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喪地回到直腸科,劉主任剛看完門診,護士也早已經離開。
看見她,他的臉也明亮起來。
「妳怎麼有空過來?不用去帶妳護專的學妹嗎?」他微笑著問。
「我?」她苦著臉說︰「我今天讓實習生實際體驗了『人性的犧牲』,結果每個人都一臉蒼白的樣子,如果看了幾個病人就這樣,實際到外科手術房支援,說不定全都會昏倒在那邊。如果她們被嚇走了,上面會怪罪下來啊!」
听完她的敘述,劉主任只是笑笑,然後問她︰「妳還沒吃午飯吧?」
「你說我還能嚥得下一口飯嗎?」
「萬事起頭難,慢慢來嘛!再說,午餐不吃,對身體不好哦。」
「我覺得你對保持健康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
「因為我想要永保青春──健康是快樂的第一步,再來就是青春──別以為只有女人想要在外表上看起來年輕,男人也需要對於生命的新體驗。」
「真是走火入魔。」
「一個半只腳已經踏進棺材的糟老頭還能怎麼辦?」
「騙誰啊?你跟我上床時的體能狀態,簡直就像是個廿歲的小伙子。」
「妳真會安慰人,」他哈哈一笑,開始把便當分成兩半。「我還要減個五磅,不能攝取太多碳水化合物,所以我們一起吃吧。」
楊幽幽看著這個可以當她父親的男人,那塊分成一半的魚排,讓她覺得肚子好像餓了起來﹔忽然之間,她覺得心情變好了。
年過五十,劉志恆醫師最注重的,就是身體健康。
他不抽菸,因為他親眼看過肺癌末期病人那糜爛的肺葉切片﹔他滴酒不沾,因為他見過肝癌患者做化療的痛苦模樣﹔他吃得不多也不少,由於現在心血管病患實在太多,他每天早晚還不忘服用綜合維他命,為了保持健康和體能,也了保有適當的運動量,除了**、打壁球、騎腳踏車、釣魚和登山活動,他更喜歡上健身房,就著各種不同的運動器材,燃燒多餘的脂肪﹔當然這個自然主義信徒也不會賭博──既然有人命可賭,何必花錢上賭場空耗美好的時光呢?
他喝著杯咖啡,眼楮像是黑色的夜空,又似幽靈的輕吟,有著滄桑和哀愁。他溫柔的聲音,又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護士的壓力很大,因為不只有醫生在面對人生中的生老病死﹔護士必須直接面對病人,煩惱有時反而更多,她們心中的掙扎與痛苦,也因此會更深。」
「你還真瞭解我們這種職業的困擾。」
「我的前妻也是護士。」
「原來如此。」
「一個護專畢業的小護士,一般在醫院待上十年也當不到小組長、護理長,這很正常﹔沒有男朋友,也很正常﹔婚姻不幸福,還要負責整個家族成員健康,則更常見。」
「我覺得不算是完全正確……男朋友,我不是有嗎?」楊幽幽笑了︰「那主任的建議呢?」
「當然是繼續升學。」劉醫師看著她,柔聲道︰「護士的處境,要看護理長的臉色,只要巴著護理長,一切好辦﹔要是惹到護理長,一切免談。妳呢?妳能學習這里拍馬逢迎的官場文化嗎?」
「所以在我們醫院上演的,就是護士版的《白色巨塔》?」
「無論是醫界或護理界,情況都大同小異。」
「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主任,我不是唸書的料。」楊幽幽一臉不耐煩地說道︰「在護專的時候,就已經考取護理師的執照,我早具備了就業的實力及條件,回去念二技早就夠我煩的了!」
「那我建議妳出國唸書。」
「我家沒那個錢,我媽也不會贊成。」
「我要妳考慮出國唸護理,講難听點,是為了取得學位,以便將來得到更好的職位﹔就現今各大醫院及醫學中心,以後只會錄取大學護理系畢業的人,這已經成了一股趨勢。說實在話,即使妳混到護里系畢業,院方為了節省成本,只會縮減基層的部份工時人員及正式人員該有的福利﹔像護理學院一畢業,護士可以選擇去美國或其他國家,而到美國當護士薪水很好,工作時間也會縮短一點,雖然忙得要死,但美國缺護士,有人去就會馬上發綠卡,因為當地護士並不多。或者,妳更可以去那里拿個洋學位,一畢業就可以選擇想去的國家玩幾年,然後再回來台灣,洋墨水印出來的學歷,可以讓妳的薪水至少從五萬五開始起跳。人生看得長遠一點,又何樂而不為呢?」
