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她听了十幾年,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此次晟國帶兵之人不是新晉驃騎將軍袁向麼?為何她父王黎奉先也會在此?!此刻她已然入陣,陣破一半,退則亡,進則難免與父王兵戎相見!
蘇灕目光緊盯著石林外一座山丘上帶兵沖過來的黎奉先,遠遠的,看不清他的臉,但她卻清楚的知道,父王此刻心里,已然怒極。
不!她必須盡快離開!
「順西北,破坎、艮、震、巽四位。要快!」清冷的聲音帶出厲色,令眾人心頭一震。最後一步了!也是最難的一步,成敗與否皆在于此!
耳邊響起轟隆之聲,不絕于耳。巨石破,陣門開,九個高手同時躍出陣外,陽驍長嘯聲起,汴軍眾將士喊殺震天,如潮水一般涌了出來。
站在遠處的黎奉先怒聲叫道︰「給我守住!不許放走一個!」
忽爾都惱怒道︰「晟國皇帝真是狡猾!表面派出個沒有打仗經驗的袁向為帥,背地里卻有身經百戰的攝政王黎奉先坐鎮!袁向佯裝戰敗,引我到此瘴氣山林,黎奉先在外設下迷陣,果然好計謀!」他滿面惱恨,心里卻又不得不服。
蘇灕凝目一看,黎奉先催動戰馬,已帶領大軍朝著石林出口包抄過來。他身後的小山丘上,忽然又多了一隊人馬,當先站著的一個人,未穿盔甲,黑色華服在身,披著一件墨色大氅,寬闊的大帽,將他的整張臉,埋進了陰暗之中,完全看不清樣子。
不知為何,一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蘇灕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右邊兵力較為薄弱,我們從那里沖出去。」忽爾都厲目瞅準一處,低聲說道,正要揮手下令。蘇灕卻猛地回頭︰「不行!走那邊山路。」她聲音低沉,又疾又厲,儼然命令口氣,不容反駁。
忽爾都登時一愣,她帶人來幫他們解毒,又破陣助他們月兌出谷口,本來他是深為感激。可眼下她卻放棄突圍改走險峻的山路,卻明顯不智。心中實為不服,不禁皺眉道︰「那里沒有路!」
蘇灕冷冷道︰「路是人走出來的。」
忽爾都欲要反駁,卻被陽驍按住肩膀,只見他目光一閃,輕聲笑道︰「听她的。」
四皇子帶頭沖向右邊山林,汴國將士快步跟上,不敢多言。
蘇灕飛身躍上山路,快步疾奔,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石林外快馬將至的黎奉先,黑甲戰袍依然威風凜凜,卻面容蒼老,再無她兒時記憶中的意氣風發,只有滿目冷寂蕭索。她禁不住心頭一酸。
不遠處小山丘上黑色的人影忽然上前一步,一道銳利而熱切的目光,緊緊地鎖住了她。
黎奉先見陣已破,汴軍突然選擇了險峻山路逃月兌,一時驚疑難定。底下有人按捺不住,叫道︰「王爺!」
他冷冷地揮了揮手,看著人群中突然回過頭望來的縴細身影,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汴軍翻上一座險峻高山,晟軍竟沒有追殺上來,忽爾都才松了一口氣。
陽驍若有所思地看著蘇灕笑道︰「你這一計,著實有些險。不過我還真是佩服你,怎麼算到黎奉先不會追來?!」
蘇灕沉默了一下,「只是運氣。」
運氣嗎?也許黎奉先見路勢陡峭,怕會中了埋伏,也許,他只是驚異破陣的順利無阻,不敢妄自再追?
