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建興四年二月末,江左揚州建康城,秦淮河畔朱雀橋百醉居。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江左之地的春天雖然不像後來唐朝來的那般早,也沒有詩文中那般富有美感,但此刻也仍然有星星點點的綠意從柳條之上悄悄冒出頭來。
而這時候的北地還是寒風刺骨,萬頃雪原呢。
而那些常年翠綠的喬木,似乎也在這春風里褪去了嚴重的晦澀,變得愈發的鮮綠起來。
延綿的冬雨早就停止,窩藏了一冬的陽光也開始將熱量慷慨的傾灑在大地之上,讓一切都顯得生機盎然,充滿了勃勃生機。
此時正值午後,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百醉居的雅間內,滿室的陽光,香甜的酒氣中,一個相貌還算英挺,身穿常服的漢子正獨自坐在窗前自斟自飲。
美酒入肚,這男子卻不斷發出嘆息,一雙眼楮更是通紅盯著面前的菜盤,直接抓起一只鳳爪,咬牙切齒的撕咬著,仿佛在撕咬自己的仇人一般。
這漢子正是令狐氏一族族長令狐微的長子令狐靜。
最經令狐靜心情很不好,可以說是諸事不順。
第一件事卻和他偏房的堂兄令狐艾有關,他最近剛剛收到父親令狐微的來信,知道族中出了大事,那可惡的令狐艾從建康城中離開後,沒有回幽州,而是直接去而來京口;抵達京口後,不但狠狠羞辱了自己這長房一系,更設計讓自己的二叔令狐遠出賣自己祖宗產業而遁走無蹤,當然也多少提到幾嘴令狐遠勾結海匪的事情,並告誡他如果令狐遠來找他,就給他這個不爭氣的二叔一筆錢,讓他有多遠走多遠,不要再牽累族人。
第二件事還是和令狐艾有關,自從上次他當街與令狐艾發生沖突,卻被令狐艾羞辱後,令狐靜回去後被上峰狠狠斥責了一頓,自然是因為他的上峰了解到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敦和令狐艾把酒言歡的消息,所以對這個不開眼得罪貴賓的小子自然不會輕饒。
其後,令狐靜還擔心後怕了許久,生怕會有人繼續找他的毛病,讓他丟官棄職。
因為他當時打著城南客棧有人鬧事,在沒有經過喲中領軍同意的情況下,就以彈壓的名義帶兵出營。
而且按規矩這事情並不歸建康中軍所管,正常是要建康縣令派縣內士兵去處理即可。
當然,如果事情非要他出動,也要有上峰的虎符,雖然當時讓他出兵那個中年男子拿出過虎符,可是畢竟沒有經過中領軍,所以真追究起來,難免要怪罪在他頭上,甚至拿他當替罪羊。
為了當讓這個軍主,令狐靜的老爹令狐微沒少給他花錢,如果真因為這件事情被撤職,回家後令狐微能扒了他的皮,而且臉面上丟不起這個人。
讓令狐靜慶幸的是,上邊似乎有人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只是當值的校尉斥責過他,就再沒有人找他的麻煩。
不過,經過這件事,令狐靜也變得安分了許多,就拿這來百醉居吃酒來說,就幾乎是變了一個人一般。
平日里,令狐靜來這里吃酒都要帶上幾個親衛,穿著軍服大搖大擺的來,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中軍軍主的身份。
可這幾次來,他都是一身常服,獨自一人,生怕再惹出什麼事端。
