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隔著六扇雕花的夾纈屏風耐心地教著穩婆如何推拿,如何挪動,將胎兒的頭部與腳的位置漸漸調轉過來,這可是個技術活,穩婆小心翼翼地動作著,連眼睫上落下的汗水都不敢抬手去拭,如此持續了四個時辰,總算是將胎位給調正了。
所有人都累得虛月兌了,幽竹更是在連連的尖叫聲之中痛得昏死了過去。
「給她喂些參湯吊著,說什麼也得使上力!」
御醫抹了抹汗,在屏風外吩咐著,忙有僕婦出去回稟主子,不一會便端著溫熱的參湯進了內室。
拍醒了幽竹,再喂她喝了參湯,便開始繼續生產。
錦韻看了看窗外,天早已經黑了,只窗紙透著朦朧的燈火之光,外屋里如今守著的便只剩下她和鄭芳宜,還有柳氏。
沐正峰與沐子宣下朝回府後本已是有些累了,再加上產房沖血,男人也不好呆得太久,索性都被王妃給勸回去休息了。
錦韻自願留在這里看顧,過了一會也讓王妃回去休整,鄭芳宜不甘落後,依例效仿。
或是柴側妃終究對鄭芳宜還有些不放心,讓柳氏留了下來照看著,對這一點,鄭芳宜顯然很有意見。
「姨娘不若在暖閣休息一陣,這人年紀大了,總有個不舒服的地方,有我和錦韻在這看著,出不了事。」
本是好心勸說的話,可從鄭芳宜嘴里出來卻頗有些盛氣凌人的意味,柳氏目光閃了閃,又看了看一旁坐著的錦韻,終是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對于鄭家這個囂張跋扈的小姐,柳氏心里到底是有幾分忌諱的,橫豎有錦韻在這里看著,當出不了什麼事,她也樂得清閑一陣。
「弟妹這下可是舒坦了,文姐姐不在了,今後這王府還不是你的天下?!」
鄭芳宜酸酸地看著錦韻,她沒孩子,也沒有錦韻世子側妃的地位,如今還只能盼著別人生的孩子,想想都有些窩氣。
錦韻抿了抿唇,淡淡地掃了鄭芳宜一眼,本不想搭理她,卻又見不得這咄咄逼人的氣勢,遂道︰「大嫂說錯了,如今父王還健在,母妃與側母妃一同當著家,身子都健朗著,錦韻實不敢有那些忤逆的想法,莫不是大嫂自個兒心中這般想的?」
似是被猜中了心事,鄭芳宜面上一紅,惱怒道︰「要承爵的可不是我家子榮,怎麼著?我只不過說出你心里的真想法,這般不敢認,膽子忒小了!」
實際上是她再有萬般的想法都無從落實,除非能讓沐子宣從世子的位子上掉下來,如此一切才有可能。
錦韻輕蔑地看向鄭芳宜,眸中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平日里雖然與大嫂少有往來,但錦韻也听聞鄭府家教嚴謹,怎的大嫂說話如此輕狂?就不怕讓長輩們听到寒了心嗎?」
錦韻知道,因著沐子榮的關系,鄭芳宜早看不慣她,如今遣走了柳氏,怕就是想好生奚落她一番。
對沐子榮,她心里的排斥和厭惡稍微少了一些,或許是見著他領兵打仗時的嚴謹與肅然,或許是看著他對待下屬的公正與廉明,還有這次,打贏東郡的功勞她本沒想算在自己身上,卻不想沐子榮卻為她請了功,高興歡喜之余也讓她對沐子榮的想法改變了一點,除了在家事上,這個男人還是有些可取之處。
「牙尖嘴利,我說不過你!」
鄭芳宜咬緊了牙,臉色青白轉換,到底是顧忌著這進進出出的僕婦,話不敢說得大聲了。
錦韻輕哼一聲,閉上了眼休憩,表示不再想搭理這只聒噪的麻雀。
守到午夜,柳氏也回來了,王妃與柴側妃那邊到是時不時地有人來傳話,詢問這生產進行的情況,顯然憂心著這邊,誰也睡不踏實。
「生了!生了!」
隨著一聲不太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眾人緊繃的情緒立馬放下了,鄭芳宜飛也似地起了身,撲向那抱著孩子的僕婦,焦急問道︰「是兒子還是女兒?」
那僕婦微微曲了膝,恭敬回道︰「恭喜大女乃女乃,是個小少爺!」
鄭芳宜喜上眉梢,柳氏也張羅著讓人去回稟王爺王妃和柴側妃,錦韻看了孩子兩眼,皺巴巴的小模樣倒是看不出像誰,紅紅的臉,小小的身子,倒是個健康的孩子,畢竟也快到月份了,不像她那倆個小外甥福麟和澤宇有些先天不足。
「姨娘情況還好嗎?」
其他倆人都不關心,錦韻忍不住問到。
「姨娘月兌力了,現下暈了過去。」
僕婦如實回答,鄭芳宜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孩子給搶了過去,直說他長得像子榮有副好面孔。
柳氏在一旁守著,微微將兩手攤出,似乎生怕鄭芳宜將孩子給摔著了,到時候柴側妃便會追究她的不是了。
幽竹沒事就好,難不成是虛驚一場?
