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坐在床上,縴細修長的手指來回摩挲著手中的狐佩。
「小白——」不動聲色地低聲呢喃著,心底卻早在見到這枚白玉時掀起了滔天巨浪。
依稀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午後,最後一次見到這枚狐佩的時候,它還帶在一只白狐的頸項間,雖然他清楚地記得,當時的那只狐不叫小白。
但是那雙眸,那雙紫晶般的澄眸,不是他的小白,又會是誰?
就算瞳色有相似,可是它那臨別時的眼神,那份哀傷,那份留戀,那份牽掛,這……是隨便就能裝出來的嗎?
不,那一定就是小白!
天知道在那臨別的一眼之後,子瓊有多麼痛恨自己!
好恨!
恨自己為什麼當初沒能保護好小白。
恨自己為什麼輕信了母親的謊言,相信小白已經死了。
恨自己為什麼連小白的「尸體」都沒能守住。
恨自己為什麼沒有試圖去找過小白。
恨自己為什麼在那一天沒有留住小白……
雖然那天它被帶出門之後,便立刻拼了命地四處尋找過,可還是無法原諒自己,明明近在咫尺,為什麼還是仿若與它遠隔天涯。
如果……
如果自己能早一點發現它就是小白。
如果能在一看到它的眼神時就留住它。
如果可以再快那麼一點點,是不是就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它。
還有太多的如果,可到底只能是「如果」。
世界上最悲哀的兩個字,便是「如果」。
一顆晶瑩的淚滴滴落在狐佩上,綻放出細小的水花,溫熱的淚沿著白玉上的細紋流到了子瓊白皙的皮膚上,然後,滲進了子瓊的心……
可是,為何這白玉狐佩,在隨小白消失了十年之後,會突然出現在此?
正值子瓊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呼聲無預兆地響起。
「瓊兒!我的瓊兒啊~你可真是嚇死為娘了。」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能將這門功夫練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儼然只有尚書夫人了罷。
蕭燼和他夫人听到下人通報,說子瓊已經蘇醒,便立刻前來探望。
子瓊早已習慣了自己娘親這番哭天搶地的架勢,下了床,對著自己的爹娘行過禮之後,微笑著道了句「孩兒一切安好,還請爹娘放心。」
尚書夫人不悅,一把將子瓊按回床上坐著,拉長了臉開始訓斥︰「你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讓人不省心。娘親叫你讓護衛跟著去,你非不听。瞧瞧瞧瞧,出事了吧?幸好我的瓊兒福大命大,逃過一劫。你說,這萬一你要有個什麼好歹,讓為娘的可怎麼活喲~」
說著說著,大串大串的眼淚也跟著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子瓊著實頭大,面對自己這老娘,從小到大別的沒多看著,眼淚倒是見了不少,一有點芝麻大點的事就又哭又鬧的,而且每次哭起來都跟決了堤似的,沒完沒了,總是要在被爹爹呵斥之後才能勉強收住……
正欲開口勸她別哭,這女人又繼續了︰「都怪那個掃把星公主,從小到大都克著咱們,第一次來咱們府上就差點害死一整個府的人,現在又來克我的瓊兒,剛才居然還想打我。這還沒過門兒呢,就囂張成這樣。等她真進了咱們蕭家大門,還不直接翻天呀?!……」
「我說你這女人有完沒完?」一旁的蕭燼終是沒能忍住,之前的話還能理解成是因為太擔心自己兒子,可這話說到後來,是越說越不像話,「是不是我平時公務繁忙,沒太多時間管你,所以你就越來越放肆了?公主是你這婦道人家能隨便說三道四的嗎?」
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子瓊,蕭燼繼續道︰「在自己兒子面前,說話也不知道收斂點。瓊兒這才剛醒,你就在這大吵大鬧,還不分青紅皂白遷怒于公主,簡直混賬!」
尚書夫人本來還委屈地眼淚直掉,現在被蕭燼這麼一吼,直接嚇得把淚全吞回了肚子里。
蕭燼見她終于安分,揮了揮手不耐煩道︰「好了好了,瓊兒你也見著了,現在該放心了,沒事的話先退下吧,我還有話要跟瓊兒說。」
敵不過蕭燼的威嚴,只得灰溜溜地帶著下人出了門。
房內,只剩下蕭燼和子瓊。
「爹,瓊兒的身子已經無礙了,讓您和娘這麼擔心,是孩兒不孝。」話雖是對蕭燼說的,子瓊卻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
蕭燼不語,坐到床邊,伸手接過他手中的佩。
子瓊一怔︰「爹……」
「瓊兒,見過那兩位公子了吧。」
「嗯、嗯……見過了。」
二人皆默。
許久過後,蕭燼起身,欲離開。
「爹,您要走了麼?孩兒送您……」
蕭燼抬手,示意他不用起身。未回頭,徑自朝門口走去。
卻在走了幾步之後,突然回頭問道︰「瓊兒,可還記得當初救為父之人的模樣?」
是問句,卻沒等子瓊的回答。
轉身,出門,離開。
子瓊懍然。
怪不得總覺得雪影看著眼熟,如此想來,他竟與當日前來救蕭燼之人長得如此相似。
可是,時至今日,已過十年。十年,為何他的容貌竟一點沒變?
