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在練梅花三弄？」
樓清風點點頭，啖了一口茶水，嘆道︰「原以為明年開春才辦，所以之前準備的曲目都是以詠春為題。現在突然間說要改到臘月初三，我這才措手不及的去練這梅花三弄。希望，到時候不要太生疏才好。」
嫣柔看了看那曲譜，口中吟哦了一段，突然搖頭道︰「姐姐，這曲子不過是坊間傳揚的民間之作，我覺得，若想靠這個來贏得風頭，只怕並不容易。」
「我也覺得，只是，倉促之間，去哪里請人重新譜曲呢？算起來，原本就沒剩下幾天日子了。」樓清風的眼中，不無憂色。
嫣柔想了想，道︰「其實我倒是記得一首從前秦宮蔡皇後所譜的詠梅之作，名為梅影堪憐。這曲譜而今並未外傳，比之這首梅花三弄，風格要清秀許多呢！」
樓清風聞言眼前一亮，笑道︰「妹妹，你真是我的大福星！」
嫣柔嫣然一笑，凝神想了想，便走到里間書桌旁，取了筆架上一管狼毫，開始默寫曲譜。其實這曲子乃是往昔她與母後一起所作，中間由蔡皇後請宮廷樂師演奏後又修改潤色了幾番，最後成曲時，曾博得父皇與宮中嬪妃們極力稱贊。因此，雖然過了數年，但她至今依然熟記于心。
不多時，嫣柔便已將曲譜默寫出來。樓清風頌了一遍，旋即拿著曲譜走到琴架旁，開始試彈。
「姐姐，不如讓我來給你彈一遍听听先，你且在旁邊听著，看還有沒有需要修改之處。」
樓清風點點頭，起身讓嫣柔坐下，自己則搬了一個繡墩，坐在一旁細細聆听。
嫣柔以手輕輕撥弄著琴弦，這曲子原本意味清冷，頗有幾分顧影自憐的閨閣清麗之風。昔年她畢竟年幼，不曾讀懂內中那一層隱隱的寂靜，而今歷經風雨波折之後，再次回憶當年秦宮的繁華錦繡，不知不覺間，眼前已浮起一層薄薄淚光。
屋外正下著雪，秋香色的軟煙窗紗被融化的雪水劃出一道道似淚斑駁的痕跡，蜿蜒著漫開來，好似無意間隨手潑灑的新畫。
雪花的素白之色鋪天蓋地的落下，將偌大的中京城籠罩于其中。嫣柔想起洛都攻破那一日的雪花，依稀也是如眼前這般的絮絮紛揚著落下。
她不知道，中京的雪花與洛都相比有何不同。只是，輾轉之間，她已再不是當年那個笑倚江山彈指璀璨的大秦華容公主。但，想來，今年的洛都，只怕雪花依舊是一如從前吧？或者，會更勝當年。
她心中浮起一個模糊的念頭，卻並不甚清晰。只是覺得有些感慨，不論世道如何滄桑交疊，王朝如何更替輪轉，但傾盡繁華之後的破滅卻似恆久不變。
塵世間，有多少的芸芸眾生，便有多少的生老病死。有多少的恩怨痴纏，便有多少的喜樂哀苦。只是，些許這些，在永恆不息的天地輪回之間，一切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妹妹，你怎麼了？看你，流了滿臉的淚水。快，擦擦眼楮。」一曲終了，嫣柔仍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直到樓清風將自己的帕子朝她遞過來，她才驚覺，自己居然不知不覺淚濕衣襟。
「謝謝姐姐，我沒事，只是彈著彈著，想起一些故人，心里，便有些酸楚起來。」
樓清風微微一笑，嘆道︰「好美的曲子，這樣的意境，的確讓人不免心往神馳。阿柔，這首曲子，我很有信心能夠把它練好，到時候……」。
嫣柔拭去眼淚，溫然一笑，道︰「到時候，姐姐一定能艷壓全場，一舉奪魁的！」
樓清風笑一笑，繼而又不禁嘆了一口氣，道︰「先前來的那個秦先生，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麼？」
嫣柔想起上午來的那個穿著一身銀灰色輕裘錦衣的男子，搖搖頭，迷茫的問道︰「什麼人啊？我听外頭叫他叫秦先生，姐姐也這麼叫他，難道此人有什麼大來頭麼？」
樓清風點點頭，又帶著一絲疑慮說道︰「此人說來話長，簡而概之，就是個風月場上的一等掮客。當初，歆月姑娘能夠一舉揚名中京城，背後，便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嫣柔大概明白過來，旋即笑道︰「這麼說，這次他是準備來捧姐姐的了？」
