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四年五月的長安,充滿了暮春的暖意,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
雖然後世的詩詞里歌詠的是盛夏之景,但其實這春蟬在春末就已經出現,名曰蟪蛄,一樣帶著幾分噪雜又蘊藏著幾分生氣,在道路兩邊嘶鳴不停。
就在嘶鳴的蟬鳴聲中,大地阡陌之上,農人們開始了新一年的勞作,那片片濃墨重彩般的綠意黃花,昭示著今年又將是一個好年景。
而只要年景夠好,那這些淳樸的百姓就有信心活下去,去迎接更好的日子。
尤其是沒有了胡人和匪盜的禍害,只要糧食豐收,那家里人就可以多吃上幾個月的飽飯,可以多穿上一件新衣。
更不用說,現在的雍涼兩州,大晉至尊司馬鄴下令減免了兩州三年的賦稅,這些百姓卻是越來越有奔頭。
在這樣充滿希望、暖意燻人的春日里,一切仿佛都變得無比的祥和,宮廷之上,廟堂之中也是一片安穩之勢。
在與張寔配合,剿滅了附近的馬匪,又逼的劉聰退避三舍,只能派大將劉曜固守洛陽,卻再也不敢襲擾雍涼,這些戰績的取得,進一步的鞏固了司馬鄴的權威。
少年至尊本就有銳意進取之心,在真正可以掌握自己命運之後更是勤勉無比。
而這個少年天子也似乎對做一個中興之主很感興趣,本來七日一次的大朝改為了三日一次,對朝臣的奏折也勤加批復,親自過問每一條涉及到軍事民生的重要本章,頗有明君的潛質。
在他的影響下,所有長安的朝臣也有兢兢業業,現在這小皇帝正在上升期,就算有些人有不滿,也只能在暗中抱怨。
而且,自從王烈上次離開長安後,司馬鄴就已經開始按照王烈的建議,大刀闊斧整頓長安吏治。
司馬鄴在長安的中軍之外,成立了一個類似狂瀾禁衛的監察組織,起名中軍衛,由司馬鄴親自領導,專司糾察皇親國戚和文武百官的違法行為。
當然,這中軍衛只有審查權、執法權,卻並無審判權,這也是王烈為了預防這個組織發展成後世大明錦衣衛那般,三權合一,無人可限制,最後只能用東廠來轄制,給司馬鄴提出的建議。
廠衛廠衛,大明的腸胃豢養出的一批內臣與權貴,幾乎成了毀掉大明根基的一塊毒瘤。
王烈可不希望這樣的情景在大晉重演,那可就是好心辦了壞事。
這個舉措一出,開始還有人反對,但司馬鄴在索辰和胡崧的支持下,雷厲風行的查處了一批違法亂紀的官吏,反對聲立刻就消失下去。
而且,司馬鄴也學習王烈,大搞輿論聲勢,召告百姓。
一時間,百姓紛紛支持,尤其是長安太學院的太學生們,更是支持這樣一個可以監管官吏的組織,有了這些支持,這中軍衛的出現,如浩蕩清風一般,一掃大晉建國以來刑罰難觸權貴的風氣。
而組成這些中軍衛的大部是一些在軍中不太得志的寒門子弟,加上一部分世家子弟,年紀都不超過三十。
這些人共同的特點就是做起事情來熱血十足,闖勁十足,而且他們相互間還有一個互相限制、監督的作用,因此只要哪里有官員作奸犯科,無論是世家權貴,還是寒門出身,幾乎都沒有徇私的可能。
一時間,身在長安城的所有官員都嚴格約束親屬、家奴,嚴禁他們出去惹是生非,而一旦惹是生非,也沒人敢再出面說和。
其是,並不是他們不想為自己家犯事的親朋說和,而是因為在這之前,有數個世家想仰仗自己的家世去找司馬鄴求情都被司馬鄴怒斥,最後更有一家家主惱怒下,對司馬鄴語出不遜。
