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去遠後,雲揚子在原地沉凝片刻,微微一嘆,將袖一拂,便化作一股煙氣,出了這林間花圍,去往雲嵐宗前殿,與一眾宗內長老共參玄妙。
修道求真之輩,練氣蘊神,感悟天地造化玄妙,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日不可荒廢。
卻說雲卿卿。
雲卿卿拜辭了父親,轉出園中,徑往後山而去,繞過幾重樓台,穿過數級廳堂,又經幾片林花妙境,終于來到一處別致的庭院。
眼下已近昏時,那雲嵐宗的掩山大陣,雖然以雲海為阻擋,能夠使得從外界看不到內中的道門景象,然而從這陣中的山內,卻是能夠清清楚楚地承受外界天光映照。
雲卿卿轉入屬于她自己的庭院,就有兩個丫鬟迎了上來。
兩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姑娘家,青衣小衫,頭梳丫髻,見雲卿卿回來,連忙迎上道︰「小姐回來了,桓蒼大師兄送來了兩節涼茲國合春潭的百年合春蓮藕,這還是大師兄前日與那涼茲國水合派的首徒叫什麼青荷仙子的比斗贏來的,特地送來,已經讓膳間熬了合春藕的清粥,婢子又備了幾樣佐菜,小姐且用些吧。」
雲卿卿道︰「把我前日寫的那半卷《鏡心言》取來封了,明日讓人送到前山恆蒼師兄清修處,表我謝意。」
兩少女連忙應了,在前頭引著小姐進了院子。
因為雲卿卿不能練氣的緣故,她這處院子中,所有服侍的丫鬟侍女,也都是從俗世里精細選來的少女,並不曾在宗內修習過氣術道法。而這雲嵐宗所在的大山之上,前山後山相距實是遙遠,更有險峻阻隔,須得著宗內已經練了一些粗淺法術,能夠縱橫飛躍,度山掠崖的後進弟子前去,將這謝禮送交恆蒼師兄。
一進這院落,就見清清朗朗植了三五株沉香木,又有幾枝淡彩的異種海棠盛開于角落,置一張木桌,一把木椅,供主人日常讀書品茗所用,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三人進了院內堂中,也是十分得素雅,懸了幾篇道德真言,張貼幾張題了雲揚子署名的雲山霧海圖,正堂前卻是一幅海棠生香圖,疏筆淡影便勾出神韻,下角落名處是「卿卿」二字,竟是比乃父的功候還要妙上幾分。
轉進內間,更顯爽淡,且略去不表,早有婢子擺上了素點清粥。
雲卿卿道︰「去把門前鈴搖了,喚石生回來吃飯。」
兩侍女中的一個掩嘴笑道︰「婢子這就去,小姐還是先用吧。恆蒼大師兄說了,這百年合春蓮藕作粥,須得熱食,才大有滋補之功。況且咱們那位石生少爺,這會子不知在何處玩鬧,或是又揪了哪位長老的胡子在挨罰呢。」
另一個笑罵道︰「晴雯休得胡說,少爺早上不是說了,去尋青蟲玩,這會定是瀑下譚中嬉玩呢。」
被喚作晴雯的小侍女笑道︰「霽月你這不知死的丫頭,少爺小姐和宗主他們能說,你怎敢也直呼蛟先生作青……」
雲卿卿拂手道︰「這有什麼,蛟先生脾性好得很,弟弟每日騎在他身上也不見他發作。」
說話之間,霽月已經走到門前,將懸在門前的一枚青玉鈴鐺搖了一搖,頓時一股清脆的叮咚之聲飛揚開來,雖不十分得響亮,卻直直地傳出去極遠,竟至滿山都能听見。
鈴音一響,不消少頃,那霽月還沒有從門前走了回來,就有一道清亮的嘯聲從前山沖霄而起,直震得山間雲氣翻騰,經久乃止。
雲卿卿淨手之後,拾起牙箸,同時笑道︰「霽月、晴雯,這合春蓮藕倒不是容易得的,你們也坐下,一齊用些吧。」
兩名青衣婢女盈盈笑道︰「小姐先用吧。」
說罷也不拘禮,取了碗箸,坐到小姐下手,一齊用餐。
顯見雲卿卿平常也是個不拘禮儀的人,並不是大族小姐那般的氣派,反而更近乎修道求真之士的淡定寬宏氣度。
未及片刻,院前一聲呼嘯,兩侍女連忙站起身來,「石生少爺回來了。」
話猶未畢,門中已經撞進來一個少年。
這少年人十五六歲模樣,長相清秀樸質,一身雲嵐宗門人式樣的合襟雲水長衣,發束背後,卻盡都濕淋淋的好似剛從河水之中游出來一般,更兼他腳上如今卻只有一只踏雲履趿著,另一只腳上卻是拖著半截長襪,露出後半段腳踝……這模樣,說不上狼狽,卻絲毫沒有半點雲嵐宗這等練氣道門的修士應當有的風範,就好象是尋常人家的頑童,剛剛捉魚模蝦回來。
晴雯、霽月二人連忙上前,將早就準備好的干爽衣衫遞上,那少年一臉憨然笑意地接過,幾步踏來,腆著臉湊過頭來,略顯木訥的張口幾下,才叫出一聲「姐姐」。
雲卿卿好笑地將手拍在他猶在滴水的腦門上,將銀匙在玉碗勺了一匙粥汁,送到他唇邊,少年就著吃了,這才笑著轉過廳堂,進了內間去。
