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緊張的學習很快到了實習階段。(讀看看小說網)實習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到山區防治血吸蟲病。我們被分成兩大組︰一個是查螺滅螺組；一個是查病治病組。大組內再分成若干小組，各負責一個生產大隊的查治工作。都有縣防疫站和縣醫院的醫生帶領著，必須在春節前完成任務。治療組共有五個人，一個醫生、一個化驗員、一個護士、兩個實習醫生。我們組的組長是年輕的許醫生，唯一的男性。他不善言談，工作認真負責。我們去的大隊，人口多，居住分散，發病率很高，任務最艱巨。
我們的治療點就設在大隊部，書記和隊長讓出了他們的辦公室，給我們使用。有個小房間里鋪著厚厚的山草，顯然是為我們準備的。許醫生在辦公室的角落里架起一張竹床。這張床一個人坐上去都吱吱嘎嘎直響，我擔憂地說︰「晚上一翻身，床塌了怎麼辦？」他胸有成竹地說︰「有辦法，我睡覺前把這兩張長凳子往下一支撐，不就萬無一失了嗎？」尹護士走來說︰「許醫生！那邊有灶間，可我們沒有帶米，怎麼辦？」「我馬上到村民家用代糧券買點米來。」我想︰有灶就好，先去燒開水，好讓大家暖和暖和身體。我走進去一看就知道是大躍進的產物︰吃大鍋飯時遺留下來的大灶台，還有破舊的大蒸籠和三個大水缸，有一個缸里盛滿清澈的水。有個小鍋和鍋蓋都比較干淨，看來是經常使用的。我清洗一番後便開始燒開水了，燒著燒著發現草下有堆硬東西，手伸進去模發現時圓圓的。拿出來一看是山芋，記得小時候扛著幾斤稻子趕到大河邊去換山芋，而船已經開走了，自己那種沮喪。原來山芋就產在當地，而且，現在觸手可及。我興奮極了，忙叫大家來看，耿化驗員猜測說︰「也許，這正是大隊干部給我們準備的糧食！」我說︰「會不會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護士說︰「我們給錢給糧，又不白吃！」下午五點多鐘，組長還沒有回來，我們決定先斬後奏，不等他回來先美餐一頓。
山區的夜晚特別寒冷，不可能再趕往水庫管理站那邊的廁所，只能用一個糞桶方便。尹護士連聲說︰「這怎麼行？簡直匪夷所思。」耿化驗說︰「馬虎點！上海小姐，你是第一次下鄉，我們這些老血防哪一次不是這樣度過的？」「上海小姐並無嬌氣，只是覺得太不衛生了。」「衛生？你們得有思想準備，從明天開始，連續十天，要和屎打交道。」「啊？！」我們三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組長不是說了嗎？明天分兩路到生產隊去收大便，這就是討屎，回來後，倒在瓷缸里加水，用玻璃棒攪碎，沉澱後再倒入孵化瓶，這叫玩屎，最後找毛幼算是看屎。怎麼樣？都離不開屎？」「把人臭死了才是最後呢！」听尹護士的口氣真有點生氣了，我忙說︰「老化驗是在逗我們樂呢！你看她玩屎玩了十幾年，不是越玩越精神嗎？」「對！對！對！越玩越精神！你們一定會更精神。」我同學汪雲珠說︰「早點睡覺！養足精神明天玩屎！」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平日里一人一個床鋪睡習慣了，兩個人在一個被窩里真是拘束。听著屋外呼嘯的山風，睡不著也不敢翻身。深夜，遠方傳來生平第一次听到狼叫的嗷嗷聲，我全身都在發抖，害怕這聲音會越來越近。此刻，汪雲珠突然一個翻身，抱緊我的雙腿，並說︰「狼來了，你听到沒有？」我壯壯膽對頭說︰「叫聲遠得很，不會來！」尹護士用上海話說︰「嚇死人了！出了娘胎頭一趟踫著。」這時，耿化驗才說話︰「都听到啦？都沒有睡著？別害怕！這是常有的事，我們在家里，沒有危險！快睡！」我問︰「如果白天在山路上踫到了該怎麼辦呢？」「這還真要教教你們，俗話說︰狼怕站狗怕蹲。看到狼千萬別逃跑，你鎮定地站在那里，它就會知難而退。最好是用一個突然的變化，嚇唬它一下。如果手上有一把傘，就快速把傘撐開，狼肯定會慌忙逃跑。(.讀看看小說網請記住我)」尹護士說︰「哎喲！