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釜底抽薪
倚竹軒中,清風送爽,正午的陽光在竹葉和窗欞的過濾下已經變成柔和又不失溫暖的斑駁。
瑯琊王氏的族長,丞相府司馬王導手捧清茶,端坐在這樣的光影間,一襲白衫在微風中輕輕鼓蕩,猶若天上仙人一般。
這副模樣,卻與他身前那長身而立,白面之上因為激動而騰起紅暈的從兄王敦絕不相同。
外人若看見這兩個人,怎麼看都不會覺得這是身體里留著相同血脈的男人。
一靜一動,一溫和一張狂,一謙遜一自傲,一個寬厚一個嚴厲,卻正好是兩個極端。
而王敦此刻,也正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著心中的憤懣與惱怒,他不但早已經站起身來四處走動,剛剛手中的那個茶杯更是直接被他重重的拍在了面前的幾案上。
那個難道一見、晶瑩如玉的白色瓷杯頓時四分五裂,王導看到王敦這樣,也不說話,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王導清楚,以王敦的脾氣,現在自己勸他什麼,這個從弟都不會听,還不如讓他自己發泄完後再冷靜下來,自己再做引導不遲。
這也正是王敦為人聰明之處,雖多智但從不妄言,更不會去刻意觸怒王敦,也是王敦為何如此敬重他的原因。
否則論被王敦疏遠的王戎,或者被王敦派人刺殺的王澄,哪一個不是一時人杰,但王敦之所以痛下殺手,正是因為他們不明自己的心思,與其為敵頂撞他,而王敦又是那種別人越拂逆,越要堅持己見的性格,這也是他們之間悲劇產生的根本原因。
王導為人,就如一縷清風,雖無形無色,卻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做出最正確的抉擇,將大勢盡皆掌握在自己手中。
王敦雖性格強硬,但在王導面前卻始終不敢太造次,一方面固然是因為王導是族長,另一方面他也的確需要王導的指點。
今日,他向王導請教是誰在背後陷害自己,王導卻不明言,只是虛指西方。
王敦立刻就明白王導指的是盤踞在荊湘的陶侃,王敦的反應之快,也是其有今日低位的原因之一。
而王導所言,也字字如針,刺進了王敦的內心。
王敦並不是傻子,也不是王導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可現在這種情況下,司馬睿暫時示弱,王烈又只是固守京口不出,一副並不想進入建康惹惱他的模樣。
那麼唯一能和他為敵的也只有陶侃。
而且王敦如果和王烈發生矛盾,甚至開戰,最後兩敗俱傷,得到好處也只會是陶侃,而非一直與自己對敵的司馬睿。
一則司馬睿沒有那麼多兵力來火中取栗,二則這麼明顯的事情若是司馬睿所為,只是逼迫王敦立刻對他下手而已,而司馬睿現在手上雖有三萬兵馬,但在建康城內王敦想要殺他,卻還是易如反掌。
而只有陶侃,兵強馬壯,又穩居荊湘,只要到時候王敦和王烈拼個兩敗俱傷,他卻能毫發無損的出面調停,甚至以平叛的名義奪取江左軍權。
最後他消滅王敦和王烈,控制住司馬睿,成為江左實際的統治者。
王敦一想到這些能出現的可能,心下就忍不住騰起絲絲怒火。
「陶士行,我一再顧全大局,容你,讓你,你卻要置我于死地,想要我與王烈為敵我今日若不回報你,你豈不是當我如婦人一般軟弱可欺?」
王敦隨後再次看向王導,正色道︰「茂弘,你我雖不是一母所生,但卻是同胞兄弟,而我所作所為也是為能保瑯琊王氏興盛;當日,你勸我不要對陶侃斬盡殺絕,說這樣江左世家才肯敬我服我,可是今日陶侃卻不識好歹,暗中坑害我,真是欺人太甚,我若不還擊必被其所害,就算我能僥幸不敗,將來若被人知道,也都會笑我王處仲無能,還請茂弘教我」
王導听了,搖搖頭道︰「兄長,我只問你一句,你想要如何報復陶士行?」
