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走過長長的宮巷,拐角處差點撞上一個人,彼此都嚇了一跳,不由自主退了幾步,蘇灕定楮一看,原來是幾個內務府的公公,正抬著一具蒙了白布的尸體朝宮外走,這一撞之下,抬尸身的幾人站立不穩,不禁退了幾步。
寒風拂過,將蓋尸的白布掀起一半,只見身著宮人服飾的女子,全身染滿了殷紅的鮮血,看得人觸目驚心,衣袖中她一雙手攥得死緊,骨節泛出青白,像是拼盡了全身力氣都在護住掌中緊握的東西,腳上精致的繡花鞋也被鮮血浸成刺目的暗紅色。
蘇灕心間不由陣陣發冷,不過這一會兒工夫,又有宮女被皇後杖斃而死,多少像花兒一樣嬌艷的年輕女子,在這深宮里無辜葬送了自己的青春!
為首一人一見是她,連忙解釋道︰「奴才該死,急著趕路,險些沖撞了明曦郡主,還請郡主見諒。」
宮里經常有犯了錯被處死的宮女太監,並非什麼稀奇的事,而按照晟國皇宮里的規矩,尸體不可以在宮里停留過夜,專有內務府司刑處的人將尸體送往宮外的萬人冢就地掩埋。
蘇灕點了點頭,「沒事,你去吧。」
那人連忙又招呼著幾人飛快地走了。
蘇灕走了幾步,卻發現玉容沒有跟上來,她一回頭,玉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色煞白,牙齒在不停地咯咯打顫。
她心中起疑,不由問道︰「你怎麼了?」
玉容直愣愣地看著她,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半晌才哆哆嗦嗦地顫聲道︰「沒,沒什麼……」
蘇灕頓時生疑,這宮女一定是看出什麼來,才會這樣害怕!不動聲色追問道︰「那你在抖什麼?皇後娘娘處罰犯了錯的宮人,又不是第一次!」
玉容立刻低下了頭︰「是……奴婢只是……只是覺得那雙鞋,那花樣兒繡得很特別……不是害怕……」她說得語無倫次,完全是驚惶失措的模樣。
蘇灕不由怔住,她心跳不自覺地在一瞬間驟停,鞋,特別?她認得那死了的宮女!
玉容上前來急聲道︰「郡主,趕緊走吧,皇後娘娘還等著呢。」
蘇灕目光追著朝遠處快步走去的幾個太監,若有所思。方才那死的宮女手中,似乎握著一件東西!這真是太奇怪了,她在受杖刑斷氣之時,為何還會拼力拿著一件毫不相關的東西?
直覺告訴自己,這其中必有古怪!此時抬著雋兒尸身的幾人,一轉彎,身影已經消失在長長的宮巷之中,蘇灕眼光一閃,手腕輕翻,正要悄悄發出沉門聯絡的暗哨,就見挽心的身影一閃,飛快地從長門外走進來。
「小姐!」沒想到在這兒就踫上了蘇灕,挽心焦急的神色略略一松,見到一旁的玉容,隨即止了聲音。
蘇灕輕聲道︰「玉容,眼淚擦干淨,先把茶給皇後娘娘送去吧。」
她的語氣和藹可親,玉容稍微定了心神,點頭應了,抹干眼淚急匆匆地走了。
挽心還沒說話,蘇灕沉聲問道︰「是不是會審的結果已經定了?」
「小姐料得正是!田勇已經招認了,是鎮寧王指使他買凶殺人,現在怎麼辦?雋兒這邊可有什麼線索?」
蘇灕眼光一冷︰「只怕人已經被滅了口。」
「死了?!」挽心頓時吃了一驚,立刻壓低聲音道︰「現在怎麼辦?」
蘇灕飛快地打斷了她,沉聲道︰「挽心,雋兒左眉中心有一粒紅痣,內務府剛剛抬走一具尸體,你即刻出宮,跟在送尸人後面,召集項離他們,查證那尸體是否就是雋兒,如果是想辦法帶回郡主府!」
「是!」
「一定要小心,萬萬不可有失。」蘇灕凝重道。
挽心神色一整,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當下不再多言,匆匆離去。
蘇灕快步回了長主殿,這里安靜如常,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長春殿內,蘇灕飛快地掃了一眼皇後,她此刻面有得色,唇邊掛著一絲滿意的微笑,心中頓時了然,印證心中所想。她必定是得到田勇已經招認的消息,才會將雋兒杖斃滅口!
