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後山獨屬雲卿卿的雅致院落之中,雲卿卿在院中木桌旁品茗讀書,卻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騎坐在那雅致別居的琉璃瓦瓴屋脊上,亂發披散,圓睜著雙眼,將一雙手在自己身上的素色道袍上胡亂模索個不止,時而解了束腰,時而翻卷起袖口……
霽月、晴雯兩個小侍女在院中侍候小姐讀書,卻盡把眼楮望向屋脊上,吃吃地笑個不住,實在是自家少爺歷來如此,僅僅是每日把玩自己身上的衣服,就要花去幾個時辰,日日年年如此,她們自然也是日日年年地嘻笑。
更不要說每天雲卿卿辛苦地為他束起的頭發,不消片刻,就被他拆得胡亂。
雲卿卿把玩著手中道書,漸漸乏了味,便將書放下,沖著屋脊上喊道︰「石生,還不下來!」
說著,從桌上玉盞中拈起一片果脯,微抬素手。
屋脊上的少年見狀,眼底一亮,兜了兜闊大的道袍袖子,將身一縱,就這麼光著腳丫子,從三丈多高的屋脊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地上,幾步飛奔過來,伸手接了雲卿卿指間拈著的果脯,胡亂地塞進口中,咀嚼起來。
雲卿卿不免好笑道︰「莫急,還有。」
說罷又拈一片送至少年嘴邊。
少年就著她手又吞下,手上不停地從盞中抓出幾塊塞向自己的嘴巴。
想是吞得急了,少年的嘴巴鼓鼓地隆起,雲卿卿便將自己品茗的青花瓷盞遞過去,少年抓過來就將雲卿卿飲剩下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
一旁的霽月、晴雯見之,卻並不見異色,因是自她們進山來服侍少爺小姐以來,這對姐弟之間便是如此,毫無拘束,食則同桌,同室而寢也是平常。
兩個小侍女日常侍候,自然是知道,自家這位少爺,不但和小姐一般不能修道練氣,更是仿佛是初生嬰孩一般,分明是智慧未開,一片懵懂,一切皆不能自已。
他不知食飲起居,不知衣著言語,不知人獸草木……一切都是混混茫茫一團懵懂。
少頃石生飲食得滿足了,便轉至雲卿卿腳邊,蹲在地上,抱著她大腿,挽住裙裾不放,如同稚童,一味撒嬌,咿呀不止。
雲卿卿微微輕笑,取了一根絲絛,復又將他扯亂的發絲束起,道︰「石生,坐好,與我讀一卷書,我們便去吃飯。」
石生一听「讀」,「書」這樣的字眼,便不滿地咿呀喊叫,待听到「吃飯」,便又大喜。雲卿卿伸手輕拍其頭頂,撫摩片刻,石頭妖終于馴服,坐到雲卿卿身邊的石凳上,也抱起一本書,雲卿卿在一旁念一句︰「天地玄黃。」
「天……咿……呀……啊……」
尚未念完,雲卿卿拿起桌上一桿玉尺,在他頭上輕輕一敲︰「天,地,玄,黃。」
「天……咿……」
「天!」雲卿卿無奈搖首。
「天!」
「地!」
……
「五行者,金、木、水、火、土,作五色,為天地之根本,混沌之初化。西方庚辛白金,東方甲乙青木,北方壬癸黑水,南方丙丁赤火,中央戊己黃土。
小五行之術,生消幻滅,五光降世。
大五行之道,生殺絕滅,萬化衍生。
……」
雲卿卿一字一句地徐徐念來,石生好似一只頑皮的跳腳馬猴子,在她身邊蹦來跳去,嘴里咿呀不止,偶爾還能蹦出幾個極簡單的人言音節。
「卿……卿,石……石……生……」
玩鬧得累了,他便捉住雲卿卿背後一縷青絲,促鼻微嗅,忽而滿臉夸張的喜色,如同見了美味的肉脯甘果,一把扯過來,張口就嚼。