「現在的護士都很難做,還要在醫院當台傭!薪水少,又沒有假日可言!護士一定要學歷很高纔好嗎?學歷高,也不一定有醫院要,因為廉價的小護士太多了,能從護專請兩個吃苦耐勞、參萬塊就能打發的小女生,何必再找一個留洋卻貴一倍的老太婆呢?」
「想成為管理階層,學歷和證照是最起碼的敲門磚。」
「我對當主管沒興趣。」
「如果不喜歡國內的護理環境,也可以選擇去國外,或是當家庭護士,薪水照樣好得不得了。」
「我的英文很破。」
「妳可以自修英文。」
「自修?」她哈哈一笑︰「到了放假,我只會累得賴在床上昏睡,根本就爬不起來。念書?還是省省吧!」
劉志恆無奈地嘆了口氣,沒再同她提留學的事情了。
楊幽幽看著他,雖然能夠瞭解老先生勸說的心意,但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人又惰性十足,可能一輩子都得在埋怨和悔恨之中度過了﹔便當吃完之後,她拿出上次還沒打完的報告,煩躁地研究該如何修改。
「妳在讀什麼?」他忍不住問道。
她瞪著手上的文件,不悅地說︰「我在看昨晚寫的企劃案草稿,護理長要我們設計護士節的表演節目。」
劉醫師看起來有些詫異。「妳還要兼職做企劃?」
「是啊,就因為護理長說,內科去年表演的節目很爛,所以要我先寫份報告給她。」楊幽幽的臉都快垮下來了。
「不能隨便找幾首歌唱唱嗎?」他建議︰「要不,就帶些團康遊戲?」
「五月十二日既然是國際性的護士節,幹嘛不放個假慰勞我們一下?」她煩躁地撇了撇嘴︰「護士節不列入補假就算了,還要我們排練怎麼上台耍寶,這就夠我嘔的了﹔去年的節目怎麼樣我根本不曉得,那個時候我也還沒畢業啊!糟糕的是,今年的表演如果沒能逗得大家笑,我還得等著被罵。」
「這麼慘啊?」
「你纔知道?」
劉志恆看著她一臉氣嘟嘟的樣子,便安撫道︰「我幫妳跟護理長說看看,妳都這麼忙了,那些有的沒的雜事,我會建議她盡量減少。」
但她似乎還是無法紓解眉頭的皺痕。「那就先謝謝主任啦。」
劉志恆摟著她瘦削的肩膀,看著這個跟他兒子差不多大的女孩,想著他那唸國立大學的兒子每天忙著聯誼和約會,表情總是無比地快活﹔可是到了醫院,不管是她,還是其他的小護士,她們年輕的臉上,卻都佈滿了憂愁與憤怒的陰暗神色。
醫院就是醞釀社會主義的溫床,而從「社會主義視覺經驗」,瞭解黑格爾的集體主義,與馬克思的藝術工具論,其實是必要的。
黑格爾反覆強調,個人自由是渺小和膚淺的,個人只有融入有機的社會中,才是有意義的,強調集體的力量與作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思想,基本來自於黑格爾哲學,而馬克思主義對藝術的定義,就是社會批判,因為他認為藝術應當使人們更深刻地認識社會,認識人與社會的關係,從而推動人們去改造社會,因此把藝術看作是革命的工具。
在全球化的後現代時代,集體的權力,正被全球化特徵的跨國經濟勢力所取代﹔而在醫院,小護士的生存空間,也被醫護病參方所漸漸剝削──在所有人們的眼中,這些年輕的護士,必須完成許多不可能的任務──應該要服務他人,並且娛樂長官。
他本來就曉得,這個小女孩接近他,只不過是為了工作上的便利與需求,但脆弱的人都想倚賴強壯的人,這也無可厚非,沒有什麼需要責備之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發生性與愛的糾葛,本來就很正常,何況他喜歡她,也希望她在自己身邊能常常露出笑容。
連過個節都不得安寧,也不能休息,這還不值得同情與支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