從和令狐艾發生沖突的那件事情開始,令狐靜總算明白一個道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只看從前,而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對人盡量客氣些,否則總會惹到自己惹不起的人。
不過令狐靜心底卻對令狐艾一直懷恨在心,覺得他簡直是自己和自己你一房的仇人。
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心底無比的郁悶。
酒入愁腸並沒有更愁,令狐靜的心情反而隨著醉意的上涌變得有些輕快起來。
此刻午後陽光正暖,幾杯溫過的火龍燒下肚,令狐靜已經有些微醺,聞著空氣中傳來淡淡花香,還有不遠處朱雀橋上不斷傳來的一個賣唱女子的小調,心情卻是放松了不少。
嚴格上來說,令狐靜並不能算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除了氣量狹小些,性格粗暴些,但並沒有做出過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只是仗著自己的長房身份欺負了幾個偏房,謀取了一些錢財,或者說令狐靜根本沒有成為一個壞人的勇氣與手段。
也因此,令狐靜頗為沉迷在此刻的這種安穩舒適的生活里,當然如果他心底那個可惡的令狐艾能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就更加滿足了。
「令狐艾,你個混蛋,仗著巴結上了王烈,就不把我放在眼內,竟然還敢回族內……」令狐靜含糊的咒罵著。
正在遐想間,忽然听得門外有人道︰「客官,您點的菜上來了。」
令狐靜晃了晃腦袋,這時他也不太記得自己到底點了多少菜,又已經上來了多少,下意識的答道︰「進來,放桌上。」
門被推開,一個小廝拖托舉著菜盤邁著小步走了進來,又順手合上了門。
令狐靜也沒有在意,眼楮都不曾抬一下,卻道︰「伙計,你去把橋頭那個賣唱的小娘子給我請上來,就說我要听她唱曲,錢我不會少她的。」
那雜役小廝小心的嗯了一聲,走到他身邊放下菜盤。
正這時,異變突生,一把匕首不知道何時滑入那小廝的手中,冰冷的刀鋒瞬間抵在了令狐靜的喉頭上。
令狐靜頓時驚出一身冷汗,那點醉意頃刻消失的無影無蹤,有些惶恐道:「你要做什麼,兄弟,你們搞錯了吧?」
那小廝聞言笑mimi道︰「絕對不會錯,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你們?」令狐靜狐疑的看了一眼那人,並沒有看到到其他人。
但隨即,令狐靜覺得腦後一疼,就此昏了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屋內已經潛進了另一人,手中提著一根棒子冷笑的看著躺在地上的令狐靜。
這雅間並不大,四周和其他雅間只用單薄的鏤空的牆壁阻隔,若是有人趴在隔斷上觀看,很容易就會發現這邊的情況。
因此兩人也不敢多耽擱,一人將令狐靜手腳捆緊、堵上嘴巴,另一人掏出一個布袋直接將令狐靜裝進去。
然後兩人迅速將令狐靜抬出雅間,直接從走廊的一側的窗口扔出,這後邊卻是一條背街的小巷,下邊早有另兩個人等在那里,接著包裹令狐靜的帶子,開始那兩人也一躍而出。
四人匯合後,順著牆根抬起令狐靜,直接往一側的小巷奔去。
剛行到巷口,就听得一個人笑道︰「幾位,不在百醉居不好好吃酒,卻擄走客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不覺得太失禮一些麼?」