司馬鄴當時沒有說什麼,但他的手下的那些中軍衛的少年,如今都以維護其尊嚴為榮。
結果第三日,那中軍衛的士兵就找出了這世家上下十幾名官吏貪贓枉法、欺男霸女、草菅人命等諸多的犯罪證據,並直接遞交給司馬鄴。
司馬鄴看後龍顏大怒,命令索琳親自審問此案。
索琳那是何等的心狠手辣,又用了不到三日,就取得了所有人的口供,然後上報司馬鄴,並建議將其中數十人都梟首示眾,家中老幼全部流放。
還是司馬鄴寬厚,于心不忍,只是殺了幾個犯有人命案的罪大惡極的官員,其余人全部貶為平民,家產充公。
但經過這樣一件事,卻再無人懷疑司馬鄴整頓吏治的絕心,也有人很快得知這一切都是王烈最開始的建議,更是對王烈心生畏懼。
百官勤懇,世家低調,一時間長安城內外祥和一片,雖達不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至少是無人敢再公然作奸犯科了。
而且這中軍衛不但負責稽查官吏,日後更開始負責稽查一些幫派盜匪團伙欺壓百姓的案件,再將這些案件移交給官府。
有他們的監督,那些官府又有哪個敢徇私枉法,一概從嚴從速處理。
那邊涼州張寔一見這整頓效果明顯,也在涼州境內開展了整治活動,並直接懇請司馬鄴派出中軍衛,在涼州設置分衛所,一時間雍涼兩州卻是愈發的富有活力起來。
這樣等著挑至尊毛病的言官顯得無所事事,御史台幾個月都接不到一個彈劾官員的奏折,甚至暗中抱怨中軍衛太過能干。
而其他官員卻都明白,這少年至尊如今已經不是那個人人可欺的傀儡,他們需要的做的就是安分守己,為這個朝廷做事。
一切,都漸漸步入了正軌,直到幽州派來的使者來到長安後,才在這一潭平靜的春水中激起了波瀾。
而這次,幽州派來的使者是長安上下都很熟悉的一個人——幽州督軍、陳郡謝氏的族長謝鯤。
謝鯤自然是帶著王烈的重托來到長安城的,目的也只有一個,取得至尊司馬鄴的支持,獲得一個名正言順出使江左的聖旨。
王烈之所以派謝鯤來,也是希望利用他在世家中的影響力,盡量減少百官的反對,否則到時候就算司馬鄴支持,也架不住滿朝的反對之音。
當然,長安的文武百官並沒有一人知道謝鯤來的真正目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歡迎謝鯤到來的熱情。
此時的謝鯤以說是春風得意,自從跟隨王烈,不但在經濟上家族獲益頗多,在政治地位上更是水漲船高,原來陳郡謝氏在江左不過是王敦和司馬睿的附庸,現在卻成了各方競相拉攏的對象。
很多人都知道,一切都是源自王烈對謝鯤的重視。
而隨著王烈一次次擊敗強敵,直到現在封侯開府,這種重視無疑就更成為謝氏騰飛的砝碼。
據說,在幽州只要是謝鯤提出的意見,王烈基本都會同意,足見其在王烈心中的地位
加上謝鯤的長女謝甄兮據說也已經和王烈有了婚約,謝氏一族的利益可以說已經牢牢的和王烈綁在了一起。
因此,這次謝鯤來長安,卻比哪一次都受到大家的歡迎,那些王烈的盟友索琳、梁芬、胡崧、宗敞等人固然是送出拜帖,就連一些和他素無來往的官吏也都送上名帖拜會,紛紛想借謝鯤與風頭正勁的王烈搭上關系。
尤其在很多人看來,王烈和手下的狂瀾軍可不是只會殺伐的野獸,他們現在更是財神的代表,盡管大多數人還不知道幽州的岑氏商行的幕後老板是王烈,但大家卻很清楚,從幽州發往各地的新式鼓風機和曲轅犁這些,還有那火龍燒,這些東西若無王烈的允許,又怎麼能流出幽州?