然而他猶未能將之塞進嘴巴里,雲卿卿便仿佛早有所知,手中玉尺向背後一敲,不偏不倚,啪地一聲輕響,就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這石生雖然與雲卿卿一樣,生來無根無脈,不能修道練氣,然而自八歲大夢初醒以來,便有一樁異處,即全身上下,竟如一塊頑石一般,堅硬異常,雲卿卿手中玉尺也不是凡物,乃是上等脂玉雕琢,在修道人的丹元真火熔煉下加持了陣法的寶物,雖然算不上是上等的法器一流,但是比之那世俗之中的所謂神兵利器卻還要堅利不知多少,不想砸在這石頭妖怪的腦袋上,只是一聲輕響,繼而他滿面惱色,一把奪將過來,攥在手中,張口就咬,卻只听嘎 一聲,玉尺斷碎開來。
雲卿卿見得多了,倒也不是十分驚異,只是兩側侍候著的霽月、晴雯二人仍舊看的暗暗咂舌不已。
雲卿卿將手中道書放下,微一轉身,就與石生直面相對。
石生見姐姐面色沉靜如水,既無怒色,更無笑意,便齜牙咧嘴地傻傻笑了起來,伸手就要去捉雲卿卿鬢際發絲把玩。
石生一伸手之間,雖是隨意而為,卻也是快逾閃電,迅猛非常,哪里是雲卿卿能夠反應得過來的,是以一下就將她發梢捉在手中,嬉笑著纏繞玩弄。
雲卿卿也不以為意,依舊神色沉靜,只是抬手一撥,就將石生的爪子撥到一邊,繼續一瞬不瞬地盯視著他。
這下石生驚慌了,知道雲卿卿大抵是真的惱了,連忙將手一束,背在身後,張口結舌地咿呀了半天,只叫出了斷斷續續的「卿卿」二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見雲卿卿面不改色,石生大急,兩腳一跺,原地蹦起丈余高,就在雲卿卿身邊跳腳大急起來。
如此一來,反倒是叫雲卿卿好笑不已,終于斂容,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石生倒是聰慧得很,見狀連忙蹦過來,抓起桌上瓷盞,更是湊上去噓噓吹了兩下,這才恬著臉,頗有幾分諂媚地送到雲卿卿嘴邊去。
雲卿卿好笑地接了過來,一指身邊凳子,石生臉色大苦,滿臉悲意地扭捏半天,方才坐過去,抱起桌上一卷道書,瞪著眼看起來。
「反了!」
石生連忙換手,將手中道書調了個頭。
雲卿卿搖首微笑,兀自不語。
少頃,她飲畢幾口茶水,復又反起手中道書,緩緩念誦。
「雲氣升騰,運于天光;朝引日霞,暮接蒼茫。游于五方之間,分化五行正氣……」
她手中所拿的,正是雲嵐宗祖師傳下來的道書,《五行雲光道》。
雲嵐宗門人修煉這五行雲光道,又分小五行,大五行。小五行者,引天地之氣入體,去蕪存菁,分化五行,闢筋脈,歸丹元,成就道術,能掌五行生消幻滅,有莫大神通。
那修道練氣之士,雖是諸路門派各不相同,仙佛妖魔各執一家,然而大道三千,殊途而同歸,最終大抵一致。練氣士道行境界,大體又分作四大境界,分別為引氣入體,煉氣化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四大境界,這四大境界功行圓滿,便謂之得道,修成了功果。
雲嵐宗小五行雲光一道,可凝煉天地五行精氣入體,融匯一爐,歸于丹元,繼而便是大五行一道,練到極致,去蕪存菁,煉精氣為本命元神,于內景天心闢開靈竅,端坐一尊元神,至化境時,還本返虛,認知根本,羽化而飛升,成就仙人一流。
此時雲卿卿所誦念的,就是五行雲光道中,教人煉化天地之氣為己用,劃分五行,作五色光,有莫大威能的小五行雲光道術。
修道人以修道為根本,練氣練術為輔,故而得道才是功果,修術終究是小流。
雲卿卿一句一句地念誦,石生便也跟著搖頭晃腦地咿呀學語。他雖然意識之中尚自一片懵懂,宛如稚童,然而卻掩不住聰慧本質,隨著雲卿卿的念誦,每讀一句這五行雲光道之總章,他也能跟著哼出幾個音節來。
漸漸的,一片斷斷續續的五行雲光道邊從他的口中出來了。
「俯……仰天……地,五……內……俱明,……作……五……色光,作五……方氣……」