四人一驚,那兩個空手的漢子卻是第一時間就抽出了隨身攜帶的短刃,抬人的兩個漢子也立刻將麻袋放下,然後也抽出了短刃,四個人一人在前,兩人在側,一人斷後,形成了一個戰斗的隊形,他們這這時根本還沒有看清楚是誰,卻已經下意識的做出了這樣的動作,顯然是久經訓練和配合的。
接著四人抬眼四處一看,只見巷子的前後都已經出現了人影,顯然對方早就埋伏在這里。
這些人也都是城內百姓或者商販的打扮,只是人人手執弩箭,對準了他們。
而他們身前十幾步外,是一個隱隱居中的身穿常服的胖子,樣子十分富態,就和這建康城了任意一個富商一般沒有什麼區別。
來人正是費辰,他已經在這里久候多時了。
若問費辰為何恰巧帶人出現在這里,到的確是有幾分機緣巧合,而這件事卻還要從令狐靜身上說起。
費辰平日雖囂張,但不過是一個沒什麼實權的軍主,平日里來百醉居喝酒,這些斥候、探子並沒有人太過關注他。
但他最近他一改往日的高調,每日只穿便服來吃酒,對人更是客氣了許多。
他這樣反常的舉動反而引起了這些斥候的注意,以為他別有圖謀,結果一探听竟然是和自家令狐元止先生有過節的家伙,頓時更多了注意。
而今日他一來,他沒有注意到別人,但賀葆卻注意到了他,當日賀葆可是和令狐艾一起在街道里與他發生過爭執的,因此對這個嘴欠的家伙記得十分清楚。
賀葆並沒有想太多,只是立刻告訴給了費辰,費辰一听當日他帶兵為難過令狐艾,立刻叫人想辦法跟蹤他,調查他最近和什麼人來往等等。
並不是費辰小心眼,因為他和令狐艾沖突就要為難他,而是費辰也如劉隗一般,敏銳的意識到,眼前這個家伙當日很可能就受了那幕後指使者的操控,才會擅自調兵來尋令狐艾等人的麻煩。
可沒想到,沒等他們下手,這邊就已經有人先動手,這些自然瞞不過那些狂瀾禁衛暗組斥候的眼楮,那些人一進入百醉居,這邊就已經做好布置,正好在這里堵個正著。
可以說,今日就算沒有這四個漢子綁架令狐靜,這幾日內費辰也會對他下手,令狐靜若知道,只能哀嘆自己倒霉了。
此刻,那四個漢字一看眼前這個商賈一樣的胖子,面對他們手中的利刃,竟然全無懼色,反而笑得更加開心,仿佛偷到了腥的貓兒,心下頓時一沉。
這只能說明對方智珠在握,而且四周那反射著森冷光芒的箭矢更讓他們不敢輕動,巷子內的氣溫仿佛都下降了幾度。
那個領頭的漢子卻小心翼翼道︰「這位大人,我們也是公干,希望你不要為難我們,否則然後相見,就不好說話了。」
說完故意晃了晃手中的刀子,他這麼做,只是希望能多拖延一點時間,因為按照事先的安排,只要出了那個巷口,就會有人接應他們。
費辰一見他這樣,笑道︰「是等人來接應你們麼?是這幾個家伙吧?」
說完一揮手,幾個漢子頓時如死狗一般被人拖了進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四人一看,面色變得更加難看。
那領頭的漢子猶自僥幸道︰「這位大人,你可知道我們是在為誰辦事?真要惹惱了我們的主人,怕你吃罪不起。」
費辰一听,不怒反笑︰「哎呦,都這樣了還敢威脅我呢?朗朗乾坤,懷揣利刃,你們還口出威脅,難道是匪盜不成?早就听說最近城南除了幾個專偷別人馬桶的劣賊,不會就是你們幾個吧?」
那個打暈令狐靜的漢子一听這話,卻是大怒。
他們雖然你是探子,可也不是什麼賤籍,更不會淪落到偷人糞便之物的地步,費辰這話實在太惡毒了。
那人氣道︰「你放屁!」
費辰一听,臉色一沉︰「你這人好不知趣,竟然口出污言穢語,來人給我把他們全都拿下」
那領頭的漢子聞言,心底喟嘆,明明是你口出污言,還說我們?
