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征途 16章 副縣級罪犯朗鴻寒(二)

作者 ︰ 非戒

「我來,我自己來……」吳越一手接過熱水瓶,一手把桌上的香煙往朗鴻寒那邊推了推,「隨便一點,就當是拉拉家常。」

這次朗鴻寒沒有推辭,飛快的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手撐在膝蓋上托著額頭不作聲,好一會才抬起頭,「這事怎麼說呢?還是從我的經歷說起……」

朗鴻寒吐了一口煙,徐徐道來——我大學畢業在鄉農技站干了四五年農技員,八十年代初國家大力選拔知識型干部,我恰逢其會被調到縣農林局干上了副局長,二年不到,老局長退居二線把我扶正了,干了三年局長,接著到鄉里當了五年多黨委**,最後升任主管工業的副縣長。

對于我這樣一個沒有絲毫背景的農村人來說,十多年的仕途算是走的很順利了。三年前,就是93年,我被逮捕的那一年,縣里正準備換屆選舉,我被推選為縣政法委**的候選人,另一個候選人是時任縣公安局局長的許斌。

我本來就是沒入常的副縣長,即便當上政法委**,級別還是副處級不變,只不過話語權大了一些。許斌呢,他是正科級局長,如果能成功當選的話,是仕途上的一大飛躍。

說句心里話,我沒有把許斌這個競爭者放在心上,一來,他級別起點比我低,二來,當時我正負責平亭第一個工業園區的籌建,雖說工業園區是縣長主抓的,但具體工作都是我這個分管副縣長在負責,我的付出大家都有目共睹的,成績也擺在那兒逃不了。

說到這里,朗鴻寒苦笑了幾聲,「呵呵,我沒有想到啊,這個職位對我而言算不上什麼,但是對許斌來說,絕對是個好位置。我在那兒干死干活,他卻在背後悄悄收集我的黑材料……」

朗鴻寒居然和他有共同的敵人?這大大超乎吳越的想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何況朗鴻寒在平亭官場跌爬滾打混了十幾年,相比他這個官場新丁來說朗鴻寒可以稱得上官場老前輩了,想到這吳越不由動起了心思,言辭上也不再隨意。

「這麼說來,你今天的境地就是許斌一手造成的?」

「不不,吳干部,不能這樣講。當初也許我會有和你同樣的想法,不過這幾年改造下來,我早就明白了,路是自己選的,走錯也是自己走錯的,一塊三萬多的金表和二萬多的代金券不是他許斌硬塞進我口袋來栽贓的,是我朗鴻寒自己拿進去的。要怪只能怪我自己。」

朗鴻寒這幾年官司沒白吃,還算個明白人,吳越心里暗自評價了一句,問,「這又怎麼說呢?」

「唉……」朗鴻寒搖搖頭,「人不能太順的,太順了,就降低了警惕心,也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金表、代金券我拿的還理所當然,以為自己為了跑項目、報審批、籌資金,沒白天沒黑夜的忙取之無愧,哪里會去想我這麼做的後果?其實我要這幾萬塊錢干什麼?我鄉下只有一個老娘,我愛人雖說身體不太好,但多少還能拿些工資,我生的又是女兒,培養她好好讀書就行了,買房子什麼的,那是她未來婆家的事,要我費心干什麼,吳干部你說是不是?」

「呵呵……」吳越笑了笑,「據說那天去你家的警車就有好幾輛,老百姓都在傳,從你家搜出的鈔票警車裝不下,要銀行運鈔車來裝呢。」

就不信你對許斌一點想法也沒有,說完吳越特意細細觀察著朗鴻寒。

朗鴻寒嘴角抽搐了幾下,「他這麼做無非是想擴大影響把我徹底搞臭罷了,有意義嗎?我政治生命完結了,等于一切完了,即使以後回歸社會了,我可能再和他去爭什麼嗎?我要真貪了那麼多錢不弄個大房子住住,把我老娘接到城里來,找個保姆服侍?一個人貪了錢再怎麼偽裝,連孝心也不顧了,還算是個人啊?」

果然對許斌還是有怨氣的,拋開貪污的情節不談,其實朗鴻寒為人還算不錯,吳越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你在平亭鄉里、縣里干了十幾年,應該大小干部基本都認得?」

「嗯,縣鄉一級的不光認識還很熟,我離開才幾年,應該變動不大。」

「那你怎麼看許斌這個人?我可听說他教子不嚴,他兒子干過不少缺德事。」

「他兒子問題不少,他自己就干淨了?」朗鴻寒順著吳越的思路說了下去,當然也不能排除他找到了一個怨氣的宣泄點,「別的我不清楚,他當公安局長那幾年,每年農轉非上面就撈了不少呢。嘿嘿,真要好好跟他算賬的話,他不會比我判的輕!」

