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差勁的手術。
如果有什麼令林子川醫師最痛恨的,那就是一次差勁的手術。
他看著他的小辦公室里,那些用紅色檔案夾留存的一疊厚厚的資料。
即使是罪不可恕的惡人,在醫院里都有權利獲得一次乾淨俐落的手術,就算是併發癥所引發的腦死、上路,也應該不能是人為的錯誤判斷所造成,而這次的手術並不乾淨俐落──至少最後不。
林醫師搖了搖頭,戴上他的近視眼鏡──開刀和看書時纔會戴的眼鏡,重新開始工作。
他已經和這具病體、這些惱人的家屬都耗上一整天了,先是看著老人的腦波消失,跟著又是他們逐一的詢問與承受諸多憤怒,在加護病房好似屍體乘殮的氣氛中,那具植物人的頭部被套上許多插管、儀器,滿室白色的布幔隔絕著老人僵直、枯瘦的身軀﹔之後,他幫忙把病床的床頭和床尾抬高,讓那具半死不活的病體,不會因為血液循環不良,產生褥瘡或任何病變。
他費了一下午的時間,處理好了九個病人,現在是第十個。
醫生指示使用抽痰器,開始幫第十個處理鼻腔和喉管中的黏液,只是按下一個紅色按鈕,一灘黃濁的痰液立時就被抽了出來,但是這個張著嘴的病人還是動也不動,像是被固化劑塗抹過的人偶,僵硬得連半點反應也沒有﹔笨手笨腳的護士在抽痰的時候,不小心讓管子戳到病人的舌頭,一條血絲順著管線,和黏液一起流出老人微張的嘴角,在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訓練有速的護士,很快就把那一點褐色的血漬抹乾淨了。
他不禁想著︰躺在床上的這個人,或者說這具佈滿死亡氣息的屍體,還會有痛苦的感覺嗎?
回到辦公室,林子川疲倦地癱倒在座位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更長了。
天色已晚,只是在一群沒有未來的影像中間,移動著疲憊的身軀,然後又即將渡過無比漫長的一天。
再也無法逃避了。
他必須處理最後一個的問題──他看著桌上的病歷表,顫抖的手拿起筆,從名單上劃掉那個名字──這是最糟的一個。
失誤,無可原諒的判斷失誤,或者是無可避免的醫療糾紛,單單是這些想法,就已經足夠讓這位年資已久的外科醫師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太多的例子中間學習到,並且都可以倒背如流了︰醫生無法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就連上帝或佛陀也不能夠。
「該死了!」
林子川醫師非常痛恨一次差勁的手術,更憎恨一次差勁的急救。
生與死,就像是光明與黯淡在瞬間交錯的世界,遭到剝奪生命的病人,還有奪取患者生命的醫師……即使現在,他回想起來還是不舒服得很﹔老人的肢體變得冷凝,幾次的電擊與口對口人工呼吸,使得他在病床上扭曲起來,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一下子就停止呼吸和心跳,並馬上解決了痛苦。
一切結束後,醫生幾近虔誠地看著這具病體,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看起來似乎變得不真實起來﹔這是一個毅力過人的老先生,停止呼吸超過兩個小時,與死神搏鬥如此之久,還是能夠堅持下去。
而後他感到了不對勁。
換了其他人,或許不會注意到滴在床單上的一些小血珠,一個醫術較不精通的人也不會,但是林子川醫師吃了十參年的這行飯,足夠讓他學會一件事︰死人是不會流血的。
不過,他還是盯著那張開好的死亡證明看,沒有急救,也沒有做出進一步的措施;生命指數將會從患者的身上不斷流失,在冰冷的太平間,就算是沒有意識的心跳,也撐不了多久。
就讓他這樣死去吧,他嘆息,卻感到心里面一陣強烈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