王敦咬牙切齒道︰「如今恨不得能啖其肉,碎其骨……當然,我也知道現在不能和他大動干戈,但至少我也要讓他遭受一點損失,比如他手下大軍,若能想辦法間隙其與手下關系,讓他內耗,卻是最好不過。」
王導听了,卻不以為然︰「你可知陶士行最擅長的什麼?不是謀略,也不是眼光,而是善于無中生有,造勢借勢,博取名望,而他也最擅長拉攏手下,手下對其也是忠心耿耿,你想要離間他和手下關系,不但很難成功,而且反會引起他的警惕。」
王敦聞言,有些不快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茂弘想像以前那樣勸我忍讓不成,我若再忍下去,就是養虎為患;而且你總說我名利心太重,可我至少不做那偽善君子,有一說一,你再看陶侃,一面裝出忠君愛民的模樣,一面割據荊湘,大肆擴充實力,也只有司馬睿那個蠢貨能相信他是為了鉗制我才征兵不斷,十萬大軍,足夠稱雄一方了,難道茂弘也看不出麼?」
王導苦笑道︰「瑯琊王愚蠢麼,呵呵?罷了,陶士行人都稱其為君子,我以前也以為他是個柱國之臣,今日見其所謂卻偽善非常,是一個保藏禍心的小人;既然此事因我當日勸你而起,我自然要負責到底,更不能看他禍害江左百姓;兄長若真想給他一個教訓,未必非要從他手下著手,還有其他人可用。」
王敦好奇道︰「其他人?現在陶侃勢大,荊湘兩地已經盡被其掌控,若其手下都對他忠心耿耿,他又刻意收買人心,誰人還肯反他?」
王導道︰「我這一計名為釜底抽薪,就是要以毒攻毒,他能收買人心,我們就要用人心來擊敗他陶侃收買人心不假,甚至還可以減少賦稅,讓荊湘兩地百姓支持他,可是如此一來,兄長以為他憑什麼有那許多銀錢來支撐十余萬大軍的軍費?荊湘兩地雖賦稅,但也只限于湖澤之地,山區卻是貧瘠非常;如今他在湖澤一代減賦輕稅,那勢必就要在其他地方進行彌補;尤其是他的一些手下,趁機打著他的旗號,在山區強行提高賦稅,強搶當地土著,甚至販賣當地土著為奴,早就弄得怨聲載道。
而這些土著非我大晉百姓那般,生性彪悍,不肯被人屈辱,從年前至今已經爆發數次起義,若非沒有統一領導,軍械又實在落後,早就為患;主公可派一得利人手,潛入荊湘山區,聯系當地有名望的郡長,給他們提供物資和軍械,助他們起事;有了這些,再憑借地形之力,陶侃就算有十萬大軍,也會被耗盡在山地。
如此,這釜底抽薪之計課程,那時兄長一方面以助其清剿匪患的名義出兵,一方面在當地造謠,禍亂其民心,大事可成。」
王敦一听,沉吟半響,撫掌贊道︰「茂弘真如再世子房,此計甚妙;他們都說當日石勒手下張賓計謀百出,我看茂弘才是真正英才,只可惜你不肯助我,非要說給我瑯琊王氏留下一點余地;其實,你若肯助我,那司馬睿和陶士行都算什麼,這江左也早唾手可得了。」
王導一听,忙道︰「兄長,你若再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我再不相幫」
語氣嚴厲,神色嚴肅。
王敦一見他這樣,訕訕的住了嘴,心下卻喟嘆一聲,如果王導真肯助他,為他的智囊,那麼兄弟同心,這天下豈不是能改名換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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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這邊在王導的幫助下,找出了背後坑害他的黑手,又得到了王導獻上的釜底抽薪之計,心下惱怒已經去了三分。
隨後,王導又告訴他,外邊雖有陶侃坑害,但也希望他能收斂一下張揚的個性,否則不但外人容易攻訐他,就算手下也會生出異心,心有忐忑。
王敦听了,自然是表面答應,內心卻不以為意,王導也不多說。