陽驍目光閃動,嘻嘻笑道︰「好好好,跟著你小王的運氣也變好了不少。今天我汴軍能順利月兌困,全仗了你的運氣了。」
蘇灕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陽驍也知趣地沒有再問。原本不服氣的忽爾都,此刻見未損一兵一卒地月兌了困,也不再說什麼。大軍稍作休整,立刻全速往域口進發。
趕到域口,已是夜深人靜。陽震與眾將見陽驍帶了忽爾都歸來,大喜過望,擺宴犒賞三軍。蘇灕拒絕了陽震好意,早早回帳歇息。她心思很亂,想自己靜靜。
挽心在一旁默默打量,這些日子以來,小姐的性子是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沉默,心里仿佛豎起一道高牆,令人難以靠近。那一雙冰冷,似乎再無半點情緒的雙眸,竟隱約透出一絲憂慮的感傷。她沉默片刻,終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小姐為何事煩憂?」
蘇灕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挽心目光微微一黯,嘆息一聲︰「此番破陣,情非得已,小姐不必耿耿于懷。」
蘇灕神色一頓,仍然沒有說話。
忽然帳外人影一閃,挽心低聲喝道︰「誰?」
沒有回應,她迅速看了蘇灕一眼,蘇灕略一頜首,挽心旋即閃身出了營帳,向那黑影追了過去。
帳內又安靜下來。
蘇灕靜坐著,回想起白天父王略顯蒼老的面容,難以言喻的苦澀與辛酸籠罩住她的心。從小到大,父王對她視若珍寶,極盡寵愛。琴棋書畫,詩詞歌舞,她想學,父王便找來晟國最好的老師教她。而女子必學的針織女紅,她卻毫無興趣,父王也從不勉強,一切都依她所願,唯恐她受半點委屈……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樣百般疼她寵她的父親,竟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
這世上,怎麼會有那樣一個人?可以對一個不愛他的女人,默默守候十幾年,給她最多的尊重與呵護,給她的孩子最多的寵愛。
蘇灕抬起頭來,帳頂灰白的顏色,像極了一個孤獨的老人日漸衰老的面孔。戰場無情,生死難料,雖然晟軍暫時佔了上風,但父王已不再年輕,而汴*力強盛,猛將如雲,忽爾都、陽震等人都非等閑之輩。她迫不得已出手破了九門八卦陣,這場仗誰輸誰贏實在無法預料!
想想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這些人,母妃死了,黎瑤死了,就連靜婉姑姑也不在了,她的親人只剩下父王……絕對不能再讓父王出事,她必須想辦法阻止這場仗繼續打下去。
但要如何,才能阻止?東方澤是要一統天下的霸主,汴國皇帝同樣是有野心之人,那蕭王陽震更是出名的好戰,要阻止這場已經爆發的戰事,談何容易?!
夜色深重,蘇灕愁眉緊鎖,剛一起身,只覺身後營帳微掀,輕風拂過,有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就到了她身後。
好快的身形!這不是挽心!
蘇灕目光一凜,正要開口喝問,身後那人手臂一探就往她肩頭抓來!蘇灕就勢向側邊一閃避開,閃電般旋身,回手便欲拍出一掌。
就在抬眼的一剎那,蘇灕控制不住瞪大雙眼,朦朧的燭光里,來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無法辨清五官,可是那雙漆黑的,彷如夜空中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眸,狠狠地撞進她的心!
東方澤!
即便整個天地轟然塌陷,灰飛煙滅,她也不會如此震驚!她根本無法置信,來人竟然會是……他!
一直極力想要忘記的傷痛,忽如利劍瞬間劈開她的身體。原本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的人,卻是這樣快,在毫無預兆地情況下闖到她的面前……她沒有絲毫準備。
蘇灕幾乎呆住了。
一定是她破了九門八卦陣引起了他的懷疑,但他怎麼也來了邊關軍營?!腦子里閃過那小山丘上黑色的高大人影,蘇灕心底掠過一絲寒意。
兩軍對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這樣的身份,竟敢夜闖敵營,不是太自負,就是太瘋狂!
「你是誰?為何會破九門八卦陣?」他緊緊地盯著面具後她的眼楮,低沉的聲音里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激動。
蘇灕頓時回神,按捺住心頭的震驚,飛快抬手揮滅了燭火,帳內陷入一片黑暗。她疾速退開數步之遠,欲與他拉開距離,他卻如影隨形,疾掠向她,黑暗中他目光如炬,死死盯著她,想都沒想,探手就朝她抓來。
她如鬼魅一般,身形急轉,飛快到他背後,沒有任何猶豫,一記掌刀猛地朝他頸間揮劈而下。他心中驚疑不定,眼前女子的功力,超出他記憶中的人數倍不止,冷漠果斷的氣息,讓他感到無比熟悉,又萬分陌生。
她下手的力道又重又狠,動作快的驚人,沒料到他速度比她還要快,回身一手直扣向她的縴腰,一手抓向她劈下的手掌,欲將她拖進懷中。
眼看就要被他抓住,蘇灕目光倏地一冷,手腕翻轉,直拍他胸口而去。
帳外月色如皎,男子胸口忽然白光一閃,一枚白玉指環躍入她的視線。蘇灕目光微變,掌勢一頓,不敢再進。那是母妃留給她唯一的念想,哪敢讓它損傷?