蘇灕進殿請安,東方濯面色稍稍一頓,不等皇後說話,飛快地起身告辭,「母後,天色已經不早,兒臣與明曦先告退了。」他語氣中稍帶急切,似乎在向皇後提示著什麼。
皇後望著他,面色微微一沉,雖是心有不快,最終也淡淡頜首︰「去吧。」
兩人跪安離宮,回府的路上,東方濯坐在蘇灕身側,眉頭緊蹙,目光中隱有憂色,望著蘇灕幾次欲言又止,卻始終沒說出口。
蘇灕垂眸不語,眼角余光早就將他猶疑不安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她知道他想提及東方澤的事。東方濯對她的心思如何,她心中澄明如鏡,卻是木然。
大婚前曾經的悸動,曾經的期待,早已隨著那突如其來的變故,化作灰飛,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今她心頭所系,唯有暗牢中那一人而已。
彼此這樣沉默著,到了郡主府,蘇灕下了車,舉步正要邁上石階。
「灕兒……」東方濯掀開車簾,猶豫一瞬,終是低聲輕道,「變天了,你……多注意身體。」
蘇灕沒有回頭,這句話中的含義,她懂。微微側首,府門前高高懸掛的燈籠,映出橘紅色的暖光,恍惚照在她半張清麗的側顏上,迷離夢幻,有一種不真實的美,東方濯一時看得怔住。
蘇灕淡淡笑道︰「多謝王爺費心。」說完,她一步不停地走進了大門。
已經戌時三刻,挽心還沒有回來。沫香伺候蘇灕用膳,她心中有事,也食不下咽,隨意用了些,就讓沫香撤了。她退坐到椅子上凝想,以挽心四人的身手,從萬人冢換出雋兒的尸體理應不是什麼難事,為何到此時還沒回來。時間越來越緊,如果不能在今夜將線索找出,將田勇游說成功,那明日皇帝聖旨一下,東方澤罪名一定,事情只會更難辦。
園內忽地傳來一聲輕微地悶響,似是有東西落地。隨即房門被人推開,挽心手臂下緊緊夾著一個人,拖進房內,那人被一件寬大的斗篷,從頭到腳都遮蓋得嚴嚴實實,蘇灕心中一凜,急忙將房門關好。
挽心神情肅穆,向蘇灕一點頭。
蘇灕明了,沉聲吩咐沫香道︰「守好院門,若有人來就說我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不見客。」
沫香連忙應道︰「是,小姐。」
進內室,打開密道機關,蘇灕與挽心匆匆而入,按照事先約定好的暗號,傳召盛秦前來。
幽暗的地道中,宮女的尸身靜靜躺在地上,雙目圓睜,滿是絕望與憤懣,清秀可人的臉,現已經青紫,唯有左眉心那粒紅痣依然醒目。半身血跡斑斑的衣裙,沾染了泥土,更顯得凌亂不堪,她的手中,仍舊緊緊握著那小小的木制玩偶。
蘇灕心中一動,蹲去仔細查看。
「看似平凡無奇的東西,往往內有乾坤,出人意料。」不知為何,東方澤在望月湖曾經對她說過的這句話,赫然躍入腦海,更加堅定了她直覺。
十指交纏,攥得死緊,尸體冷硬後更是加深了指節僵硬的程度,蘇灕與挽心兩個人,費了很大力氣,才將雋兒手指掰開,取出玩偶。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玩偶,看上去似乎與街市上販賣的並無多大差異,圓滾滾的身子,咧開的大嘴,憨態可掬,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卻被染上的暗紅色鮮血,襯得有幾分莫名的可怖。
挽心嘆道︰「我仔細檢查過,她已經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這女圭女圭想必就是送給未出生的孩子。」
原來如此!蘇灕也是微微一驚,之前她便心有疑惑,若是田勇只為讓雋兒出宮與他相聚,這理由不足以讓他冒如此大風險,只因他犯的是死罪,即便從輕發落,也難逃牢獄之災。
但如果是雋兒有了他的孩子,那就另當別論。宮女未婚有孕,一經發現即會被杖斃,一尸兩命,難怪他會不顧自己性命,答應皇後鋌而走險。只是,田勇怎麼都不會想到,他那邊剛剛指證了東方澤,雋兒即被皇後下令杖斃,他心心念念的嬌妻與未出世的孩子,都先于他一步,命歸黃泉!
蘇灕沉思地察看手中玩偶,不肯放過一絲一毫,忽地,她眸光一閃,凝定在玩偶月復部肚兜的位置,那里刻了福字,雕紋浮凸,仔細一模,似乎比其他位置更松動些,仿佛一扇小門。
她心中一動,連忙將玩偶上上下下仔細模了一遍,都沒發現機括的開關,挽心也認真查找一遍,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正在此時,盛秦匆匆而至,見到雋兒的尸體,不禁大吃一驚。
蘇灕立即沉聲道︰「雋兒已經被皇後滅口,她一定不會放過田勇。」
「郡主放心,田勇那邊有我們的人暗中盯著,不會出事。」
「那好,事不宜遲,你馬上帶著雋兒的尸體去找田勇,這個玩偶的機括,恐怕只有他才能打開!」
成敗在此一舉,明天,將會有一場更難打的仗!
