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听廟祝此話,不論是自知天命的步驚雲,惑于天命的聶風,還是不信天命的斷浪,都不由得悚然向那女孩看了一眼。
然而,听廟祝這樣近乎過分的話語,女孩卻面不更色,就像是沒有听見一般。
她到底是听不懂,還是不在意?
從女孩的臉上,找不出半分線索。
「我知道。」
女孩輕輕點點頭。
是的,她一早就知道。
連那胸懷渡世慈悲的仙佛,尚且不願沾染紅塵,寧可持戒自困,獨善其身,便是怕著萬尺千丈軟紅塵,一經沾身,便再也難以洗去。
獨善自困,納劫渡眾,本就是難以抉擇的矛盾。
然而自困唯心,渡眾唯心,此心有本,即知那一瞬歸程。
既然抉擇了這一條路,那麼一步踏出,就無需耽于罣礙,前行就是了。
哪怕,結局淒慘。
哪怕,崎嶇難行。
即是如此選擇,又何悔何懼?
胸懷一襟慈航,心存千分悲憫。傷嘆天下生死,昂首,不悔烽雲。
哪怕早知前方是無盡阿鼻,既然已經踏出一步,縱有千人指,萬人封,卻又何妨?
「所以,我不想問,我的結局。」
第二句話,再次令眾人側目。
「我想問,是否如願。」
幽然深邃而毫無混雜的雙瞳,穿透那朦朧迷霧,直視著廟祝的雙眼,令這自稱勘破天機的廟祝,也不由得下意識地為之躲閃。
「這……」
廟祝的遲疑,終于出現了奇特的雜質。
這是否意味著,不知?
「嘿,江湖術士,信口開河,根本無法令人相信!」
斷浪不由得大笑揶揄道。
「……是嗎?那我便告訴你們一個預言,以證所言非虛。」
像是逃避與女孩的話題一般,廟祝將眼神轉向斷浪,勉強一笑說道。
「樂山這帶即將發生大難。」
「呸!樂山還不是一片升平,何來大難?風,別信他!」
斷浪立刻嗤之以鼻地笑道。
「好了,老夫所能提點的也只得這些。大難已經臨頭,各自飛吧!」
那廟祝無視斷浪的嘲笑,一瞄聶風與步驚雲,似是異常急逼,趕緊嚷道。
語聲未歇,他已拔地而起,「崩」的一聲,沖破屋頂而去。
與此同時,那個女孩竟然也腳下一錯,一道冷光一閃而過,借著冷光掩行急閃而走。
變生肘腋,聶風與步驚雲還未明白他此番話,忽听得周遭傳來「隆隆」巨響。
「啊,這是……」
聶風異常震驚地低叫。
他來不及說出這是什麼,也即時知道了這是什麼聲音,因為整座廟宇霍地發生一陣地動山搖,像是給一根千斤鐵柱一下一下地重重撞擊!
步驚雲、聶風、斷浪幾科在同一時間向廟內回望,赫見一股凜然天威沖門而進,「踫」然一聲撼天巨響,當場把整座廟門撞至支離破碎,更直向三人洶涌卷去!
危!危!危!一言方落,其信立見!
夾雜風雷之聲,一道裂岸驚濤奔騰而至!
小小廟宇,怎擋天威?只是眨眼之間,這小小的廟,就要被來勢洶洶的洪水沖毀至支離破碎,不復存在!
步驚雲、聶風、斷浪猶在廟內,廟中又無其余出路,三人頓成中之鱉,只有廟頂才是唯一逃生之路。
然而洪水來勢洶涌無匹,不獨沖破廟門,還同時從外撞裂廟之四壁。廟壁遂再也抵擋不住在外的洪水,當場全告崩塌,「嘩啦」一聲,洪水立從四方八面涌入,席卷而至!
而本來是唯一生路的廟頂此時竟然破成碎片,大量洪水挾著廟頂碎片,儼如天塌般向三人重重壓下來!