就是這細微至極的變化,令男子原本猶疑的目光之中,遽然亮起一道驚喜的光芒,仿佛心中的猜疑得到一分證實。
蘇灕心中一沉,他竟用這種方法來試探她?!她立刻變掌為抓,伸手便奪,他卻早有防備,出手更快,修長的手指已經抓住了她臉上的面具……
蘇灕大驚,不得不回手去擋,豈料他手臂一滑,竟將她死死抱住!
「蘇蘇,是……你嗎?」這聲輕喚,有一絲暗啞,帶著難以言說的惶然,仿佛寂夜里夢中絕望的低喃。
世間萬物,仿佛突然間靜止了。
漆黑的大帳,靜寂無聲。唯有面前男子的呼吸和心跳,熟悉得充斥著她所有的感官,令她平靜了數月的心湖,忽然間不可抑制地蕩起波瀾。
蘇灕渾身輕輕一顫,極力想要壓制住這種不受控制的感情,而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間,他飛快抱住她滾上了床榻。
高大的身軀將她壓在身下,他身上獨特好聞的清爽氣息朝她撲面而來,熟悉得讓人心驚!記憶中熟悉的一幕幕排山倒海般劃過蘇灕的腦海。曾經的刻骨纏綿,如今竟如利箭穿心,痛苦難當。
蘇灕用力一揮手,想將他揮下床去,卻被他緊緊抓住,握在手心。
掌下的腰肢,一如他記憶中的縴細柔軟,她的手,他曾無數次地握在掌中,每一分一寸,早已深深刻在心上。
他就這樣抱著她,不敢放開一分一毫,仿佛怕稍一松手,她便會消失不見。這感覺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讓他既欣喜又心痛。
「蘇蘇?」他又輕聲地叫她,低沉的聲音透著嘶啞急切,看著她目光激動難抑。
她視線冰冷,陌生得看不出分毫情緒。
黑暗中沉默地對視,無聲地僵持。
她沒有開口,他有一分猶疑,松開她的手,果斷去掀她臉上的面具,蘇灕目光輕閃,趁他分神之際,飛快模出枕邊的匕首,迅速朝他直刺過來。
只見黑暗中寒光一閃,雪亮的鋒芒,映照著她眸中的淡漠決絕,無情地刺痛了他的雙眼。他不閃不避,仍然向她臉上面具探去,任由冰冷的利刃無情刺進他的手臂,動作不由僵住。殷紅的鮮血順著黑衣流淌下來,一滴滴濺在她的胸前,大片的暈染,像是她心里流出的血,猩紅刺目。
一陣刺痛掠過心間,蘇灕心髒驟然一縮!指間不由自主一松,匕首頓時掉在了床上,清冷的亮光,照見縴細的指尖在止不住地輕顫。
疼痛使他呼吸漸漸變得粗重,雙眼卻一瞬不瞬,注視著她的眼楮,手指仍然堅定地抓住了她的面具。
蘇灕心頭一震,如夢初醒,他想摘下面具確定她的身份!于是想都沒想,直直地朝他面門撲了過去。
溫唇壓了上來,用力一咬!
他渾身一震,眼底涌出無限的震驚、痛楚和狂喜!