尤其是跟隨此次謝鯤出使的,還有一隊由數百輛輜車組成的岑氏商行的商隊,帶來了大批幽州出產的新式器具,甚至還有一批進貢給司馬鄴的新式軍械。
石勒敗亡後,北地已經重新成為漢人的天下,也不會有人再刁難岑氏商行,這次大型商隊的前來,明眼人哪還看不出其中和王烈的關系。
因此謝鯤和商隊上下趕來長安後,受到了長安城世家、豪強的熱烈歡迎。
謝鯤也是來者不拒,對每一個前來拜訪的官員、世家以及商家都親自接見,加上他本就有賢名,不出幾日在長安城就傳出謝鯤禮賢下士,與人為善的良好風評。
百官熱烈,尚書僕射索琳卻正在府邸中暗自揣摩。
謝鯤這次來,索琳一開始就在推測他來的目的︰「恰逢王明揚大敗石勒,謝鯤就急急進京,還如一個財神爺一般廣撒銀錢,若說只是來博一個好名聲實在不太可能;而且王明揚也不是那種用銀錢開路的性格,難道王明揚是又有了什麼標新立異的想法,著急實施,所以來求得百官支持麼?」
索琳卻不愧是為官多年的老滑頭,雖不能猜中王烈的心思,但也所思不遠。
不過雖然有了這種猜測,但索琳卻絕對沒有給王烈拆台的想法。
在索琳眼里,王烈雖然性格有些張狂,但並非那種囂張跋扈,欺壓百官的梟雄,行事也頗講究大義,而且舍得與盟友分享所得,所以他到不懷疑謝鯤此行是有什麼陰謀。
況且現在他兒子索辰在王烈麾下,這次在王烈的奏章上,還特意標明了索辰牽扯敵軍糧道,截殺石勒敵酋的大功一件,司馬鄴也因此下旨拔擢索琳為裨將,雖然只是個雜號將軍,但身為老子的索琳在二十歲這個年紀還是一身白衣,在家鄉提刀橫行呢。
所以,無論與公與私,索琳都已經暗下決定要幫助謝鯤此行。
王烈向上,他們這些與之為盟的得到的利益才會更大;而且王烈那些標新立異的想法對于其他世家豪強不好接受,但索琳本就是土豪出身,他可沒有那些太過迂腐的想法,只要能獲取實實在在的利益,他就會支持。
只是索琳實在有些奇怪,他明明早就給謝鯤送去了名帖,而謝鯤自來到長安後就不停拜會百官,卻惟獨一直不曾來見他,實在有些不按套路出牌。
「難道還非要我這個老頭子去拜見他麼?」索琳暗想,從年紀上講,他長了謝鯤二十多歲,卻可以算是謝鯤的長輩了;從官職上講,他也是位極人臣,不是謝鯤一個督軍能比的,要他去主動拜見謝鯤,他還真拉不下這個臉面。
當然,索琳現在不會因為這個而對謝鯤或者王烈不快,他更相信這是王烈和謝鯤故意而為,肯定是有最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出面,這麼說自己還是很重要的嘛。
想到這點,索尚書卻是捏著漂亮的胡子,頗為矜持的自得起來。
正思索間,忽然管家在院外高喊道︰「大人,陳郡謝鯤求見。」
索琳一听,笑道︰「這就來了?請謝大人進來,不——我親自去迎接。」
說完一甩袍袖,向外迎去。
但沒有讓索琳想到的是,在幾日後的朝堂之上,當謝鯤說出此行來意後,卻引起了一場軒然大*,這場波動不單單是影響到長安城,甚至擴展到了四海宇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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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溯一個多月,在東海海山島上,荊展雙目赤紅,再無開始的淡漠與鎮靜,不但神色變得有些扭曲,牙關緊咬,雙拳猛的擊打在洞壁之上。
一見眼前年輕男子的神色劇變,剛剛走到洞口,準備離開的薛青鸞和那個中年男子停住了腳步,回首一看,頓覺驚詫萬分。
那中年男子怕他暴起傷人,想要上前,卻被薛青鸞攔下。
因為薛青鸞敏銳的感覺到,眼前的這個男子雖然情緒上變得的有些激動,但和她見過的烏龍那樣的殘暴情緒卻有很大區別,這更像是一種強制的克制與壓抑,是憤怒更是悲傷。
「究竟是什麼,讓他有這樣難過的表情?」薛青鸞看著荊展表情的變化,心底有些好奇。
