死。
「你可有話說?」紫月站在石階上,面色冷峻。
沁耳倫終于動了下,緩緩抬起頭來,清俊的臉龐在月色下奇異得與記憶中人相融合。板子落下去,他身體一顫,竟讓紫月的心跟著擰起來。
「住手!」她擺擺手,走到沁耳倫面前蹲下,「告訴朕,是誰唆使你這麼做的?」
沁耳倫定定地看著面前的少女,雙眸慢慢亮起,瞳孔里反射出水般的柔情。
「朕不想將此事牽扯上北夷與我朝的邦交。」紫月冷冷地威脅。
他呆了下,眸子漸漸黯淡下去,整個人泄氣似的萎靡了下去,頭又慢慢貼回地面。
正當紫月以為他不會開口時,他突然輕聲道︰「他們叫他……沈郎伴。」
紫月慢慢直起身,「送蓄子回儲秀宮。」
幾個太監急忙把沁耳倫架起,把他抬出女帝的視野。
「今日大內侍衛誰當值?」
「臣黃正武當值。」黃正武早在內廷執法司到的時候就在一邊待命。
紫月眼中陰沉如烏雲密布,「朕命你率大內侍衛包圍熹微宮,一只蒼蠅也不許飛出去。」
「遵旨!」
長火如龍,驚夢無數,照亮半壁夜空。
紫月的帝輦穿過重重隊列,長驅直入。
黃正武等人小跑跟在車的一側。
「皇上駕到!」窒息的寂靜被陡然撕裂。
夜幕下,一眾宮人匍匐在地,瑟瑟發抖。李穎跪在最前,腰桿筆直,精致的五官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紫月步下馬車,神情凌厲,及腰的青絲被隨意束在腦後,流露出與神色不同的柔軟。
石平附在她耳旁輕聲道︰「沈郎伴閉門未出。」
她頷首,「黃正武,你隨朕走一趟。」
黃正武連忙應諾,跟著她朝正殿走去。
整個熹微宮的人幾乎都聚在前面,後半個宮像空了似的靜寂如滅。
石平在前面提燈,紫月默然居中,黃正武最後。牆里牆外,只有三人踩踏的腳步聲。
轉角直走,一個小太監一動不動地跪在石階上,前額觸地。
「你們在門口等朕,有動靜再進來。」輕聲交代完,紫月走上石階,看也不看小太監,推門而入,一股濃濃的中藥味迎面撲鼻。
沈雁鳴一身素服,跪在堂中,面頰血色全無,蒼白如紙,頭歪歪地耷拉著,像只沒有線支撐的木偶。
紫月好似听到一聲從自己心底發出的嘆息,「你有什麼話要對朕說麼?」
沈雁鳴顫了下,頭抬起幾許。身後的燭光落在下唇上,輕輕抖動,吐出來的聲音猶如斷線的風箏,在空中無目的地搖曳,「臣……求皇上……」
紫月靜靜地听著,似乎等在他說出‘開恩’兩個字。
「求皇上……」他弓下腰,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恩準李穎參加武舉。」
紫月怔住!