「是，也可以說，不是。」樓清風低頭撫模著琴弦，右手尾指輕輕彈了一下，奏出一個顫顫的音調來。
嫣柔有些訝然，問道︰「姐姐此話何意？」
「唉，阿柔，你不知道當中利益糾葛。俗話說，無利不起早，他秦玉鳴肯為我幕後奔走，自然，這一切，都是要有代價的。」
「姐姐的意思是，他要咱們給他付銀子？」
樓清風嘴角勾起一絲淡笑，轉眸點頭道︰「是，而且，還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銀子。此事若成了，自然，我不愁拿不出這筆銀子。可是，倘若萬一出了一點差錯，只怕，我就是窮其一生，也還不起這筆錢來。」
嫣柔听了，也是跟著一陣凝思。兩人默默對視了一眼，最後，樓清風還是只能苦笑道︰「唉，其實跟你說這些也是讓你知道一下罷了。我心里清楚，就算是冒險一賭，我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嫣柔心中也明白，明月樓的規矩，便是這樣。你若能揚名中京，就能得到如同歆月一般的待遇。出入僕役成群，吃穿用度與貴族千金一般無二。可是，若是你不能站上那花魁的位置，等待的，便是那悄然消失的命途。
她們兩都曾經隔河對望過那紅牆綠瓦的北院，那些曾經在明月樓里停留過，卻沒能艷名遠揚的如花少女，亦是那樣靜靜的，被那高高的院牆埋葬了紅顏。
「姐姐，我相信你一定能如歆月姑娘一樣，成為明月樓的第二輪月亮。」嫣柔緊緊的拉著她的手，這一刻，兩人心中都深深覺察到，命運將她們的未來，緊緊系在了一塊。
「嗯，阿柔，我也相信你給我的這首曲子，到時一定會驚艷全場的。」
嫣柔抬頭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她望見軒窗外的天空又再飄起了雪花，便笑道︰「姐姐，我去給你接一些梅花上的雪水進來。到時候，用來烹茶很是清香呢！」
樓清風亦隨著她的視線望去，起身點頭道︰「嗯，我跟你一起去吧！彈了這麼久的琴，真是十指都酸痛了。」
兩人隨即取了厚風衣披在身上，推開門扉輕快的走出來。一門之隔，外面的天空果然是白雪皚皚的世界。兩個年輕的少女在院子里空地上輕盈的回旋了一圈，腳上穿著的厚棉鞋便已沾滿了雪塊。嫣柔笑著舉起雙手，去接那紛揚落下的朵朵雪花。
恰此時，一片完整的六角雪花，飄落在她胸前煙青色的厚襖上面。嫣柔小心翼翼的以指尖沾了起來，而後歡快的笑道︰「姐姐，姐姐你快看，我接住一朵雪花啦！」
樓清風湊過來一瞧，眸間笑意盈盈道︰「是呢！你看，這邊緣還有些花邊呢！」
「姐姐，咱們去那邊的梅花樹那里！」
「好，哎，阿柔，咱們的罐子！」
嫣柔回過頭來朝她吐了吐舌頭，自己居然把正事給忘到了腦後。連忙回走幾步，撿起雪地上已經落下一層薄薄雪花的陶罐，笑著往那幾棵梅樹下走去。
眼前一樹臘梅獨艷，半透明花瓣透出瑩瑩鵝黃色，雪粉撲灑在上頭，黃、白二色相互映照，更是讓人賞心悅目。一陣冷風吹過，清幽淡雅的香氣迎面襲來。
樓清風微笑著仰面瞧了半天，而後怕冷的將身上的羽緞兔毛披風裹得更緊些，她身上的羽緞披風是粉橘色，帽沿邊厚厚一圈白色的絨毛，襯得她一張臉秀麗可人。她怕冷的雙手合在一起呵了口氣，回頭笑道︰「阿柔，把蓋子遞過來給我，咱們開始收雪。」
嫣柔捧著粗陶罐子跟在後頭，笑吟吟道︰「嗯，趁這時風雪不大，咱們多收一些進去。」
她小心的端著五瓣葵口蓋子，放在梅花瓣下，小心翼翼將細雪抖落進去，攢夠大半蓋子再倒進罐子里。那邊廂，嫣柔則就手折了一支梅枝，將花瓣上的細雪掃進罐子里。其實這日雪既下的不大，是以樹枝上的積雪也並不多，況且她們還只挑花瓣上干淨的，一點點找去，一盞茶功夫，兩人也不過是攢了小半罐子而已。
在花間尋覓久了，嫣柔只覺得眼前也一陣飛花似的迷眼，正想將手中的罐子放下來歇一歇，忽然卻被眼前這枝條上的兩朵並頭梅花吸引。
那兩朵梅花都生的十分清麗，一左一右，互成倚靠。嫣柔看著便十分高興，對樓清風揮手道︰「姐姐，你快來看！這有兩朵並頭梅花呢！你看她們長的多可愛啊，好像咱們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