此刻,荊展的腦海里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都死了,都死了,為了保護我,我手下的兄弟都死了」
就在一個多月前的那一夜,在荊展他們乘坐的艦船被撞毀之前,他手下的那些狂瀾禁衛暗組的斥候勸他上小舟逃命,他卻不肯。
無奈下,趁荊展不主意,幾人將打昏,這還是因為荊展強行連續催動硬弓,體力消耗太大的原因,否則他們幾個就算偷襲也很難在不傷害荊展的情況下打暈他。
打暈荊展後,這些斥候將他送上了艦船上那唯一一條有些破損的小舟,又將小舟放下,再由兩個水性稍微好點的士兵又跳入江中,接著船只一側的掩護,暗中推著那小舟向海口方向行了數百米,看小舟順江水一直出海,這才返回繼續殺敵。
而敵人當時在撞毀艦船後,那中年男子覺得不對,卻是指揮人馬一路向西搜索而去,根本沒想到荊展會隨小舟漂流出海,這才讓荊展逃過一劫。
這小舟在洋流的驅動下,竟然繞過了烏龍他們盤踞的海盜,直接來到了這幾十里外的海山島,然後被巡哨的海匪救下。
如今,僥幸活命,荊展卻只覺得心如刀割一般,這種建立在袍澤犧牲,自己獨活基礎上的存活顯然不是荊展所需要的,甚至可以說是荊展所不能忍受的。
但荊展的性格極其堅韌,不會為此崩潰,更不會選擇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否則當日信都城下,他就不會在面對支雄之時已然有勇氣對戰,所以這一刻在相通了自己來到這里的來龍去脈後,卻是下定決心︰「一定要滅掉海龍幫,滅掉那背後的黑手,為自己的兄弟們報仇。」
荊展眼中的那一絲憤怒與悲傷也迅速變成了堅定,這樣的改變,頓時讓整個為之一振,本來有些萎頓的神色也變得精神起來,身子里那股男兒的豪氣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來。
隨後,荊展看見薛青鸞兩人還沒離開,卻是歉意一笑,揚起清澈的目光道︰「剛剛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讓兩位見笑了。」
薛青鸞忙擺擺手,示意無妨,這才帶著手下匆匆而去。
隨後,有青鸞幫的幫眾給荊展送來了一套簇新的短衫,荊展洗漱後換好,又吃了數碗飯菜,這才在幫眾的帶領下,去見薛青鸞。
一到薛青鸞那里,只見這山洞面積超過了百丈,里邊卻只有不四五個人,薛青鸞居中端坐,其余人也都各以岩石為座。
看來這些人就是青鸞幫的全部首領了。
荊展大步來到洞中,對著薛青鸞一拱手,不卑不亢道︰「荊展見過薛幫主和諸位首領。」
然後一個團揖,卻是禮數周到,卻又不顯諂媚。
薛青鸞迎著那如朗星一般的目光,只見眼前的男兒在洗漱後,換上這一身合體的青衫,真是玉樹臨風,瀟灑不凡。
而那挺拔的身姿,穩健的步伐更顯男兒的陽剛之氣,那臉上平淡卻溫和的微笑卻又帶著幾分儒雅。
薛青鸞眼中異彩閃過,這樣的好男兒她在東海之間可不曾見過。
那些海匪固然能殺能砍,也有智謀百變的狡詐人物,當這樣一身灑月兌的俊秀青年,卻是第一次見到,甚至頗有些他父親薛景那種豪爽中帶著文雅的氣質。
薛青鸞到底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之前更是一直生活在父親的庇護下,雖然習文學武,但到底還是一個帶著幾分稚氣的孩子,此刻一見荊展竟然帶著幾分先父的氣質,心下卻自然而然生出幾分親近之情。
一時間,竟然有些微微發愣。
這時,一旁的一個漢子忍不住咳嗽一聲道︰「幫主,該做出決定了,如今已經是我們幫派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你可千萬不能再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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