他頭咯咯咯地在地上狠狠地撞起來。
小太監在門口心痛大喊︰「主子!」
紫月皺眉反手關上門,探出手想扶他,卻在半路收回,「你先起來說話。」
他抬起頭,前額一片緋紅,好幾道小擦痕,「皇上答應了?」
紫月不置可否,「為什麼殺金雨軒?」
沈雁鳴身體一個冷顫,下意識地抱住自己。
「告訴朕理由。」她話里的語氣不容拒絕。
沈雁鳴垂下眸子,雙手下決心般握緊,半天才抓住腰帶,慢慢解開。
紫月挑眉,凝立不動。
一層外衣,兩層外衣……
寬瘦合度的身段竟包裹著這麼多件衣服,紫月幾乎可以想象他瘦到何種程度。
他的手終于在觸模到最後一件里衣時停下,食指勾著衣襟,中指微卷,像在微風中的點頭小草,顫得輕,卻急。終于,衣襟被食指勾開,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膚。
饒是紫月隱約猜到幾分,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猙獰的傷疤橫七豎八,她甚至猜不出是怎麼造成的。有些新肉已經長了出來,殷紅一塊,卻始終不能與原來的膚色相比。
「房間很昏暗……只點著一支蠟燭……窗外有兩只貓在叫,叫得很淒慘……」破碎的輕訴敲擊空中的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那個男人叫金大爺……身體很重,拳頭……也很重,蠟油滴在身上……痛得像火燒……他牙齒很黃,嘴里有酒氣,笑得時候……很像,像……」怯懦慢慢消退,他臉上是似痛非痛的瘋狂。
「夠了!」紫月不禁大吼。
門外黃正武緊張地叫道︰「皇上?」
她平了平氣,「朕沒事!」目光逃避似的躲開案上的蠟燭,落在牆上,「這並不是殺金雨軒的理由。」
沈雁鳴靜了下去,死氣沉沉。
紫月彎下腰,「朕要听實話!沈雁鳴,朕承認朕對你愧疚得要命,也承諾會把那群人渣嚴加懲處。甚至你要親自動手,朕也可以答應。但這並不表示朕會放任你對無辜的人行凶!」
沈雁鳴低聲問,「如果,我不要他們的命,只要皇上答應李穎參加武舉……」
「這是兩回事。」
他低喃道︰「果然如此。」
「什麼意思?」紫月似乎抓住了什麼。
「人所做的補償,都是自以為的。」他突然抬起頭,烏黑的眼珠在血紅的眼楮里湛湛發亮,「皇上下令抓人,多麼容易。那是他們罪有應得,可是,我不需要,我只要李穎參加武舉!」
「你為何執意要李……」紫月驀然想起先皇和高君卓,看他的目光立刻帶著幾分驚疑。
沈雁鳴垂下頭,「他那麼聰明,那麼好學,那麼……干淨,不應該呆在後宮里,他應該有個美好的人生。」
紫月默然。
「以前……彭挺看不起他,薛學淺暗中排擠他,我沒辦法。」他的聲音猶如自語,「我只好離他遠遠的,我纏著薛學淺,讓他沒空去理別的事,這樣他……就不會被欺負了。」
紫月記起李思源曾經找她哭訴李穎在儲秀宮被排擠,她就將李穎搬去監視跋羽煌,後來沈雁鳴與薛學淺交好,她以為是不住在一起生疏的緣故,原來其中還有這樣糾葛。
所以死的是金雨軒,被嫁禍的是薛學淺,宋鳳坡因為曾有段時間與李穎走得很近,間接地保護了他,因此逃過一劫。
「就算如此,你何必挑唆沁耳倫?」
「因為皇上沒有來找我。」沈雁鳴呆呆地坐在地上,「我做了那麼多事,皇上怎麼可以不來找我?皇上不來找我,我又怎麼求皇上……」
「就算你想讓李穎參加武舉,也不必做那麼多事。」紫月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已經錯得無可挽回!」
「我知道!」他看著光潔的地板,輕輕道,「我都知道……」
「你……」紫月被堵得說不出話,她刷地打開門,朝黃正武道,「給我搜。」
黃正武剛想問搜什麼,門突然砰得又關上了。
「朕告訴你,就憑你做的這些,朕更不會讓李穎參加武舉!」紫月怒道。
沈雁鳴抬頭看著女帝,疤痕在燭光下深深淺淺。
紫月別開臉,「你的遭遇,朕會另作補償。」
「沒有另作補償的機會了!」他咧開嘴,像笑,卻沒有聲音,「我犯的罪,罪無可恕,皇上沒有其他補償的機會了。」
「這就是你的打算!」她簡直無法理解,「把自己逼上絕路,用朕的愧疚跟朕談判?」
「皇上……」沈雁鳴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你會寵幸我嗎?」
紫月身子一震,移開目光,「問這個做什麼?」
「皇上不會。」他自顧自地下了結論,「沈家有沈林,後宮有宋原晉……李穎有他的夢想,而我,只有一條命……我寧可沒有。」