隨後王敦告別離開,抓緊去布置這一切,在王敦看來只要自己能牢牢把握住軍權,那麼針對他的就只能是陰謀,卻不會對他的根本造成什麼影響。
至于庾亮那樣的狂士對他的羞辱,王敦這點容納的氣度還是有的,當時說要收拾庾亮的言語也只是氣話,而且他現在也沒有時間去管庾亮,陶侃才是排在第一位的敵人。
而王敦並不知道,在他得到了褚洽背叛的情報的同時,司馬睿那邊也接到了同樣的情報,而司馬睿第一時間就找來了劉隗和刁協商議。
刁協建議司馬睿道︰「主公雖然已經與王敦在表面上交好,但畢竟王敦一指有不敬主公之心,如今有人對付王敦,我們雖不能明面相幫,但至少可推波助瀾。」
劉隗一听,不快道︰「刁大人這是讓主公自取滅亡之道,我們和王敦對持,維系著表面平衡,但實際上在江左各個大勢力中,主公始終相對實力較弱,如果主公真幫助那還不清楚是何方的對手一起對付王敦,而王敦一旦和王烈徹底開站,那麼主公最後肯定得不到什麼利益,反而王敦一去,無論是王烈,還是那幕後之人,都會將主公徹底消滅。
畢竟王敦還佔著一個大義,不敢輕舉妄動,而王明揚卻是至尊使者,有監管節制江左百官的權利,主公亦在其內;至于那幕後之人,竟然能暗中調動王敦手下兵馬,卻不為王敦所知,可見其能量至少不遜于王敦,主公豈不是前門殺狼,後門迎虎乎?」
刁協听了,砸吧砸吧嘴,想要反駁。
司馬睿卻拍案道︰「大連先生說的有道理,我雖恨王敦,但至少我和他都在明處,王敦若滅,那敵人就變成了在暗處,到時敵暗我明,吃虧的還是我。」
劉隗一听,拱手道︰「主公明鑒。」
司馬睿又道︰「不過此時也不能就這般錯過,我可以不幫那幕後之人;可王明揚給我這份情報,怕也是想要我能牽制王敦,我就賣他一個人情;刁協,你即刻派人在城內傳言,就說王敦手下圖謀不軌,襲殺至尊使者,以為至尊使者挫敗;如此一來,王敦必然更加惱怒,要去找那幕後敵人的麻煩,他們斗個你死我活,我才好取利。」
劉隗和刁協聞言,對視一眼,劉隗卻是微微一笑,刁協卻有些心驚,他這一刻才發現,一直以來他都輕覷了這個看似懦弱享受安樂的大晉瑯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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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遭遇的這一切,其他人本來並不清楚內幕。
眾人也都只看見他的手下褚洽被王烈送進了死牢,而王敦卻並沒有做出什麼表示。
這簡直與王敦往日囂張跋扈的性格不可同日而語。
很多人甚至猜想,是不是王敦畏懼了王烈,不想為這個與王烈翻臉?
而這樣的謠言也開始在建康的市井間流傳,王敦卻是大怒,這是沈充已經按照他的命令,親自掌管了建康中軍,于是未來的數日內,中軍開始在城內大肆搜捕,很快抓住了散步謠言的幾個奸細,那些奸細當場自殺熟人,但還是留下了幾個活口。
在沈充的手段下,很快有人吃不住刑罰,招供是被陶侃派來的。
王敦得到這證供後,對整件事是陶侃在幕後所為更是堅信不疑,也開始更加緊鑼密鼓的布置對陶侃展開報復的事宜。
但那些百姓和大多數官吏並不清楚這些事情,而且中軍在城內搜捕,多少也驚擾了百姓,以丞相府庾亮為首的一些官吏,數次在公開場合抨擊王敦肆意妄為。
王敦自然沒性情和這些文士打嘴仗。
而陽翟諸氏那邊,留在建康的家眷,也曾數次派人去王敦那里哀求,懇求王敦出面,讓王烈放褚洽回來。
但王敦已經恨極褚洽背叛他,哪里肯為這樣一個人出面,卻是絲毫不給諸氏的面子,一口回絕。
諸氏一家哭哭啼啼的返回,沿路百姓、官吏看了,多少人都在暗嘆這陽翟諸氏風光一時,如今諸洽和其子諸裒都被人如此羞辱,一個丟盡臉面更被抓緊死牢,一個精神恍惚再不見所謂江左才子的風采,而王敦卻不聞不問,難道他們這一族真要就此衰敗下去?