講的人心里怕的覺也睡不著了！」汪雲珠說︰「不講了，越講越睡不著了。」耿化驗說︰「好好睡，千萬不能現在睡不著，明天起不來。從現在開始，誰也不準講話。」隨後，我們各自默默忍受著，忍受著。終于，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清晨，我們吃完早飯，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後，等待著各生產隊會計把收到的大便送來。然後，按收到的名單進行登記、編號。再倒到瓷杯里加水攪拌，沉澱、過濾三次後，最後倒入孵化瓶。中午拿到有太陽的地方去曬太陽，等待著蟲卵孵化出毛幼。凡是找到毛幼活動的這份大便的主人，就是感染了血吸蟲病的患者。每人連送三次，即使三次中只有一次找到毛幼，也認定是血吸蟲病患者，真有點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走一個的味道。在操作過程中，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將會張冠李戴，使不是患者當作患者進行治療，真正的患者卻失去了治療的機會，導致病情繼續嚴重。
前五天的工作量相當大，每天要做二三百份大便，而用具的洗刷消毒，我們實習醫生理所當然的要積極主動，髒話累活搶先干。誰知到了檢驗掃尾階段工作更艱巨，我們還得按照未交名單上門催交，調皮的孩子會沖我們大聲叫喊︰「要屎的來啦！討屎的來啦！」開始還真有點臉紅耳赤，慢慢就不以為意了。
化驗一結束，緊接著就進行治療。靜脈注射酒石酸銻鉀是最有效的治療方案，而酒石酸銻鉀的副作用很大，滲到血管外會引起組織壞死。在體檢時，發現大多數病人都肝脾腫大、嚴重貧血，治療難度大大加深。在簡陋的醫療設備、藥品短缺的情況下，我們只能按公斤體重算出每人的用藥劑量，分八天注射完。用25∼50％葡萄糖稀釋酒石酸銻鉀，再吸到50毫升的大針筒里，必須一針見血。然後用右手食指牢牢固定住進入靜脈的14號針頭，左手緩慢地推動針筒。即使被蟲咬了也不能動，至少要堅持一刻鐘，才能把全部藥水推完。拔針後，讓病人休息觀察一個小時。沒有異常反應，方可讓他回家。不能一針見血的病人就要吃苦！到治療後期這種情況越嚴重，這只手臂戳不進，換那只手臂；這個人戳不進，換另外一個人來戳，真叫人心疼。我有自知之明，通常都選擇體質較好的、年齡較輕的病人，並且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沒有把握，決不輕易進針。正因為如此，這些病人就指名要我打，對我來說是極大的安慰和鼓舞。
就這樣，忙忙碌碌，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們的治療任務完成了，可以回家過年了。由于山區地廣人稀，勤勞的農民利用山窪里的拾邊土地，偷偷地種上山芋、黃豆、赤豆等，耿化驗員和尹護士買了不少農副產品，大包小包的帶回家。我一個實習醫生，沒有工資沒有錢，真是遺憾。不過，我帶了十六斤在本縣內統用的糧卡回家，父親不可思議地問我︰「哪來這麼多糧卡？」我知道︰父親當然不是懷疑我是偷來的，而是舍不得我過分刻苦了自己，便寬慰他說︰「放心！爸爸！山區山芋多，一斤糧票可以買八斤呢，我們就早飯吃煮山芋，中飯吃山芋飯，晚飯吃山芋茶，天天吃山芋，只用半斤糧卡一天，當然就歲晏有余糧！增加這麼多糧食，可以讓弟弟妹妹開開心心吃個年夜飯，來拜年的客人，媽媽也不用犯愁了。」
春節後就進入臨床實習階段，一部分同學到附近幾個縣醫院，我被分配到本縣人民醫院實習。六十年代初的縣醫院，規模並不大。前面一幢門診，後面一幢病房，還有一些排列很不整齊的平房和日本式木房。最後有一幢古典式房，上上下下都被隔成幾平方米的小房間，作為職工宿舍，實習生兩人合住一間。我和王雲珠住在上，兩張小床靠牆面對面擱著，中間勉強放下一張小課桌。由于實習的科室各有先後，我首先實習兒科，她先去藥房。她得意地對我說︰「你看我多好？先熟悉熟悉藥物，多看看醫生的處方，無論到哪個科室，心里都有個數。」我也很羨慕她這個輪次，誰讓自己是組長呢？實習生真辛苦，因而，我倆白天經常都不踫面，晚上躺在床上才能交流交流自己的體檢。