有點意思了,吳越趁機火上添了一把柴,「你的問題當然主要是自己的原因,可他許斌也太下作了。你就這麼算了?」

這個年輕的管教干部怎麼對許斌這樣感興趣?似乎還有些明顯的傾向性?像是對許斌也不滿。朗鴻寒好奇起來,不過礙于身份,他不能詢問吳越。

「政治斗爭從來就是你死我活,沒有下作不下作,只有值不值得出手這個理。今天話說到這里了,吳干部,我也不隱瞞,要說一點不恨他那是假的,可我現在的身份能去告他?就算以後回到了社會上,憑道听途說的東西能扳倒他?還有即使我不考慮我自己,我的愛人,我女兒呢,她們還要在平亭生活下去,我做事怎會沒有顧慮?更何況許斌已經不是當年的許斌了。」

「哦?」

「許斌有了震澤市委張月辰副**這個靠山,成了他線上的紅人,知道張副**以前是干什麼的嗎?咱們江南省委前任**的秘書,呵呵,從這條線牽扯開,不知還有多少大人物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去螳臂當車嗎?」

吳越听著,眉頭不知不覺中皺了起來,許斌在他心里的分量驟然變重,一種威脅感油然而生。

靠!想這麼遠干嘛?回去還不知何年何月呢,吳越寬慰著自己,也不再在許斌這個問題上探究下去,「朗鴻寒,你當過這麼多年干部,有教訓更有經驗,你說說看,干部究竟要怎麼當?」

吳越說這句話時的態度看在朗鴻寒眼里無疑是誠懇的,這讓他現在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是啊,盡管你是管教干部,他朗鴻寒是個犯人,可論起為官之道,他確實比你老辣。

一瞬間,朗鴻寒好像回到了以往,眼前不再是局促的監房而是他那間寬敞的副縣長辦公室,面前的年輕人不再是管教干部而是向他虛心求教的後輩,和每次長篇談論開始前一樣,朗鴻寒的手慢慢伸向了桌上的煙盒,等他發現不對時,一根香煙已被他抽出了半支多。

干警給煙抽是給面子,主動去拿干警的香煙就太不知好歹了。朗鴻寒一向自認分寸感把握得很好,醒悟過來後,簡直無地自容。

「抽,今天我就是以一個學弟的身份來請教學長的。」

朗鴻寒把煙推進了盒子,連連擺手,「慚愧,慚愧,老習慣又來了。經驗談不上的,當個反面教材供吳干部參考。」

吳越笑笑,抽出煙遞了過去,又「喀嚓」點上火。

「哎喲,怎麼能讓吳干部點煙?」朗鴻寒趕緊湊過去,這麼一來,剛才的尷尬也就煙消雲散了。

「當干部要省心,一是有背景,二是有機緣……」

有背景還能在這兒?機緣?不知它生沒生呢?吳越輕輕敲了敲桌子,沒有做聲。

朗鴻寒其實心里也明白,吳越不會有什麼背景的,昨天犯人大會上,繆指導員已經把吳越的基本情況介紹了。

「沒有的話,就要站對隊伍,跟對人。跟錯了一個人,可能你半輩子都翻不了身的,另外站好了隊輕易不能變,官場上最忌諱的就是當牆頭草,你兩邊倒兩邊不討好,兩邊要整人,第一個就會拿你開刀……」

「自古水往低流人往高走,你要想出人頭地,前有擋道的,後有追趕的,旁邊還有跟你競爭的,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也再搞搞清對方的深淺,沒有百分百把握千萬不可出手,就算出手了,你表面上還得跟他和和氣氣。吳干部,這一點上我有血淚教訓,許斌整我的材料時,反而比平時還客套,甚至還特意請我吃過飯,我當時還認為他已經主動認輸,把我當政法委**他的直屬上級看待了。」

站位跟人不就是進圈子嘛,看來這個圈子無處不在啊,吳越又一想,他不是也如此?讀書時和胖子、小強一個圈子混到現在,工作了,又和劉林、陳勇一個圈圈。

「吳干部,我講的都是我這十幾年來的親身體會,懂了這些也未必就能在仕途上無往不利,我自己就是一個失敗的例子嘛。」朗鴻寒彈彈煙灰,「我思來想去,背景、手腕、權謀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一點還是自身要硬氣,不貪不佔,才能立于不敗。」

「有道理,最後一句是真理!」吳越笑著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半包香煙往口袋里一塞,又模出一包沒開封的中華煙輕輕放在朗鴻寒面前,「以後再交流,你呢,放下包袱輕裝上陣,按照平均壽命算,你至少還能奮斗個三十四年,從政也不是一個人唯一的道路?」

吳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樓道里,朗鴻寒呆立著站了一會,他自問算是閱人無數看透世情的人,可也搞不清吳越今天的來意,不過吳越相對平等的對話態度以及對他心態的照顧,還是讓他心里暖融融的。

盯著吳越留下的煙看了看,朗鴻寒貓下腰把辦公桌挪開,揭開糊牆的舊報表紙,小心翼翼的把中華煙塞進牆洞里。

雖說抽煙在基層中隊是一種半公開的默許,但上綱上線論起來也算是違規行為,萬一踫上監獄抽檢或是中隊大清監給搜了出來,一頓批評是逃不了的,他朗鴻寒丟不起這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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