但隨後,一條流言又在建康流傳開來,這次卻是直指事情的根本,流言直接說明褚洽之所以被王烈抓捕,並不是王烈故意針對王敦,而是褚洽正是參與襲殺王烈的幕後主使之一,至于其中有沒有王敦參與,卻是不得而知。
眾口鑠金,越是這種半真半假的謠言,越會被百姓相信,因此很快謠言就演變成了王敦本來準備刺殺王烈,如今卻因為事情敗露,將罪責全部推在了褚洽身上,所以才不肯去救褚洽,結合之前王敦對諸氏眾人的冷漠,卻也有鼻子有眼。
于是,更多的人開始在暗中期待王敦的反應,想這個在江左縱橫了十幾年,威風八面從沒有人敢忤逆他的大將軍會怎樣與王烈為敵。
除了那些了解內幕的人,其余人根本不相信王敦會這樣就放過王烈。
至于不管陽翟諸氏,那一定是有其他原因,如果不管王烈這件事,王敦的面子能過的去麼?
是戰,還是派人下書問罪,還是怎樣?
論官職,王敦已經官至一品,位極人臣。
論家世,瑯琊王氏,當世第一,無人可比。
可是論起爵位,王烈雖年少卻已經封侯,而且更代表天子,這場龍爭虎斗在很多人眼里卻是勢均力敵。
正在眾人猜疑不定的時候,王敦卻難得的沒有再拍沈充率中領軍抓人闢謠。
但王敦的沉默卻反而助長了別人的猜疑,都認為他是在暗中積蓄力量。
其實不是王敦不想反駁,而是這個時候無論他說什麼,別人都不會相信,除非他直接說這事他已經認定是陶侃所謂,他要專心對付陶侃,才有可能平息這場流言蜚語。
但這樣一來,豈不是要告訴陶侃自己準備對付他?
這種事情王敦自然不能做,而王敦唯一能做的,就是一方面派人送信給王烈,表示對他送來的這些情報的感謝,安撫王烈之心;一方面就是進一步加快了對付陶侃的計劃,準備一擊而成。
這也正遂了司馬睿借王敦之手,找出幕後敵人,讓他們拼個兩敗俱傷的心思。
就在眾人猜疑王敦為何一直不肯出面有所表示的時候,隨後王烈忽然收服了東海諸島海匪,手下又了五千多水軍的事情傳來,大家開始自作聰明的想,原來是因為王烈彰顯了實力,所以王敦才不肯出手。
不過很多人也都明白,若在這種情況下,兩人之間再爆發沖突,死傷的就不僅僅是幾百人那麼簡單了,那時候王烈的幽州軍,甚至曹嶷的青州軍和祖逖的豫州軍都有可能南下,二十幾萬大軍進入江左,就算不擅水戰,但也足夠把江左攪動個天翻地覆了。
這種擔憂逐漸演變為了恐慌,很多有見識的官吏也開始著急起來,紛紛上書瑯琊王司馬睿和瑯琊王氏的族長王導,希望他們出面調停勸阻。
至少不能讓戰斗在江左打起,否則這百年繁華必將毀于一旦。
可連接這事實真想的司馬睿和王導也不肯出面解釋,兩個人都難得的保持了沉默,一時間江左人心惶惶,一副大禍將臨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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