兒科病房少，患兒多，普遍有加床。而且，加了又加，甚至出現一張床上顛倒顛睡兩個病孩的情況。感冒算什麼病？上呼吸道感染不發展到支氣管肺炎，都不會上醫院就診。因此，肺炎合並心力衰竭而收住院的很多。冬春季節，麻疹並發肺炎、白喉、流行性腦脊髓膜炎的發病率也很高。夏天，乙型腦炎都要進入昏迷狀態、急性胃腸炎也要拖到嚴重月兌水，電介質紊亂，才往縣醫院來。結核性腦膜炎，一年四季都有患兒住院。因此，兒科病房是傳染病佔大多數，而且是無法做到真正的隔離。有些病危患兒在藥品短缺的現實情況下，無論醫務人員如何努力，也無法挽救他們的生命。每當听到家長悲慘的嚎哭聲時，我也會傷心落淚。
兒科主任吳醫師畢業于上海醫科大學，剛從一個市醫院調來本院。他理論知識扎實，臨床經驗豐富，對待一個患兒都是態度和藹可親，檢查細心認真。為了搶救病兒，他曾經兩次卷起自己的衣袖，催促護士，抽出鮮紅的血液。對待工作，非常嚴謹，他第一次來查病房，就將了我一軍。由于情緒緊張，我在匯報時，竟然忘記了一項重要檢查，他嚴肅地指出︰「實習醫生對自己所管病人的一切情況，必須了如指掌，並非早上來發發病歷夾，新入院病人寫寫病歷，下午寫寫病程記錄就完事了。這能學到多少知識？我看你病歷寫的還可以，要多接觸病人，西醫的問、觸、叩、听，中醫的望、聞、問、切四種診法，都要到病人身體上得到體驗。要關心一個病人，細心觀察他身上體征的變化，是如何運用哪些治療逐步好轉，最終痊愈出院。從中找出規律，總結經驗。」話語不多，受益匪淺，不但指引我實習全過程，更為我終身行醫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外科實習特別緊張，病人多，醫生少。手術病人天天有，手術台上結束一台又一台。急診到了，把手術室的一張推床，推到旁邊，消毒巾一鋪，就是一張簡易手術台，兩台手術同時進行。我來到外科的第三天，就被沈主任叫上手術台當第一助手，內心高興又緊張。病人是從農村抬來的急性月復痛、嘔吐兩天的中年男子，門診印象︰腸梗阻。入院時，臉色蒼白，全身情況欠佳，必須立即進行剖月復探查。下午六時十三分打開月復腔，部分腸子已經壞死，合並彌漫性月復膜炎，手術很順利。術後，我們把切下來的腸子中硬邦邦的那一段剪開一看，全是灰白色的泥巴，這就是當時農民用來充饑的觀音土。住院期間，我送了兩斤糧卡給他愛人，以示關心，沒有想到夫妻倆會千恩萬謝，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的。我也曾兩次被周院長叫去上簡易手術台當助手，手術對象都是十三、四歲的男孩，一個是蛔蟲性腸梗阻、一個是蛔蟲性闌尾炎，我們分別從切口部位抽出大大小小蛔蟲一百二十四條、一百三十六條。真是聞所未聞，在他們住院時，我向孩子和家長宣傳衛生知識︰「飯前便後要洗手，山芋、蘿卜一定要洗干淨了再吃！」他們的回答是︰「這年頭，有東西填飽肚子就好啦！還管什麼干淨不干淨？」「俗話說，爛泥蘿卜揩一段吃一段，哪顧得了這麼多？」我實在無言以對。
有一天晚上，我跟著周院長值夜班。九點多鐘，亂哄哄的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背著病人，年齡較大的男人。見到周院長就下跪，帶著哭腔說︰「求求醫生，救救我家里的，救救她，是我打的。」病人呈昏迷狀態，我測血壓已听不清楚，醫術高超的周院長檢查一下病人後，低聲對我說︰「現在這個情況，有外傷史，不必細查，可能是脾破裂，敢快跟我上手術台，搶救病人。」周院長疾步奔向手術室布置一切，我推著病人跟隨而去。此時此刻，救人第一，之于帶多少錢，怎樣辦住院手續，暫且不提，救人要緊。然而，盡管如此分秒必爭，我一個同學還獻了300毫升血，仍然沒能挽救這個生命，病人死在了手術台上。她丈夫捶胸頓足、悔不當初，哭訴道︰「是我害死了她！為了一角錢，我送了她的命！我對不起你！