「哇!這次當真是大難臨頭啊!」
斷浪驚嚷,一身粗淺武藝卻是毫無幫助,依舊驚慌失措。
生死存亡間,步驚雲與聶風互望一眼,雙方均知必須聯手方能月兌險。
就在五方洪水已侵近他們方圓剎那,卻竟是猛然像是被一只只無形之手硬是迫開。
同時,那如同天塌一般罩下來的廟頂,也像是被一只巨手用力打破一般破開一個足以通過數人的大洞。
「啊?」
正蓄勢待發的聶風和步驚雲不由一愣。
「跳!」
驟然一聲清冷喝聲,三人不及辨認是誰聲音,便是縱身向上一躍。
「砰砰」之聲不絕于耳,整座廟頓遭洪水轟個支離破碎,瞬間沉沒于怒濤中。
就在廟內一些碎木梁浮上水面之際,三人才飄然落到這些木梁之上。
「又是……她?」
眺目望去,一個小小的黑影在水面上,如同傳說中的達摩祖師一葦渡江一般踏水而行,身法之快,比那洪浪還要快上幾分,乍一看竟似是駕浪而行。
但見青衣江畔江水滔滔,水漲潮高,滾滾浪花宛如一條萬里巨龍般洶涌騰動,像要把世間萬人萬物吞噬于其龍口之內,凶惡已極。
這條巨龍,想必是岷江、青衣江與大渡河一帶洪水為患所致,所未料到洪水毫無先兆,突如其來,相信岷江彼岸早已淪為澤國,不少平民慘遭殃及。
想不到適才那個神秘廟祝所言非虛,樂山這帶果真如言出現大難,但那個廟祝在這片洪流中已不知所蹤。
「糟——樂陽村!」
疑惑地看著女孩急急飛奔的方向,聶風忽然驚呼。
洪流縱猛,但此時涌至樂陽村口,一時間也未能再行侵前。
蓋因樂陽村本位于一地勢較高挺之平原,而村內與村口亦足有半里之遙,故一時三刻之間,洪水仍未能禍及樂陽村。
不過瞧洪水蔓延之勢如此急速,相信不消半個時辰,屆時水位暴升,便會把整個樂陽村吞沒,徹底毀滅!
「糟!這次洪水猛如千斤,若再如此下去,樂陽村內所有人勢必死個精光,我們決不能夠坐視。」
聶風不由得急道,同時縱身就欲前往救人。
「風,那班村民如此橫蠻無理,我們其實也自身難保,犯不著……」
「浪,話不應如此說!他們縱有千般不是,畢竟也是神州一脈,血濃于水,我們一定要趕去通知他們!」
聶風凜然截斷斷浪的話頭說道。
斷浪但听聶風語氣居然罕有的凝重,也自知出言輕率,即時垂首噤聲。
「雲師兄,救人要緊,希望你別再介懷他們對你所干的事,不記前嫌,與我一起助他們一臂之力,如何?」
聶風轉臉問步驚雲道。
他滿腔熱切,步驚雲卻不置可否。聶風見他默無反應,頗覺失望,暗思︰世上難道真的沒有胸襟寬容、磊落的人?
「既然雲師兄執意若此,我惟有自己去了。」
不及逗留,聶風失望之余,卻也知道時不我待,展身抄水,足踏風神,駕起捕風捉影的身法,化作一道驚鴻閃電,急追而去。
「風,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難得斷浪也深明大義,緊追其後。不過他輕功底子遠較聶風遜色,只好一邊借助浮在水面那些較為粗大的木碎,一邊跳躍而前。
不及十步,一不留神,便失足誤墮水中。就在此是一人突從後抓著他,把他拉出水面,再順勢與他一起騰身而起儼如奔雷般向樂陽村馳去。
飛馳之間,斷浪微側小臉回望,欲看身後的到底是誰,一瞥之下不由得異常驚異。
這個人竟然是步驚雲!
聶風言語磊落之間,竟連這是蒼生如草芥的死神,那只為仇恨而流的冰冷鮮血,也為之沸騰嗎?
雖然時近黃昏,樂陽村市集內依舊一片車水馬龍,滿布擺賣的攤擋。許多婦女猶在忙著買菜弄飯,但見她們有些背著幼兒,有些手牽稚子,買的買,賣的賣,仍不知大禍臨頭。
「逃!」
倏地,一條小身影恍如天神般從天而降,落在市集最擠之處。
市集內雖是異常喧嘩,這叫聲也並非響亮,但是卻清冽異常,眾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單市集內的人,全村村民也同時听見了。
樂陽村僅是一條小村,只得數十戶人居于市集附近,人數並未逾百,如此一嚷,即使身在屋內的村民,也不禁要探首窗外看個究竟。
霎時之間,所有好奇、懷疑、訕笑的目光盡移往那個落在市集中心的小身影上。
「我是樂陽村的村長,小鬼!你是誰家的野孩子?剛才胡叫什麼?」
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漢子排眾而出,很是趾高氣昂地對著小小的身影說道。
「洪水,馬上來了,還不逃?」
無視了村長的無力,女孩冷冷地說道。
此語一出,場中婦孺登時涌起一陣恐慌,當中更有不少人在驚呼︰「啊!洪水來了!那……我們怎麼辦?村長,我們該怎麼辦?」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那村長見僅是一個小孩說話已令人心惶惶,不由得鐵青著臉,喝︰「大家冷靜點!讓我先問個清楚明白!」隨即瞪著女孩喝問︰「既然樂山一帶有洪水泛濫成災,那為何本縣的官府並未知會我們?」
「來得太快。」
女孩對于這村長神色俱厲的喝問視若無睹,只是環首四顧,卻見沒有一人逃走。
「快,往高地。」
女孩再次開口勸道。
「哦?是嗎?」
那村長贅肉橫生的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猜疑之色。
「那,我問你,小鬼!你並非本村村民,你又為何可以來得及通知我們?你到底是誰?」
「……你不信?」
女孩回過頭來,似是有些疑惑地看著村長的眼楮說道。
「生死,你敢玩笑?」
女孩的話語,一時之間讓原本被村長這番言論說得有些猜疑的眾村民又不由得一陣議論紛紛。
「不用再說了!我認得她!」
眾人盡皆回頭一望,只見一個婦人正攙扶著一粗壯漢子從屋內蹣跚步出。
卻是那時被蘇夜扯住手,然後被步驚雲一掌拍出去重傷昏死的老李和他那蠻橫潑辣的妻子。
「彪嫂,是你?」
眾村民不約而同地月兌口而呼,顯見她在村中的地位不輕。
「我認得這小鬼!她是個妖怪,昨日還和一個魔頭把老李毒打一頓,後來還不知施了什麼妖法要害我們,所幸的是我們福大命大把她嚇跑了,想必是這小妖精含恨于心,便來這造謠生事,妖言惑眾……」
「你們快逃!」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疾呼,聶風到了!