就在這一愣神,蘇灕揮掌疾拍,似乎就要拍中他肩胛大穴,卻不料只在閃電之間,被他死死捏住了手腕。幾乎是毫無間隙地,他一個凌空翻轉,再度將她壓在身下。手臂受傷,他的動作絲毫不見阻滯。鮮血淋灕直下,轉眼染紅半邊錦被,他卻恍如不覺,仿佛那只手臂根本不是他的,竟然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目光緊緊盯住身下女子的眼楮。
打斗之中,他覆面的黑巾緩緩落下,月光下,那張因失血而蒼白的面孔,一如她並不算遙遠的記憶中的俊美輪廓。
她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迅速凝固,雖然心里早猜到是他,在見到他的一刻卻仍然止不住渾身僵硬,手指冰冷。
做夢都不想見到的面孔,此刻就在她的眼前。
他輕輕地喘了一口氣,濃烈的血腥氣繚繞在空,充斥在二人的鼻尖。
蘇灕呼吸微凝,一動不動。
他低下頭來,俊美的臉孔幾乎挨上她的面具,近在咫尺的對視,使得愛恨復雜交纏的情緒,彷如一根看不見的細絲,在不斷拉扯著彼此脆弱的心尖兒。
刺骨的疼痛,漸漸彌漫。
縴細的手腕,還被他緊緊握在掌中,她一雙秀腿被他長腿死死鉗住,動彈不得。
她冷冷地抬頭看他,他卻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想要指環,跟我走。」低沉的聲音,仿佛輕柔的誘哄,絲絲纏繞上女子的心頭。
蘇灕眼底劃過一絲冷笑,卻依舊沒有回應。想誘她開口,她絕不會上當!
帳外,忽然傳來一聲奇異的低嘯。
聲調獨特,低沉,幾不可聞。
身上的男子臉色微微一變,顯然是收到了外頭傳來的危險訊息,俊目射出冷光來,抓住她的手卻分毫沒松。
帳外之人見里頭沒有反應,似是著急了,發出的訊號一聲緊似一聲。急切地令蘇灕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四皇子!」守營的士兵恭敬的行禮聲從不遠處傳來,蘇灕面具後的臉色也跟著變了一變。
身上的男子終于松開了她的手,心知今晚無論如何也難以如願,他迅速拉起蒙面的黑布遮住了臉,深深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我們很快還會再見。」說罷翻身下床,動作迅捷利落,掀簾而出,轉眼便消失在她的視線,沒再發出一丁點聲音。
蘇灕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目光如碎冰迸裂,有片刻的空茫。她靜靜地躺在原處,身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的體溫,而胸口他的血液卻已然冷透,一分一分凝固在她的心口。
「什麼人?!」帳外兩個黑影一閃即逝,陽驍厲聲喝問,大步沖過來,卻已不見了那兩人的身影,仿佛方才所見只是幻覺。
「四皇子,什麼事?」巡夜的士兵聞聲快速趕來詢問。
陽驍沒有答話,空氣中的血腥氣,沒有逃過他靈敏的嗅覺。他心下一驚,看到挽心疾步而回,眼底神色異常凝重。兩人不約而同,急切掀簾而入。
血腥氣撲鼻而來,帳內安靜得出奇,好像根本沒有人。
陽驍當即變了臉色,挽心快步入內,疾奔床前,欲點燃燈火,卻听蘇灕冷冷喝道︰「出去。」
挽心動作一滯,陽驍擔憂叫道︰「小阿灕……」
「出去!別再讓我說第二遍。」她的聲音冷冽如冰,中氣十足,不似受傷之人。
陽驍愣了一瞬,按下心頭疑惑,乖乖地和挽心一起退了出去。
帳外,挽心眸光低垂,目不斜視,顯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陽驍知道問也問不出什麼,只命人加強營中戒備。
這一夜,似乎風平浪靜,可是蘇灕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或許從今往後,她都別再想過平靜的日子!