這一夜,蘇灕心神不寧,睡得極不安穩。後半夜忽然刮起了西北風,狂嘯著似乎要吞噬世間一切,風聲擾夢,一時恍惚,這情形仿佛又回到了黎蘇翻案前的那一夜。雖然即將到來的事,她與東方澤已經部署了非常周詳的計劃,但是這其中的凶險,唯有他們自己最清楚,稍有不慎,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即便如此,她與他,早已經將命綁在一處,不可回頭,也不能回頭。
清晨時分,風停了。推開窗,干冷的空氣迎面撲來,蘇灕深深地吸了口氣,定下心神,吩咐下人備了馬車,直奔皇宮。
長,皇後正在用早膳,見到蘇灕,微有些詫異,似乎是沒有料到,她會這麼快就來進宮回話。
「明曦郡主可用過膳了?」皇後淡淡問道。
「不曾。」蘇灕輕聲道︰「明曦未曾入眠,細細想著皇後娘娘說過的話,深有感觸。故而天色剛亮便進宮來拜見娘娘。」
皇後低了眼,繼續用膳,掩飾不住唇邊輕蔑的笑意。眼下形勢分明,是個人都能猜到東方澤今日會落得什麼下場。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蘇灕這般清高自矜的女子,也不得不審時度勢地向自己臣服!這一刻,她幾乎要忍不住帶著蘇灕立即站到東方澤的面前,向他大聲宣布這個事實!那情景,一定會十分有趣!
哼,他不是自負能掌控一切嗎?心思一轉,皇後微微蹙眉,這個女子,太過聰明!倘若不是濯兒著魔似地喜歡她,還真是留不得!往後的日子,恐怕要好好教教。
皇後微微抬手,示意賜座。蘇灕安靜地坐著,有問必答,態度恭謹。皇後不時流露出的得意,根本不加以掩飾。
蘇灕心中暗自冷笑,顧沅桐,你越得意,就越會放松警惕。門外忽然有公公前來傳皇帝口諭,宣皇後上殿。
皇後微微一怔,心底隱隱生出一絲不祥的預兆,她不由自主地看了蘇灕一眼。
蘇灕立刻道︰「皇上傳娘娘,那……明曦先告退了。」
「不必。」皇後微眯了眼,果斷地站起身,冷笑道︰「你隨本宮去。好好看看,東方澤到底有何下場!」
蘇灕垂眸不語,仿若不覺,一言不發地跟在皇後身邊,匆匆地朝金鑾殿去了。
對于皇帝突如其來的召見,皇後很快鎮定了情緒,她微微昂頭,面色平和,步履從容,在皇帝犀利的注視下,緩緩踏入殿中,不見有絲毫的慌亂。
蘇灕還未踏入殿門,已經看到東方澤高大的身影,站在大殿之中,巍然如山,他依舊那身黑色衣袍。身側,直挺挺跪著一名身著囚服,腳帶鐐銬的男人,想必便是那田勇。
一時之間,大殿上除了輕移的腳步聲,幾乎連呼吸聲也不可聞。
皇帝面無表情,眸光陰鷙,冷冷地看著走到御座之下的皇後。
蘇灕站定,情不自禁地抬眼向東方澤望去,他的目光堅定沉穩,帶著永遠不敗的超強自信。兩人目光靜靜凝視片刻,東方澤唇角微微一勾,他原本毫無情緒的冷厲雙眸,隱約有了一絲暖意。
她心底柔柔一動,忽然覺得十分慶幸,他與她之間,很多時候都無需言語來表達內心的情緒,只需一眼,就能明白對方所思所想。
「不知陛下召臣妾前來,所為何事?」皇後平靜道。
听到她的聲音,忽然一陣嘩啦嘩啦的鐵鏈聲響,蘇灕側首一看,原來是田勇,他一雙眼赤紅如血,散發著駭人的厲光,死死地怒瞪著皇後,一副要將她碎尸萬段的模樣。
皇帝冷冷道︰「戰將軍。」
身為三位主審官之一的驃騎將軍戰無極,上前出列,正色道︰「皇後娘娘,刺殺案主犯田勇,昨夜突然改了口供,說幕後主使並非鎮寧王,而是另有他人。」
「哦?另有其人?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刺殺本宮?」皇後當即大聲反問道。
戰無極靜了一瞬,「田勇指認,幕後主使就是……娘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