但對方說打就打,根本不給他們考慮的時間,兩邊的堵路的漢子早就躍躍欲試,此刻一听命令,立刻躍出。
這四人雖然也是進過訓練的精銳探子,但和這些殺人不眨眼的狂瀾禁衛的暗組斥候比還是差了一截,而且人數上他們也差距太多,不過十幾息間,就被打倒在地。
四個人都被捆成了和令狐靜一個模樣,口中也堵上了棉布,然後塞進麻袋,被直接抬進了附近停靠的一輛馬車車廂里。
馬車疾馳而去,小巷子里恢復了平靜,那幾個斥候依舊變成了路人甲或路人乙,在附近閑逛著。
費辰則帶人從巷子的另一側離開,也上了一輛馬車,轉眼就消失在街道里。
一個時辰後,建康城內的一所民居內,費辰正一臉冷意的看著眼前的令狐靜,白胖的臉上再無開始時的笑意
令狐靜此刻一臉惶恐、茫然之色,剛剛醒來的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記得自己前一刻還在百醉居吃酒,下一刻忽然被進來的小廝用匕首逼住,然後就昏了過去,等再睜開眼,就已經來到這里。
掙扎了一下,四肢已經被捆得死死的;想要開口,才感覺嘴巴依舊被堵著。
「這難道是做夢?一定是的,這是一個噩夢,快醒來吧」令狐靜字心底哀號著。
面前這個白胖的胖子卻不管他的心情,直接開口問他︰「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令狐靜拼命的點頭,片刻覺得不對又拼命的搖頭,急于表達自己求生的渴望,此刻他口還被塞著,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生怕對方誤解了他的意思。
焦急之下只能嗚咽著,眼淚似乎都快流了下來。
費辰一看他這般慫樣,厭煩的一擺手,一旁的一個狂瀾禁衛上來講令狐靜口中塞著的棉布拽了出來。
令狐靜立刻如月兌水的魚兒一般,先大口大口的喘了幾口粗氣,這才開口焦急道︰「我不想死,大王不要殺我,我家里有的是錢,要多少贖金我們給你」
原來,令狐靜這小子說笨不笨,說聰明也不夠聰明,偏偏還善于聯想,此刻竟然把眼前費辰他們這些人想象成了盜匪,甚至還想過他們也許就是和二叔勾結過的海匪。
他多少也听父親提起了,自己的二叔好像勾結了海匪,還欠了別人很多錢,現在估計是想綁架自己,勒索錢財。
費辰听他這樣說,又好氣又好笑,卻繃緊了臉色問︰「小子,你家很有錢麼?」
令狐靜一听,忙道︰「嗯,我家很有錢,我是我爹爹的長子,他一定會出錢贖我回去的,只要大王不害我性命,一切都好說。」
費辰卻突然不耐煩道︰「既然你家如此有錢,為什麼你還要收取他人錢財,擅自調兵抓捕自己的族人?」
令狐靜一愣,片刻詫異道︰「什麼收錢?什麼抓捕自己的族人?你們是誰住令狐艾麼?那是因為我們有私怨,我才去的,我沒有收錢啊……不對,你們怎麼知道這件事情,你們究竟是誰派來的?」
費辰打斷了令狐靜的詢問,惡狠狠道︰「你休管我們是誰,我只問你,那日是誰下令讓你去找令狐艾的麻煩,放心我們和令狐艾沒關系,我們只關心是誰給你下令,你若是好好回答,我們就放你回去,繼續做你的中軍軍主,享受你的榮華富貴;否則,你也知道的,長江里每年淹死的水鬼不少,興許你能直接漂回京口縣呢……」
令狐靜聞言,渾身一哆嗦,打了一個冷戰。
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多麼堅強的人,性格上更是欺軟怕硬,此刻听到這樣的威脅,只覺得渾身冰冷,仿佛已經被人綁上石頭扔進了冰冷的江水了,但他現在沒有搞明白對方究竟是誰派來的,心下多少有些猶豫。
畢竟,當日那個讓他出兵的中年男子一再叮囑他,不能對別人提起這件事,他自會保他無事;但如果他走漏了消息,死的一定是他令狐靜。
仿佛看出了他的猶豫,費辰冷笑道︰「我不喜歡耽誤我時間的人,耽誤我時間的人已經都喂魚了,當然你也不要妄圖說假話,我們已經知道是誰,我們只是要看你能不能說真話,如果能才會問你其他。」
令狐靜聞言,牙關緊咬,片刻不死心道︰「你休要誆騙我,你知道什麼了,知道了怎麼還來問我?」
費辰哈哈一笑,指著腦袋道︰「我知道烏衣巷中的大人物想要你的,怎麼樣,還想為他們死扛麼」
令狐靜聞言,臉色一邊,心底狂吼︰「他們果然知道了,難道那些人準備殺人滅口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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