他讀得固然是一塌糊涂,然而在雲卿卿听來,卻另有一番意味。
他乃是一個來歷莫名,至今混沌迷糊的少年。
他之意識,一片懵懂。
同樣的道書,從一個迷迷惘惘混混沌沌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之人口中念來,就仿佛是由天地直接表述出來的純正大道,渾然機圓,茫然一片。
雲卿卿雖不能練氣,卻自幼研習道書典籍,然而十多年下來,食五谷,吸納天地之間一股濁氣,哪里能夠比得上這如同嬰孩稚童,自有一股先天純淨氣息的石生,意念之中干干淨淨,清清澈澈。
是故,同樣的道書真言,只從石生口中念出一遍,雖然凌亂不堪,短缺混雜,卻竟就有了別樣的意蘊。
雲卿卿微一凝神,就覺這斷續的道書真言之中,蘊藏著微言大義,竟勝過宗內那幾位幾百年的老古董宣經講道。
兩人對坐誦念道經,久而久之,身在一旁的霽月、晴雯二人,就忽然發覺了異樣。
她們從世俗中來,幼時即被賣入官府之中,後因聰慧靈巧選拔入都,被東雲國獻給了雲嵐宗作婢女,這才到了雲卿卿院中。在她二人眼中,小姐雲卿卿就仿佛是那天邊飄浮的雲絲霧靄,淡然優雅,嫻靜安淑;而這一刻,雲卿卿不再是那個安靜的雲卿卿,就像是天邊一朵閑雲,忽然之間風雲變幻,化作了一道虹光,倏忽投射下來,映照天地。
她像一抹忽然貫天徹地而下的虹光,光輝逼人。
一絲絲似有似無的氣息縈繞過來,卷舒不定,纏繞在她身邊。她與石生二人兀自誦念不絕,猶不自知,卻不曾發覺,一股天上地下合攏而生的氣息,一種叫做「悟」的意味,在她的身上油然而生。
有高明的練氣士,枯坐參悟,不練氣,不淬煉元身,只是一味凝固道心,運體道胎根本,一朝有所悟,立即水到渠成,天地之氣自然滾滾而來,充盈元身以及元神,有大精進。
雲卿卿也是修道之士,卻從來沒有像尋常修道人那樣練氣修真,凝練術法,尋求長生,但是她的道心領悟,卻由天資而定,極為精深,論道與門中諸位老古董,也是不落下風。
她不知道,今日之她,已非往日。
一股天地之氣從天而降,自無窮無盡之冥冥處,一發涌來,一下涌入雲卿卿頭頂靈泉,猛地灌入。
好似那佛門灌頂之法,虛空生出蓮花世界,一霎那之間,就在雲卿卿體內原本已然生發了出來的一顆道心之中,開闢了一方世界!
一切都水到渠成,理所當然。
她原本不能練氣,是因為天生無脈,精氣匱乏,只是這一切,這若許年來,竟是莫名地發生了某種變故。
石生誦道,澈如自然,而人法于地,地法于天,天法于道,道卻法于自然。
雲嵐宗《五行雲光道》自行運轉,天地之氣如同滾滾洪流,洶涌而至,分化五行,內外景天,上啟天心,下及丹元。
練氣士煉取天地之氣,以凝氣,道胎,歸元,煉罡,丹元五境為一大境界,謂之為引氣入體。
那雲嵐宗諸位長老,宗主雲揚子,及其夫人雲曇,都是修道練氣了數百年的老怪物了,也不過只是到了引氣入體之上,堪堪煉化了精氣為元神的境界罷了。如雲揚子座下眾弟子,包括大弟子恆蒼,修道已滿兩個甲子的歲月,也距離堪破丹元極限,成就元神還有一小段距離。
只是現在,雲卿卿悟道十六年,忽一日闢開經脈,充盈精氣,一朝引氣入體,那滾滾而至的天地之氣,竟是生猛直接地凝練真氣,成就道胎,歸入丹元,煉化成罡,一舉定住紫府,丹元大成!
只差一步,她就能夠將紫府丹元之中一絲本命精氣,煉化成元神,開闢天心靈竅,端居于內景上丹元,可為人神。
古來練氣士,天才絕頂,驚才絕艷之輩不知凡幾,但是至少這十萬里傲來島,從來沒有哪一個修道練氣天才,一朝練氣,成就達到雲卿卿這等程度。
天空兩道雲光長虹猛烈掠來,正是雲揚子與雲曇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