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的汽鳴劃破黃昏的小溪、山脈、農田、屋舍,窗外一閃而過的松樹連成一排長長的線,暮雪拖著下巴看著外邊,如此新鮮,如此美好,卻帶著些許負罪感。
暮雪不知道自己這樣不說一聲的就走,會不會給大家帶來麻煩,老爺的藥怎麼辦,帳房堆積如山的帳冊也沒來得及整理,還有藏書閣,也很久沒有打掃了。她責怪自己怎能不說一聲就走,至少也得跟雲姨道個別。
另外大少爺那邊也不知怎麼樣了,她答應他過去幫忙的,可是她卻失言了。小蓮說他來找過她,可是等她跑出門他卻不在了。他會不會責怪自己,會不會因此而討厭自己?
暮雪苦笑了一下,她為什麼要擔心這些?她又不是他的誰,只不過是人家家里當差的丫鬟而已,來來往往的二十來個丫鬟之一,有什麼資格妄想那麼多?就算他真的責怪她,甚至討厭她,她又能如何?
火車抵達南京已是隔日清晨,迎著晨曦下的陣陣秋風,望見的是另一個城市的面孔。正如若丞所說,南京是個被極度政治化的地方,抬頭低頭看到的每一塊古老的磚牆片瓦無不在哭訴經歷的種種血雨腥風,街道兩邊還有示威游行留下的痕跡,幾只流浪狗在紙堆里翻找食物。
「跟緊點,別走丟了。」若丞提著行禮,回頭忘了眼還在四處張望的暮雪,一听到他喊她,她匆匆跟進。
「這里人多,一會你走丟了就沒人給我收拾屋子了。」他半開玩笑的說了聲,然後理所當然的拉起暮雪的手。她抿嘴一笑,淺的幾乎看不到。
他帶她到了和幾個同學同租的工作室,也是他們晚上睡覺的地方,暮雪以為那地方真如若丞說得會很亂,但其實一點也不,除了直接堆積在地上的書本和一落一落的白紙以外,基本上只剩下一台頗大的書桌了,書桌上也只放著一台略顯陳舊的台燈。
「暮雪,你先坐著,那邊有書,想看就拿……」暮雪看著若丞一邊說一邊將他們的行李往櫃子上堆,櫃子上已經有幾包行李了,「這里不像在家,這里想干嘛就干嘛。」
忽然一個高亢的聲音從一件小臥室傳來︰「一大早乒乒乓乓還讓不讓人睡覺啦?」只見一個光著上身的男子站在門邊,一邊打哈欠一邊戴上書生氣濃重的圓形眼鏡。
「一大早耍什麼流氓!給我滾進去……」若丞一個箭步跑過去擋住圓眼鏡的身子,然後使勁把他往房里推,此時暮雪早已別過身子,身後的小屋里傳來二少爺和剛才那個莽莽撞撞的男子在對話。
「那姑娘是誰啊?」
「你管那麼多干嘛?」
「你才回家幾個月就把媳婦帶來宿舍啦?」
「廢什麼話,趕緊把衣服穿上!」
「知道了知道了,又是你表妹……」
不知道圓眼鏡之後又嘀咕了什麼,暮雪沒听清,因為大門「吱丫」一聲被人打開,一先一後進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理著清爽的齊肩短發,她手里抱著一個紙袋,看到暮雪的時候遲疑了下。「你是誰?」「我……」
「她是若丞的表妹……之一。」說話的還是剛才那個圓眼鏡,這回他已經穿好了上衣,從小屋里嬉笑著走了出來,一見女子的紙袋立刻跑過去翻起來,從里面拿出來兩只包子就是一陣猛啃。
「哦,若丞的妹妹……臭小子,牙刷了沒,餓狼似的。」
圓眼鏡使勁點頭,鼓著腮幫子艱難的說出兩個字︰「昨……天……」
緊跟著走出臥室的若丞站到暮雪身邊,面朝大門口那一臉茫然的一男一女對她說︰「人都到齊了,給你介紹下,那位看上去楚楚動人窈窕可人的美麗佳人就是我們的靜雯姐……」
「楊若丞!‘看上去’是什麼意思?我本來就是窈窕淑女好不好?」靜雯確實挺漂亮的,就是現在凶巴巴的樣子也有種特別的美,暮雪以前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她見過的都是大宅院里的大家閨秀,就算雅欣發脾氣也帶著一股高貴氣,和眼前這位留齊肩短發的女子不同,靜雯身上有種不被束縛的自由氣息,是暮雪所喜歡的。
「姐你就得了吧,力氣比男人還大,還窈窕淑女呢,你想笑死誰啊?」說罷,戴眼鏡的小個子男生的腦袋被靜雯賞了一記大巴掌。
若丞笑著道︰「這個游手好閑還硬要戴眼鏡冒充知識分子的人是我的同班同學,你不用記住他的名字,我們都叫他‘小四眼’,靜雯姐是他的親姐姐。」
若丞不理會「小四眼」在邊上嘰喳「我叫振卿、振卿」的聲音接著介紹道︰「最後是門口那位,一年四季都在那裝深沉,一副極度英雄模樣的書生,別看他長的有點年紀其實和靜雯姐一樣大,你就跟我一樣叫他衛忠哥吧。題外話,衛忠哥和靜雯姐是一對誓死如歸的好鴛鴦。」說罷,他和小四眼振卿不約而同鬼笑開來,暮雪懂了,二少爺的意思是他們是一對戀人。
「幾個月不見還這麼油腔滑調……」說話的是衛忠哥,他拖下外套一絲不苟的掛到門上,然後朝著暮雪問道,「楊若丞已經把我們都侮辱了一遍,是不是就為了襯托這位……‘表妹’啊?」他說表妹的時候還略微思考了一下。
只見若丞收起先前的壞笑,一本正經的抱著暮雪的肩膀道︰「這是暮雪,我表妹。」
暮雪驚訝的抬頭望他,他一臉寬慰的朝暮雪點頭,然後對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在她耳邊輕輕說,這里,不是家里。
不是家里也不能亂了主僕之分啊,暮雪還在焦慮,他是少爺,我是丫鬟,我哪有資格做他的表妹呀,要是讓府里的老爺夫人知道了,少不了一頓教訓。然而若丞一副天塌下來他扛著的樣子,暮雪才稍稍安下心。
直到中午暮雪都在靜雯姐的小臥室里看書,而二少爺則跟其他三個人在另一間工作室里不知道談論什麼,原本靜雯想讓暮雪一起加入他們,但是若丞說什麼也不願意,說她只是到南京來玩的小妹妹,過幾天就回去的,生怕她把他在這里的事告訴了家里人。當時暮雪以為二少爺真的擔心她會把這兒的事情說給夫人們听,還頗為嚴肅的跟他說她會保密,可若丞把她留在小臥室的時候說了句,他知道她不會說出去,他擔心的是她知道了會給她帶來麻煩。
暮雪不知道這會是什麼麻煩,盡管二少爺從小到大惹得麻煩不少,倒是到了南京讀書這段時間家里太平了一會。他們在屋外談論的聲音很輕,可室內隔音太差,暮雪多少還是听到了一些,游行,學生起義,政府,鎮壓,等等對她來說根本是聞所未聞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