蘇灕用力地閉上眼楮,清楚的知道,現在並非後悔該不該來此的時候,她該想想,下一步要如何應對?天光破曉,黑暗散盡,挽心回帳,蘇灕已經起身,並將所有染血的衣物和錦被都已處理妥當。
蘇灕看起來目光如常,行動之間未見任何不便,挽心微微放下心來。昨晚,她被一名蒙面人引走纏住,對方的身形武功,並不陌生,當時她就有不好的預感。此刻見蘇灕不欲多提,心里更是確認了七八分。不由憂心叫道︰「小姐。」
蘇灕正在翻找藥箱,頭也不回地道︰「說。」
「晟國今早派了使者前來,攝政王黎奉先約四皇子陽驍見面和談。」
蘇灕動作一頓,昨晚她還在想怎麼才能阻止這場戰爭,今早他們就派人提出和談,是不是太巧了?腦子里浮現出那人蒼白的臉,還有他臨走前的那句「我們很快還會再見」。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果然,以東方澤的為人,一旦他起了疑心,絕不會善罷甘休!回頭,見挽心面色凝重,分明還有下文。蘇灕淡淡道︰「說下去。」
挽心這才嘆道︰「對方要求小姐必須參加。」
「理由?」
「小姐破了他們的九門八卦陣。攝政王要求小姐必須參與這場談判。」
果真是這個原因!只怕……提出這個要求的人,並非是她的父王。
蘇灕從藥箱中找出一種能改變聲音的藥丸服下,嗓音立即變得低啞暗沉。她收起藥箱,回身問道︰「陽驍怎麼說?」
「四皇子已飛鴿傳書稟報汴皇,想必下午就該有消息了。」
「汴皇因為陽璇之死,與東方澤結下深仇大恨,怎麼會輕易同意和談?」蘇灕嘆息。
挽心皺眉道︰「听四皇子之意,倒是有心想去和談。汴*隊擅戰,但迷原谷一役,他們損失了不少戰將,現在需要的是休養整飭。但蕭王一直沒有表態,此人城府極深,不好捉模,小姐要小心提防。」
蘇灕沉默了一下,眼光幽幽望著帳外︰「你說……攝政王,為什麼突然要和談?」
挽心目光一沉,沒有開口。
數日後,陽驍收到急報,汴皇手諭寫得清清楚楚,竟是同意和談。和談定在三日之後,地點在域口城外三十里的當虞,汴國和談使者為陽驍,各自約定只許帶十名隨從。汴皇已準許蘇灕隨同前往。
蘇灕本該高興,心里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兩國戰事才開不久,未有第三方威脅,也未有一方戰敗,卻如此輕易就能坐下和談,是否太過奇怪?
「當虞是個什麼地方?」召來沉門四人進帳,蘇灕沉聲問道。
「我已經快馬前去查探過,當虞原本是個小村落,人口不多,村民多數靠打獵為生。後來戰火蔓延,村民早已撤走,這次和談定在村中西北角的齊襄堂。」
「齊襄堂做什麼的?」挽心疑道。
「是村中的祠堂,但建得非常宏偉龐大,前後有四進院,還配有專門的大廚房。想來是村民們聚會的地方。」秦恆取過一個石頭,在地上邊畫邊道,「地形我早已查探清楚。畫給你們看看。」
秦恆不愧為打探消息的好手,一刻功夫就將所有院落房屋位置標注清楚。蘇灕越看越覺得有些心驚,汴皇將談判地點定在這個地方,顯然是別有用意。
「你們做好準備,與我同去。」她深思片刻,又道︰「江元帶著藥,以備不時之需。」
眾人應了,各自下去準備妥當。午後三刻,陽驍帶了蘇灕五人,和自己的隨身侍衛五人,一同前往當虞。
整個村莊此刻已經空無一人,四下靜悄悄的,連狗都沒有一只。村頭的一家酒樓上,還掛著旗幟招牌,里面堂子很大,依稀可見舊日繁華熱鬧的模樣。蘇灕在看到那迎風招展的旗幟時,忽然恍惚了一下。
進了村口,一行人直撲齊襄堂,此時祠堂大門洞開,院中鋪滿了落葉,已經許久沒有人來。
十匹快馬進了院子,陽驍方吩咐下人將馬拴好,前後打量著,湊到蘇灕面前笑道︰「他們還沒來,咱們先去尋個風水寶地。」
蘇灕沒說話,眼光在那重重打開的大門間掃了一眼,「約在何處?」
「就這里啊。」陽驍嘻嘻地伸了個懶腰,抬腳就往里走,「不知道哪個院子大些,好歹也得能站得下這麼多人。」