兩侍女對此見怪不怪,卻轉身去了膳間,將一屜少爺最喜愛的水晶玲瓏糕取了來,繼而毫不在意地繼續坐下用食。
偌大的雲嵐宗,門人千百,大抵也只有雲卿卿這里,還會有凡俗人才有的膳間,五谷食物出現了。
少時片刻,適才那一身水漬的清秀少年已經轉了出來,這時卻已經換上了一襲素色長袍,闊闊大大地罩在略有些羸弱清瘦的身體上,行動間飄搖浮蕩,那少年卻似乎十分喜歡,步履躍動地走了出來。
他將猶然未干的頭發抓在腦後,就坐到了雲卿卿身邊的桌旁,接過晴雯、霽月二侍女遞來的碗箸,十分清澈地咧嘴一笑︰「晴雯……姐姐,霽月……姐姐。」
兩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被十五六歲的少爺喚作姐姐,神情竟是絲毫沒有變動,只是低頭嘖嘖地笑著不語。
雲卿卿在一旁搖頭苦笑,將牙箸敲他頭頂,竟發出鏗鏘聲響︰「莫要亂叫,快些吃罷。」
少年得了姐姐命令,眯起眼來一笑,「吃……吃……」
隨即便低頭,手中牙箸揮動如風,飛快地扒拉著碗中粥,籠中糕點。
雲卿卿三人見狀,都撲哧一笑,無可奈何。
兩個小侍女雖然不知道,然而雲卿卿卻如何不知,自己這個弟弟,並不是她的親弟弟,只不過是她的父母收養下來的一個孩子罷了。
她自幼時,便知道自己有一個整日沉睡的弟弟,這個弟弟好生厲害,竟是一睡就是八年!有一日忽然醒來,其時也不過九歲的雲卿卿恰好就在弟弟榻前觀望,卻被那突然醒來的少年一把攥住手腕,咿咿呀呀了半天就喚出了一聲「姐姐」,把個小姑娘歡喜得雀躍不已。
至年歲長些,她便知道了,原來這弟弟並不是自己父母所出,據說是在她還在襁褓之中的那年時,某一位門中古早之前的老前輩不知從何處攜回來的一個嬰孩,父母及門中長老對那位老前輩十分得忌憚敬畏,不敢稍為怠慢,索性就由她父母雲揚子夫婦作自家孩兒來養。
弟弟自來時,便口中餃有一枚鴿卵大小的石頭,是故父親雲揚子便給他取了了名字作「石生」,即餃石而生之意。
石生弟弟八歲那年,忽然醒來,合宗大驚,雲揚子夫婦及諸位長老都來觀看,卻都沒能從這嬰孩兒身上發現一絲一毫的古怪之處,只是當雲揚子欲要傳授他雲嵐宗上乘練氣道法的時候,卻赫然發現,這孩兒竟和他親生的女兒雲卿卿一樣,也是不能練氣修道,通常又謂之為天生無脈,沒有靈根道基的人。
再後來,更加離奇的情形一幕一幕發生了。
雲卿卿雖然不能練氣修道,卻生來一副聰慧機敏,參玄悟道,誦經念書無不一學即會,然而這位當作少爺來養的石生,卻天生愚魯,簡直是蠢笨得如同他口中餃來的那塊石頭一般,連人言文字都學不清楚。
長到這般大了,能夠自行喊出口的字眼,卻不超過兩掌之數,除了「姐姐」二字外,就只剩旁近前少數人的名字,以及「咿呀嗚啊」之類的音節了。
少時食畢,有下面的侍女進來收拾了,那晴雯、霽月二人吩咐了準備好小姐與少爺的香浴,便才出去。
那少年石生卻是百般的不情願,只不過這些年來,他每每如此,雲卿卿也不在意,只消拿眼瞪他一下,他便乖巧地轉回自己房間沐浴去了。
暝色上揚,天光已暗,雲卿卿沐浴更衣之後,這才回了自己房中。
她這房中又不一樣,殊無雕梁畫棟之氣,卻以千載安神木之芯為妝台,擺置著東海蜃貝的幻鏡,碧玉犀牛角制的梳子,紫銅爐中燃起夢迭香,深潭鮫人淚珠懸簾于榻前。
雲卿卿坐于梳妝台前,幻鏡之中,映出一方清麗淡然的容顏,那眉尖微作蹙色,便有千百般的風情展現出來。
她又臨寫了半篇道經,不覺窗外星輝已然灑入室中,一絲疲乏襲上,只是仍舊等了片刻,果然石生推門進來。
姐弟二人對坐,也不說話,實是因為石生天生不似常人,連言語文字也學不會,經年以來,雲卿卿雖然一直不倦于教導訓斥于他,卻終究未有大效用。
雲卿卿伸手到他脖頸衣襟之間,取出一枚晶瑩絲絛絞纏成網兜兜住懸在頸上的石頭來。那石鴿卵大小,銀灰灰的色澤,殊無半分異常。
這就是石生被送到雲揚子手中時,含于口中的那枚石頭。
雲卿卿將那石放回他衣襟下,摩挲了一番他的頭頂,眉間略有溫緩色,道︰「去睡吧。」
石生把頭猛點,斷續道︰「姐姐……睡。」
待石生掩門去後,雲卿卿才解去衣衫,熄了香盞,撩開了那鮫人淚成珠的珠簾,上榻就寢。
她二人雖不是親生姐弟,然而長于道門之中,身周皆是能夠飛天遁地,術法通玄,神仙一般的練氣士,連那侍應的小侍女,都被傳授了幾手粗淺功夫,獨獨他二人如同凡人一般,縱然是心性如何淡薄,又怎能夠不感同身受,難以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