紫月退後幾步,靠著牆。無論是老謀深算如連非語,還是詭計百出如跋羽煌,她都能應付自如,但對上這樣的沈雁鳴,她是沒轍了。
事實上,在金雨軒死的那一刻,就已經沒轍了。
門外黃正武急道︰「啟稟皇上,在書房窗台的花盆下搜到一包砒霜。」一個尖銳的聲音驚道︰「不可能,明明不見……」話音猛得縮住。
沈雁鳴笑道︰「看,連老天爺也不放過我。」
「把砒霜隨手放花盆下……你果然視死如歸。」
他扯了扯嘴角,沒有說明真相,是李穎突然造訪,他倉促放在那里,想扔的時候又不見了。
「我床頭有封信,是訴罪狀,請皇上定完罪,交給父親,也算成全我一片孝心。」
「把罪狀給父親成全孝心?」明知他是不想沈家與自己產生芥蒂,紫月還是忍不住諷刺道,「你的孝道千古罕見。」
沈雁鳴低頭不語。
「皇上?」黃正武在門口擔憂地喊道。知道女帝現在是和嫌凶共處一室之後,他的心差點提到嗓門眼。
紫月朝門口走了兩步,「還有沒有話要說?」
「請皇上恩準李穎參加武舉。」
紫月冷哼一聲,打開門,「來人,將沈郎伴送交內廷執法司!」
「遵旨。」
石平側身讓過被請出來的沈雁鳴,低聲道︰「皇上,已經子時了。」
紫月胸口正堵得慌,沒想到她對沈雁鳴的愧疚最後竟成了以死相脅的利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真是千古名言!「罷了,回宮。」
金雨軒一案先後牽連兩個郎伴,後宮朝中皆是議論紛紛。紫月被昨夜一口氣堵了一個晚上,幾乎睜著眼楮到天明,上朝時臉色蒼青,唇白如紙,思緒尚且清晰,眼前景物卻迷茫流轉,走馬觀花一般。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連非語也多瞧了她好幾眼,擔憂外露。
劉玨就重修堤壩之事啟奏了兩遍,她卻仍沒有反應,連非語正想開口,卻听宋原晉清淡的聲音自上座傳來,「劉尚書之議乍看雖能節省工時,卻容易因小失大。修堤築壩本就極耗體力,先皇規定每日每人的工時正是怕他們或體力不支,傷民之本,或倦極怠工,傷堤壩之本。修築堤壩本是為了百姓安家樂業,不為黃水所侵,若因壩傷民,則是本末倒置,得不償失之舉。」
宋原晉甚少在朝上發表言論,因此皇夫雖有鳳設,卻被許多人議為虛置,是為皇上拉攏宋家的手段。因此他今日之論可謂越俎代庖,不少官員都靜等皇上反駁。
連劉玨亦不例外,听完之後既不吭聲,也不歸列。
連非語心思轉了好幾轉,終是將想邁出去的腳尖往里撥了撥。
「皇夫所言甚是。」孫化吉的聲音在片刻靜默後突兀而起,「臣雖然苛刻吝嗇名聲在外,也不至苛刻了堤壩,吝嗇了百姓。劉尚書只管放心,只要經你手的銀子一分一毫都花在堤壩上,花在百姓身上,那我是決計不會皺眉一下的。」
劉玨心中暗道,你當然不會皺眉,你只會把錢袋捂緊。他不知孫化吉自王四海那里空手套白狼,得了一百萬兩銀子,心中熱乎,倒真不介意拿出少許與旁人分享喜悅。
紫月似乎終于從沉睡中驚醒,「三位皆是為國著想,雖意見相左,朕聞之甚慰。我大秦有卿等愛國之臣,何愁江山不盛,四海不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臣皆跪拜齊喊。
石平扯嗓道︰「退朝--」
有幾個站得遠的下朝後還拉住劉玨問,「今日皇上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劉玨開始還不搭理,最後問得急了,「你們問我,我問誰去!」
紫月自殿上下來,才走幾步,眼前便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個踉蹌,落入一個熟悉的溫柔懷抱里。她索性閉上眼楮,任由那人支撐去大半身體,走上帝輦。
輦車緩緩滾動,她調整了下姿勢,讓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一夜未寐的疲倦似乎頃刻侵襲而至,無法抵擋。
宋原晉靜靜地擁著她,目光恍如月下溪泉,清淡之中包裹著流銀般晶亮的憐惜。手指將覆在她眼簾的碎發輕輕撥開,左手被壓得有些發麻,想動卻又怕驚醒了她,終究任它慢慢麻去。
帝輦漸漸停下,石平等人俱是無聲。紫月卻自己醒了過來,「到天罡宮了?」
「是承德宮,皇上因先歇息。」
紫月眸子眨了眨,緩緩坐起來,看他向來一塵不染的衣服被自己睡得皺巴巴,不覺有些羞赧,「那朕先進去了。」弓起身向前走了兩步,正要拉開簾子,卻突然停下,「皇夫……」
「皇上有話請說。」
紫月的腦海瞬息閃出三個疑問。
那包砒霜是你放回去的嗎?