蘇灕忽然覺得第三重門外傳來一陣風聲,微微一怔,連忙跟了上去,拉住他道︰「小心。」
陽驍咧嘴一笑,順勢牽住了她的手,「好哇,好哇,小阿灕要保護我。」
蘇灕一怔,連忙甩開他的手,「正經點。」
他不以為然地嘻笑,索性躲到她身後去,故作委屈,「我很正經啊,你得保護我。」他明明高出蘇灕半個頭,此刻卻要裝作比她還要弱,這情形看上去實在有些滑稽,跟在身後的人都極力忍住才沒有笑出聲來。
「四皇子大駕光臨,老夫有失遠迎。」一個肅穆的聲音響起,原本輕松的氣氛頓時凝固,蘇灕抬眼一看,那第三重門內,瞬間閃現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他身穿將帥鎧甲,威風凜凜,須發雖已花白,面色卻不怒自威,正是黎奉先。
蘇灕心頭一顫,極力壓制住內心的波瀾,低下頭,邁開步子朝他走去。陽驍踏進門內,方才拱手為禮,笑道︰「攝政王,久違了。」
這一老一少,年紀相差甚遠,但身份地位,卻旗鼓相當,站在一起,竟說不出的怪異。
黎奉先目光在蘇灕五人臉上的面具上打轉,面色微怔,目光明滅不定。
他身後的親衛隊伍,個個身穿黑色盔甲,容色肅穆,精光內斂,顯然都是武功高手,而並非普通侍衛。其中一人身形高大,面相普通,看起來似乎毫不起眼,但他雙目卻犀利有神,蘇灕看了一眼,悄悄退到挽心身側,她微微挪步,遮住了她大半個身影。
「誰是破陣之人?」黎奉先冷冷發問。
陽驍眼底冷光劃過,「看攝政王的架勢,今天不是來和談,而是來抓人的!」他一撩衣擺,一腳踏上座椅,長臂撐在桌上,居高臨下,毫不客氣。
蘇灕皺眉,和談尚未開始,空氣中已經充滿了硝煙的味道。
黎奉先抬頭冷笑,「要和談當然可以,只要你們交出破陣之人,一切好談。」
「攝政王記性不好,我們汴國猛將如雲,軍力強盛,是你們先提出和談,小王才會在此與你說話!」陽驍嘴上笑著,眼光卻已經冷了,「數日前,你們設下詭計,令我汴國第一大將忽爾都將軍困于瘴氣山林,一萬多精銳將士死傷過半,這筆賬,我們還沒跟你們算!」
黎奉先冷哼道︰「兵不厭詐,戰場上廝殺無情,生死有命,忽爾都會中計是因為他自負輕敵,好勝心切,四皇子若不懂這道理,就換個懂的人來。」
言至此處,硝煙味越來越濃,顯然兩方都沒太大的和談誠意。
陽驍站直了身子,緩步踱至黎奉先身後,狼一樣的眼神射出幽冷的狠意,挨個兒看向黎奉先帶來的親衛,目光定在一人的臉上。
那人相貌平平,眼光如常,與其他侍衛裝扮一模一樣,可是卻讓人莫名覺得他和他們大不相同。他安靜地站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渾身自有一股氣勢讓人無法忽視。
陽驍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盯著他道︰「你們晟國率先挑起戰事,又提出和談,小王原本還在想,你們到底要用怎樣豐厚的條件,來化干戈為玉帛,是金銀財寶?還是城池江山?為了避免生靈涂炭,小王也曾猶豫是否要幫忙在我父皇面前替你們說句好話,但此刻看來,攝政王似乎並無此意。既然如此,攝政王你也說了,兵不厭詐,小王今日若在此地設下埋伏,將你們一舉殲滅。想必也無可厚非吧?!」
黑甲侍衛聞言,面色皆是一變,手立刻握住了腰間的劍柄,隨時準備出手護駕。
黎奉先厲聲道︰「荒謬,兩軍和談乃是兩國皇帝達成共識,豈可與戰場上相提並論。在和談桌上伏兵誅殺主帥,此乃背信棄義,小人行徑,為天下所不齒!」
陽驍目光一厲,「笑話!如果這樣就會遭天下人議論,那你們這天下第一大國誅殺使臣的行為又當如何?」
被陽驍看住的那名「侍衛」面色不動,眼光卻倏然凌厲如冰。
陽驍又道︰「你們晟國仗著國富民強,目中無人,竟敢當眾屠殺我汴國使臣,一百三十人,無一幸免,就連我皇妹……也慘死在你們晟國的皇宮!如此血債,唯有血償,否則才是真的會遭天下人恥笑!你們如此狂妄,欺人太甚,真當我汴國無人了嗎?」