錦韻撫了撫胸,疲憊的雙眼險些就想合上了,卻又被里屋一聲尖叫給震醒了!
「不好了,姨娘血崩了!」
隨著這一聲叫喚,才剛剛被扶著出來的御醫立馬便被拖著返了回去,皺巴巴的一張老臉上滿是苦澀。
年紀大了撐不住,卻又不好駁了沐親王爺的面子,只得硬著骨頭扛下去。
鄭芳宜翹了翹唇,掩去一絲得意的笑來,轉而低斥道︰「讓里面安靜些,沒得吵著了小少爺,我拿她是問!」
「人命關天,難不成真要幽竹死了,才稱了大嫂的心?!」
錦韻冷哼一聲,帶著沉香便向內室奔去,連柳氏想要攔都沒攔住,只得由著她了。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門關走一趟,活不活得下來都是命數,怨不得人!
「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心腸就這麼歹毒?!」
鄭芳宜跺著腳,氣得臉都綠了,柳氏只在一旁陪笑,兩邊都不得罪,這是最好的做法。
等到王爺王妃與柴側妃都趕到時,錦韻終于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內室出了來,只是雙眼泛紅,臉色蒼白如紙。
王爺與柴側妃早已經湊到新生嬰兒旁,一邊逗弄孩子,一邊發出聲聲贊嘆和寬慰,只王妃步了過來,一手拉過錦韻冰涼的手,關切道︰「怎麼樣了?」
錦韻搖了搖頭,沉沉地閉上了眼。
幽竹,終于還是沒能救著,看著這樣鮮活的生命就要消逝在眼前,心里是說不出的悲涼。
御醫已經不避諱地被她拉著進去給幽竹施了針,她也不要命似地將三七粉往下潑,可到底還是救不了。
那一潑潑的血層層涌出,不一會兒便濕濡了整個床褥子。
那一廂,眾人正在為孩子的出生而歡喜,可另一廂,卻是芳華盡消,零落成泥。
幽竹的死,換來孩子的生,這是何等的不公啊!
「哎,幽竹這孩子命不好!」
王妃也搖頭感嘆了一番,便不再多言,錦韻卻是將目光轉向了柴側妃,道︰「側母妃,幽竹想見您和孩子最後一面。」
許是回光反照,這時的幽竹特別清醒,一雙眼楮晶晶亮亮,想來是要對柴側妃交待後事。
「這……」
柴側妃抱著孩子有些遲疑,問詢的目光不由轉向了沐正峰。
卻是鄭芳宜先嚷嚷了一句,一付母親的護犢之態,「孩子這麼小,幽竹又是將死之人,沒得尋了晦氣!」
「天理倫常,橫豎幽竹以後也沒機會了,母親想見兒子最後一面,這要求不過分吧,王爺?」
王妃踏前了一步,冷冷的目光掃向鄭芳宜,接著又轉向了沐正峰。
「既然王妃這般說,婉柔,你便抱著孩子進去吧!」
沐正峰與王妃靜靜對視數秒便別開了眼,雖然他的王妃過于方正不夠柔和,過于嚴肅不夠可親,但直到此刻他發驟然發覺,她至少是個值得別人尊敬的女人!