孩子他娘！我跟你一起去！」听此言，都很詫異，同來的鄰居為他講述了事情來由︰來者是社頭公社的農民，老倆口生育三個子女，大兒子已分開過日子。當天中午，剃頭匠上門剃頭，各付各的錢，事後，老子問兒子︰「一角錢剃個頭，你拿一元錢給人家找九角，我的一角錢就不能順便付清了？我養你這麼大，一角錢都不值？」兒子不認錯，還強詞奪理。老頭越想越生氣︰「打死你個忤逆種！」拿起一條扁擔就橫掃過去，老伴害怕傷著兒子，急忙過來拉架，正好打中了她，一扁擔上去，老太倒在地上，臉色就變了，一看不好，立馬抬到社頭醫院，醫生看了看，說︰「是恐怕要開刀，敢快往城里送。」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船，搖的搖，撐的撐，趕到這里還是遲了。老太只有五十出頭，身強力壯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唉！悲劇！真是人間悲劇！一角錢引發的命案。當然，民不告，官不究，不可能立案查辦。兒子的小氣失去了慈善的母親，父親的魯莽失去了賢惠的老伴，悔恨交加，悲痛欲絕。真是血的教訓，人們既惋惜也譴責，我在默默思考︰如果社頭醫院有縣醫院的設備，有技術水平較高的醫生，就地搶救肯定能奏效，這件事對我內心的觸動是︰立志到公社醫院去當一名醫生。
外科實習結束轉到了內科，內科無論門診還是病房，病人都很多。結核病人最多，因為隔離條件差，能在門診治療的當然在門診，那些活動性肺結核合並咯血、滲出性胸膜炎、腸結核、結核性腦膜炎等，隨時有生命危險，不得不收住入院。傷寒病人也很多，持續性高熱，還容易誤診，病程長，恢復期護理也很重要，有一個病人，我們查房時，飲食醫囑從流汁改為半流汁，護士去換牌子時，家屬問︰「蛋也能吃？」在護士心中，半流汁中的蛋肯定是蒸雞蛋和蛋花湯之類，就「嗯」了一聲。誰知這家屬回家燒了三個水泡蛋來，病人狼吞虎咽一下吃光。半小時後，病人劇烈月復痛，大汗淋灕，懷疑是傷寒合並腸穿孔，速轉外科手術治療。幸好搶救及時，免除了一起醫療事故，病人自己說︰「這次是死里逃生，以後決不嘴饞了，你們也要對病人講講清楚。」是呀！人命關天，容不得半點馬虎。病人實在多，走廊上都是加床，急性傳染性肝炎病人也很多，傳染病只能相對隔離。那些胃出血病人，痛得死去活來的膽道蛔蟲癥病人，真叫人揪心。大葉性肺炎、風濕性心髒病病人都很常見，很少有高血壓和癌癥病人，有個三十多歲的男性中學教師，一個月前是全縣的馬拉松長跑比賽冠軍，因患急性黃色肝萎縮，做醫生的卻毫無回春之力，眼睜睜的看著他一天天走向死亡，心中很不是滋味。病種繁多對我們實習醫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學習機會，我也逐漸體檢到醫生的職責是崇高的、神聖的，又有更多的無奈和遺憾，醫學寶庫高深莫測，自己只是模到了門把，還沒資格推開大門跨進去呢！
我進婦產科實習已是初夏季節，住院的絕大多數是產婦，婦科病人極少。有個待產婦入院兩天，一直叫肚子疼，宮口仍開一指，毫無進展，引起了我的重視。我認真細致檢查後有重大發現︰她的月復痛根本不是子宮收縮而疼，是因為胸腔積液刺激胸膜，反射性致月復部疼痛。踫巧透視機器又壞了，我急于證明自己的診斷是正確的，便做了個診斷性胸穿，果然抽到膿性液體，原來還是個膿胸。我欣喜若狂，立即向助產士建議轉內科治療。第二天晨會，沉浸在喜悅中的我正等待院長的表揚時，卻听于院長說︰「這里提醒個別實習醫生，不要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做一些技術性很強的操作，一定要在帶領老師的指導下進行。當然，積極性是好的，出了事情誰負責？」是，俗話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真出了事，有誰來幫我擔待？我真感到後怕，看來，個人主義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