說到此處,陽驍突然面色一沉,猛地將桌上酒杯擲于地上,本就劍拔弩張的氣氛,因這一聲「 當」脆響,驚得滿屋煞氣激蕩。
「刷刷」的拔劍聲不絕耳語,黑甲侍衛十人有九人利劍出鞘,直指陽驍,鋒芒畢露。
唯一沒有拔劍的那人,目光默默地朝蘇灕這邊看了一眼,蘇灕目光低垂,看不出眼中有何情緒,但是她身軀筆直,不知不覺已按上劍柄的縴細手指因用力而泛著青白的顏色,顯然蓄勢待發。
陽驍的侍衛亦齊齊拔劍,飛快沖過去護住他,兩方對峙,怒目相向,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黎奉先終于站起身來,冷冷說道︰「汴國公主之死,乃是她咎由自取!你們汴國人野心勃勃,竟然聯合戰無極,設下連環毒計,妄圖利用大婚屠殺我國重臣,分割我大晟江山,實在死有余辜!」
黎奉先情緒激憤,恨意難掩,蘇灕心中暗叫不好,這哪里是和談,分明是來算賬。要壞事!她抬頭朝秦恆看了一眼,他了然會意,悄悄朝出口移動。
「你口口聲聲說昭華毒計害人,可有憑據?!」陽驍咄咄進逼,殺妹之恨,顯然在他心里難以消除。
「當今皇帝陛下,將她親自捉拿,證據確鑿,她月復中的骨肉也並非我晟皇之子!此事定國太子郎昶親眼所見,鐵證如山!」黎奉先冷笑,又道︰「你汴人狼子野心,陰謀敗露,死有余辜!」
「好個死有余辜!黎奉先!今日此時,就是你葬身之地!」話音剛落,忽然一聲長嘯,牆頭上嘩地多出一隊人來,手持弓箭,瞄準了黎奉先等人。門外一人哈哈大笑,疾掠而來,竟是蕭王陽震!
蘇灕心底一沉,這場和談,果真有詐!她怒目直射陽驍,卻見他抬頭望著皇叔陽震,臉色有異。
「原來真是一場鴻門宴!」黎奉先刷地一聲拔出鋼刀,冷冷笑道︰「你汴人全是陰險奸的小人!」
陽震冷凝了臉,大手一揮,「自古以來,成王敗寇!眾將听令,誰能抓住敵軍帥將,本王重重有賞!」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殺聲震天。
黎奉先臉色微微變了一變,身後十名親衛立刻圍成一圈,將他護在當中。黎奉先忽然抓過一人護在身後,一刀劈開射來的羽箭,厲聲喝道︰「撤!」
而那人神色鎮定,分明沒有要走的意思,一雙深沉的眼,緊緊地盯著蘇灕。
蘇灕心里怒意翻涌,目光冰冷,為了試探她,他竟然不惜以身犯險,還用她父王的性命逼她動手!而她明知道他目的為何,卻無法看著父王身處險境,無動于衷。
東方澤,你夠狠!
一雙芊芊素手在袖中緊緊攢住,蘇灕縱身一躍,袖袍一揮,強大的氣流撲天蓋地而去,半空中的箭矢如風中流雨,紛紛偏向,釘入牆邊地下,奪奪聲不絕。
身後四人見狀,立刻飛身躍上牆頭,听見幾聲慘叫,已經奪下牆頭士兵不少弓箭,將人揮落牆外。一時間局勢突變,陽驍面色驚變,上前一把抓住蘇灕叫道︰「妙使!」
蘇灕回手將他扣在身前,袖中短劍滑出,抵住他的喉嚨,冷冷罵道︰「卑鄙!」
他卻不生氣,只對著他眨了眨眼,輕聲道︰「我可是冤枉的……」
沒等她回答,他立刻擠歪了一張臉,慘聲大叫起來︰「不要殺我!救命啊!」
己方之人突然反變為敵,一時間,所有人的動作都不自覺地頓住,驚愕地看著陽驍與蘇灕,仿佛反應不過來。
「放下武器,否則,你們就為四皇子收尸!」蘇灕凝氣于胸,內力激蕩,低啞卻渾厚的聲音在整個齊襄堂內嗡嗡作響,所有人都不禁心頭一蕩。
士兵們手下一頓,齊齊看向陽震,猶疑不定。四皇子陽驍是汴皇最寵愛的兒子,也是如今汴皇朝僅剩的唯一皇子。就算大敵當前,他們也不敢輕易拿他的命來賭。
黎奉先驚訝地看著她,擋在他身前的縴細女子,煞氣濃重,聲音陌生,但是卻又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昨日她才幫陽驍破了他們的陣法,今日怎麼又反過來幫他?