「就是他!他是昨天那個魔頭的師弟!恐怕那個魔頭也快要來了!」
彪嫂見狀,反而不驚,倒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一指聶風叫道。
聶風不由一愣,他還才剛剛趕到,卻遭這無妄的誣陷之災。
「是呀!我也認得他了!這小鬼確是那個魔頭的師弟,那個魔頭使人一看即不寒而栗,可怕得很!」
「不錯!今回這魔頭派這小妖怪和他的師弟前來胡言亂語,不知有何企圖?」
「會……是對本村不利?」
「不會吧?我看他們也只是鬧著玩的!」
眾說紛紜,但是都離不開魔頭和妖怪,而且說來說去,只有兩個字。
不信。
他們不信。
眼見眾人水浸眼眉,依舊不知好歹,愚昧無知,聶風心中一陣失笑之余,亦感不知所措。
「村長,若這兩個孩子只是鬧著來玩的話,這玩笑未免太大了!我看這男孩子神色也很真誠,而且臉上那份著急之情看來也並非裝出來的。所謂‘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倘真的有洪水淹至,我們便不堪設想……」
幸而此時有一手牽兩個幼兒,大月復便便,喚作「祥嫂」的新寡婦,可能因顧慮兒子們的安危,較為理智,對那村長直言道。
此話才屬情理之言,那村長雖對這災報極度懷疑,但剛才女孩那一聲輕問如同當頭一棍︰村內近百人命若然有失,這等罪名,誰能擔戴得起?不禁猶豫不決。
那個潑辣的劉翠有見及此,登時滿臉不悅,盛怒之下,信手便欲把那個直言的祥嫂推過一旁,豈料使力過猛,竟把她連人帶子一起推跌地上,兩個孩子頓時撞破了頭「哇哇」哭叫,祥嫂亦覺月復痛如雷,駭然問︰「彪嫂,你……」
劉翠狠狠瞪她一眼,這個女人實是欺人太甚,用力拍著自己心坎,凶巴巴的毒罵。
「呸!你這無知婦人懂個屁!老娘敢以人頭擔保,這小子必定在說慌!若真的誤了大家,就以老娘的命來償吧?」
聶風聞言一愣,這個潑婦怎麼愈說愈蠻不講理?竟然弄至人頭擔保這個田地,于她又有何益?她分明是因一已私怨而在賭氣!
這還是聶風第一次遇見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人,她罔顧村民生死,異常陰毒。
那女孩听到劉翠所說的話,不由得輕輕一垂首,額前發跡遮住了雙眼,不知她心中所想。
女孩沒有立刻做什麼反應,而是先走到了祥嫂的身邊,伸左手輕輕擦拭著兩個孩子頭上的傷口,右手溫柔按在祥嫂的肚子上。
不見她有什麼動作,只看見柔光閃爍之間,祥嫂月復痛頓減,兩個哭叫的孩子也立刻止住了哭聲,頭上的傷口也似乎不再流血。
聶風知道,這是女孩在用自身體內真氣給祥嫂和兩個孩子治傷,只是這一幕被劉翠看在眼里,頓時讓她一口咬定女孩是個妖怪,是個禍胎,甚至還把祥嫂罵成和妖怪的一丘之貉,言辭之間極盡難听。
她這番話听在一眾村民耳內,他們也不期然躊躇起來。
劉翠見自己一語得逞,面上遂露出一陣小人得志之色。
就在眾人躊躇之際,陡地,一前一後,一內一外,一男一女,兩聲冷笑。
「一顆人頭,償得了,一村人命?」
「好,那就用你的頭來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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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語︰總覺得完全陷進去了,好像拗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