沈雁鳴下毒是你默許的嗎??
薛學淺被冤枉你為何袖手旁觀?
紫月手指僵在半空,昨夜無眠除了因為沈雁鳴的所作所為令人痛心外,更因她腦海中衍生的這些疑問輾轉反側。以宋原晉在後宮埋伏的勢力,決不可能對沈雁鳴不同尋常的動靜毫不知曉。事發後,他由著常太妃在奏折中對薛學淺百般猜疑,連自己也是詢問後才被告知。
能在當時拿到砒霜,又事後悄無聲息的放回去,整個宮中除宋原晉其誰?
從頭至尾,他就像個冷靜的旁觀者,看著沈雁鳴變成瘋子,薛學淺變成傻子,金雨軒變死尸……而他,只是在自己需要的時候,適時為自己釋疑而已。
「皇上?」
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沒有疑問,好似早就準備好答案,只等她開口。
紫月回眸淺笑道︰「朕差點忘了,朕昨天和連相說好在乾坤殿討論武舉之事,他現在恐怕等急了。」
宋原晉默默地看了她一會,緩緩起身道︰「臣先告退。」
紫月看著他的肩膀慢慢擦著自己而過,車簾掀起,石平等人正恭敬地站在車外。宋原晉走下車輦,站在他們當中,轉過身,目光深埋在腳下。
紫月看著簾子放下,攤開掌心,露出四個深紅的指甲印。
連非語坐在佐政殿,正與獨孤涼日行一吵,便見石平匆匆而來。昨天夜里宮里動靜他是知道的,沒想到女帝在這種情況下竟還記著昨日之約,心下不禁有些佩服。
獨孤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意在警告不要向皇上胡亂進讒。自武舉以來,獨孤涼全然拋開六部最冷最孤的一貫作風,與連非語又纏又打,幾乎是當著敵軍來攻擊似地,看來他身後的武將派系給了他很大壓力。
連非語走在去乾坤殿的路上,不聲不響。石平不是劉成,水潑不進,刀割不破,他見石平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個能收買的,見許多官場老友紛紛在他手下鎩羽而歸,他更是慶幸自己看人之準。
「啟稟皇上,左相連非語求見。」
「宣。」
從先皇到紫月,這個乾坤殿他不記得自己進了幾次,但每次進來,總有種被壓制的束縛感,使人不能逾越半分。他垂下頭,叩拜道︰「臣連非語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紫月用手指醮了點冷水,抹在太陽穴上,「武舉進展如何?」
「一切按皇上吩咐進行,各地府衙經過縣試到鄉試,想必兩個月之後,就能進京面聖參加殿試。」
「可有兵法卓越者?」
「共有兩名,臣已派人送他們進京。」
紫月滿意地點點頭,「在民間能有兩人,已是極難得了。」
「啟稟皇上,內廷執法司有要事覲見。」
連非語忙道︰「臣先回佐政殿候旨。」
紫月想了想,「也好,朕一會再召你。」
「臣告退。」
連非語匆匆出來,正好與一個面目清秀的太監擦身而過。
「奴才羅海英叩見皇上。」
「起來吧。」
羅海英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你該不會特地來告訴朕什麼噩耗吧?」
羅海英滿月復要說的話都被堵了下去。
紫月悲澀一笑,「說吧。」
「沈雁鳴已在供狀上畫押,在寅時吞金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