更重要的是,當時他說︰「他叫夢狸,是在下養的狐。」
夢狸……
夢狸!
這、是巧合嗎?
他還說︰「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主人交代,蕭燼大人昔日曾對他有過救命之恩,今日之事就當是還了當日的恩情,從此兩不相欠。」
他的主人,是他現在口中的「公子」……嗎?
子瓊猛地起身,帶落了床沿的一抹純白——是剛才被蕭燼拿走的狐佩。
撿起佩,子瓊仿佛被人抽空了渾身的力,又跌坐回床上。
思緒好亂。
往事一幕幕,錯綜復雜,似有牽連,卻又無跡可尋。
是夜。
子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正欲起身去門外透透氣,順便整理下思緒,卻仿佛听到門外有動靜。
翻身轉向床內側,豎著耳警惕地听著門被人輕輕推開。
一抹白色的身影迅速閃進房內,關上了門。
子瓊不動聲色,听著細微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被子的一角。
那人在床邊停住了,接著便听到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挲聲。
似乎是在子瓊的枕邊偷偷地尋模著什麼,許是因為怕弄醒子瓊,所以不敢將手探得太里面。
就這麼在床沿和枕邊來回模索了一陣子,似乎還是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正欲收手離去,剛轉身便听到了子瓊的聲音在身後懶懶地響起。
「寒公子可是在找這個?」
夢狸怔住,瞪大了一雙眼,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已起身坐在床邊的子瓊。
目光鎖定在他的手上——指尖掛著一條紅色的掛繩,而繩子下連著的,是那枚再熟悉不過的玉!
「不、不是!」不能承認,一定不能!夢狸雙手捂著耳朵,使勁地搖著頭,卻始終不敢看子瓊的眼楮。
子瓊但笑不語,只維持著一個姿勢,靜靜地將狐佩舉在面前。
直到片刻之後,夢狸漸漸平靜下來,勉強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子、子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子瓊慢慢站起身,踱到夢狸面前,眯著眼看他︰「喔?那寒公子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我……」怎麼回答?說自己擔心他的身體,特意半夜來探望?
事已至此,怕是任何解釋都只是掩飾罷。
「這玉佩是你的嗎?」子瓊的耐心即將消磨殆盡。
夢狸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對上了子瓊的眼︰「不知子瓊少爺是從哪兒得來的這玩意兒,又為何非說是我的呢?」努力撫平自己的情緒,使自己看上去不會那麼緊張,可話音里略帶的顫音,還是出賣了他。
「這是你救我的時候,我從你身上拽下來的!」
此話一出,夢狸再找不到合適的借口狡辯。
想要伸手奪回自己的東西,卻因著子瓊的低吼,不敢再有任何動作。
窘迫間,子瓊伸手牽過夢狸的手,將狐佩放在了他的掌心。只是為何他的手那麼涼,涼到讓人由衷地心疼。
「物歸原主。」
夢狸驚訝地看著自己被子瓊握成拳的手,感受著手心堅硬的觸感,還帶著子瓊身上的余溫。
不敢再多留片刻,轉身欲逃。
「夢狸!」
腳步卻似灌了鉛一般,再也挪不動半步。
「還是,我該叫你小白!」
子瓊垂首站在原地,一雙手緊緊地握著,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血肉模糊,一如他此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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