一晃多少年過去了,曾經的青春年少都換作了滄桑的面容,可她的美麗與驕傲卻始終如一,那麼清冷,那麼讓人覺得不可親近!
沐正峰在心里輕輕一嘆,或許就因為這樣,在婚後他才會更親近婉柔而遠離她!
柴側妃一臉溫順地點了點頭,顯然對沐正峰的話很是信服,抱著孩子拐了個彎便進了內室。
鄭芳宜紅唇撅得老高,很不服氣地看了王妃一眼,這才側了頭悶不作聲,可垂下的目光卻閃過一絲慌亂,幽竹已經死到臨頭了,不會在柴側妃面前亂嚼什麼舌根吧?
沐子宣後一步到,心疼地握著錦韻冰涼的手,與她一同站到了王妃身邊。
柳氏則笑著依在沐正峰身旁,什麼時候該親近,什麼時候該避退,這個女人似乎越來越分明了。
室內的光線很暗,手腳利索的僕婦們收拾好了髒污也齊齊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幽竹與柴側妃,外加一個不懂事的嬰孩。
幽竹面色蒼白,血色褪盡,連那顫顫伸出的手指也像白玉一般,冰冷徹骨。
「看孩子一眼吧,以後你也沒這機會了。」
柴側妃嘆了一聲,將孩子遞得近了些,幽竹只看了一眼,那淚水便是滾滾而落,燙濕了淺色的被褥。
「母妃……幽竹是個沒有福氣的……今後怕是不能再伺候左右了……」
幽竹咬了咬唇,聲音很是虛弱,就像飄在天上的雲絮,給人不真實的感覺,只那雙眼楮眨了眨,閃過幾許不甘,她是生下了兒子,可這兒子卻將不再屬于她!
「你放心吧!如今你為子榮生下了兒子,我必定會善待你的家人!」
柴側妃只能作此保證,別的可不敢多說。
「謝謝母妃……」
幽竹唇角勾了勾,想她一個奴婢也能有貴為主子的一天,為心愛的男人生孩子,她的命也能算是富貴了。
只是……這富貴來得太短了些。
「你找我來,不是就想說這些吧?」
柴側妃微微有些不耐,她抬舉了幽竹本就是天大的福氣,可這丫頭到底福澤不深,這才用自己的命換了孩子的命。
若不是幽竹懷了孩子,她也不會讓幽竹改了稱呼喚她為母妃,如今听來只覺亦發刺耳,好在以後終于不再這麼叫了。
「母妃……幽竹有一事相求……」
絲竹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得說話亦發艱難了,她知道時間不多了,要抓緊。
「說吧!」
柴側妃瞥了幽竹一眼,目光卻垂了下來,注視著懷中的嬰孩,眸中閃過一絲慈愛,這孩子雖然生早了些,但身體倒是健康,這眉眼這五官真像子榮!
「這孩子……請養在母妃身邊……別給姐姐養……」
說完這一句話,幽竹似乎都費盡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地躺在床榻上,再也挪動不了一分。
她知道鄭芳宜巴不得她死,對孩子也必然不會上心,若是養在鄭芳宜那里,無非會成為討寵邀賞的工具,哪里會有半分真心?
柴側妃畢竟是孩子的親女乃女乃,就算因為是庶出得不到過多的疼愛,但到底不會有害他之心。
「你是不是覺出什麼不對?」
柴側妃警惕地抬頭,灼灼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幽竹︰「你這次早產……可是芳宜害的?」
她心中早有計較,只是孩子還未順利出生,隱忍不發而已,只是如今再為了幽竹與鄭芳宜撕破臉,實在是不值得。
「誰害的已經不重要了……母妃答應我了嗎?」
幽竹搖了搖頭,喘氣的越來越厲害,卻還想要掙扎著起身,只為求得一個允諾。
「行了,我應了你了!」
柴側妃嘆了一聲,難得幽竹不計較,在最後一刻還看得通透,也不枉自跟在她身邊一場。
「謝謝母妃……」
看著頭頂上雕繪著百子千孫石榴紋的紅木床頂,再看看孩子,幽竹眼角邊滾落了最後一滴熱淚,終于沉沉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