陽震目光一沉,皺了皺眉,揮手道︰「放開四皇子,本王讓你們走。」
蘇灕冷冷一笑,手中的劍不但不撤反而更逼近幾分,陽驍的脖子立刻多了一道鮮艷的血痕。
陽驍哀叫一聲,幽怨的眼神看著蘇灕,用只有兩個人才听得見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抱怨道︰「好痛!小阿灕,你好狠心!」
蘇灕恍若未聞,他又轉向陽震,哀聲嘆道︰「你們快退下!想看著本皇子死嗎?!」他似乎很驚恐,眼底卻流轉著鎮定的光芒。蘇灕不禁冷笑著看了他一眼。
黎奉先身後的那名「侍衛」嘴角輕輕勾了一下,深邃的眸底,激動和喜悅的光芒交雜閃現。這個世上,除了她,還有誰會為了黎奉先而不計後果地劫持汴國四皇子?!他不自覺地上前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後。
感覺到身後傳來的熟悉氣息,蘇灕眉頭一皺,猛地回頭,厲目如劍,冰冷地掃向他,他卻似乎笑了一下,目光堅定地站到她的身旁。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受到她陌生又熟悉的氣息,他的心,才能重新跳動。眼前的危險,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陽震臉色變得很難看,盯著蘇灕,目光沉郁,神色晦暗難明。蘇灕直直地回望著他,眼神冷漠狠絕。她就不信,汴皇最寵信的四皇子,誰敢置他性命于不顧!
沉默的對峙,令空氣緊繃如弦,寂靜若死。周圍的人,神情都很緊張,是殺是退,只等一聲令下。
陽震思量片刻,終于揮了揮手,門內門外的汴軍似是同時松了一口氣,如潮水般統統退了出去。
蘇灕扣緊了陽驍,沉門中三使跟在她左右,帶著黎奉先緩慢朝門口移動,剛一出門口,黎奉先便低聲道︰「我們的馬拴在後門。」
蘇灕目光一動,「你們的馬,怕是騎不得了。」
黎奉先一愣,正想說話,卻見秦恆掠下牆頭,附在蘇灕耳邊輕語了一句。蘇灕臉色一沉,厲聲叫道︰「蕭王!」
陽震陰沉的目光掃來,她冷笑一聲,「借閣下馬車一用!」
陽震眼眸微眯,不怒反笑道︰「好……好個妙使!」
他正欲揮手下令,蘇灕立刻道︰「讓你的人立刻撤出齊襄堂外一里。」
陽震冷冷道︰「妙使是想為爾等清掃道路,好光明正大地逃出這當虞?!」
蘇灕冷笑不答,他的面皮抽動了兩下,眼中閃過狠戾之色,「眾將听令,撤出齊襄堂!」
士兵們立刻快步退走,頃刻間整個齊襄堂安靜得仿佛沒來過任何人。
蘇灕帶著黎奉先等人出了大門,果然見到一輛四騎馬車停在一旁,馬車異常寬大,想必是陽震所有。蘇灕拖著陽驍一起上了車,眾侍衛跳上馬車,秦恆、項離駕車,直奔村外。
馬車內十分安靜,蘇灕已經撤掉了手中的劍,陽驍歪坐在榻上,神情懶懶的,完全沒有身為人質的緊張和自覺。他模了把脖子上的血痕,目光投在黎奉先身旁的那名「侍衛」的身上,眼神變幻不定。
「妙使,你這劫持皇子的大罪,可是要誅九族的。」他似哭似笑地抱怨了一句。
蘇灕眼光轉向車外,緊緊盯著安靜得有些異常的道路,沒有理他。
「敢問閣下如何稱呼?」這次發話的是黎奉先,他驚疑難定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