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走後,炳中便慢慢地踱入西院中來,西院和炳中往的中院有側門相通,原來也是獨門獨院。院子差不多是中院和東院合起來一般大的地方,原來是炳中的爺爺和女乃女乃居住,老人相繼去世後便閑置起來,等炳中娶了月琴,父親王維貴說什麼也要搬到西院來,院子本來很大,種了許多的花草,很早的時候,西院的西邊本是不甚長莊稼的一片坡地,炳中的爺爺王寶子相中了那塊地方,千方百計買了一片過來,後來又陸陸續續地把周圍的幾塊地都買了,經過開墾修整後一直通到西山小後坡的腳下,共計三十余畝的樣子,後來王家便在四周壘起了一丈多高的圍牆,那些地也長不出多少莊稼,王家便慢慢地栽樹種花,如今已是一個偌大的花園,夏秋之季一兩個人進去,向西望去淨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樹木,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花園內蓋著一溜北房,房不太高,牆面全是清一色的二尺來厚的大青石,屋子里冬暖夏涼,每個房間內都挖有貯酒的窨子,也用來堆放雜物。花園靠牆的北邊是王家的燒酒坊兼留客的馬車店,也是齊整整四方方的一個大院落,為方便驢馱馬隊進出,留有一個闊大的柵欄門,門口長著一棵粗壯碩大的皂角樹,四駕的馬車可以揚鞭直進院子的中央。客人多的時候,那院中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尤其是燒酒出鍋的日子,如遇一個略有微風的天氣,醉人的酒香便會飄向大坡地村的每一個角落。
進入西院,炳中的父親王維貴正大院子里打著那一日不離的南拳。老太爺雖然已六十有余,身子骨卻著實的硬朗,而且眼不花耳不聾,太行山一般起伏交錯褶皺縱橫的臉,書寫了半生的勞頓和蒼涼。
他本有三個兒子。長子王炳德和爺爺王寶子在販賣藥材的途中跌落太行山的峽谷;次子王炳彰經常往來于山東跑買賣,多半因為錢財的原因,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兩個兒子先後離去之後,妻子不久也便離開人世,也再無續娶。或許是因為經受了太多的悲歡離合之故,經常是一幅閉目養神的樣子,但那心卻雪亮,半瘋不顛的廷妮兒一旦神智不清,經他指指點點的調整一段兒後,就又慢慢地順水順風起來。老太爺總是一張生動不起來的臉,兩只眼楮卻異常的靈活透亮,仿佛能看穿人的心底一般。他能兩只手同時打算盤,到地中看一看,捏一捏那土,便會估算出地的好壞和收成。讀書不少,卻不輕易的外露;算計精準,卻落了個不壞的名聲。
有一年正值五月麥收的時節,天氣是整日刮著燥熱的風,也正應了那句「麥熟一晌」的農諺,已熟的麥穗經這干燥的風一吹,一頓飯的工夫兒麥粒兒便嘩嘩地從麥芒里往下掉,既減少了收成,又留下了些雜草一般的野麥苗,經雨一淋,田地里綠油油的一片便瘋長出來,給秋季的耕作添了許多麻煩。一些鋨饑了的窮人便在已收的麥田里拾丟下的麥穗,一群又一群的人望著那涌涌金黃的糧食,便一步步地向未收的地塊靠攏,眼不見便扯上一抱跑了去,攆走了這邊的人群,那邊便又來了黑壓壓的一片。王維貴看看眼下的光景便把人們叫到一起︰凡幫王家收割麥子的人每人可得一壟麥子。最後只用了半晌的工夫兒,那麥穗便變成了麥粒進了王家的糧囤,算一下分給人的麥子,也不過半畝多地的收成,比掉在地下的確也多不了多少。
王維貴抱上孫子早來以後,家里的大小事宜便交與大兒媳牛文英打理,尤其是搬到西院住後,或許是人老了以後為了圖個清靜,連吃飯都在自己的院子里,雖然西院的正門早已堵上不開,卻也很少到東邊的院子中去。
炳中不願打攪父親的雅興,獨自來到父親住的北房,廷妮兒正在打掃,已掉漆的羅圈椅和八仙桌被擦得干淨而透亮,見炳中進門,廷妮兒笑嘻嘻地給搬來一個小方凳讓他坐下。
廷妮兒二十大幾近三十的年紀,听口音好像是山東人,鬼子到來的那一年,不知是隨著鬼子還是隨著逃難的人群來到大坡地,整日瘋瘋顛顛,吃飽了或困極了的時候便睡在石碾街北圪台兒上。天冷的時候,夜晚便蜷縮在打燒餅的爐子旁。天熱了,就躺在石碾街的大槐樹下。瘋病厲害的時候,會月兌掉褲子從尚官道的西頭跑到夏官道的東頭,然後手抓一大塊黃泥回來立在北圪台兒下,蹺起一條腿,大聲地喝叫「誰要?誰要?不要白不要!」人們便嗡地一下散開,躲出去好遠好遠。望著四散的人群,廷妮兒便會把手中的那團黃泥換到另一個手上,蹦上圪台兒,嘻嘻大笑著蹺起另一條腿︰「沒人要?糊住了——」然後猛地將一把黃泥糊向襠處。看著轟笑的人群,廷妮兒便會一一跑到跟前,挨個兒地用手戳指著問︰「你是日本人?——不是?那你是日本人?日本人等著,等著,等俺拿把大剪子,把日本人那三格稜大**挨個兒鉸掉!」嘴里喊著,便會用兩個指頭變作剪子形狀,冷不丁地向人的襠里猛地一伸,然後哈哈大笑地嚷著︰「哇咦——,鉸掉了,鉸掉了!」小孩子只要一見到石碾街的瘋子,往往會手捂褲襠抱頭鼠竄。
她的瘋病輕一些的時候,也會將破爛的衣服穿戴齊整,給賣燒餅的拾把柴,給小爐匠煽煽風箱什麼的,冷不丁問起的時候知道自己叫廷妮兒,其他的便一概不知。或許是因為她攪亂了大坡地北圪台兒那個不可或缺的樂園,有人給廷妮兒指點到了炳中家。自從在炳中的大門外吃了兩碗雜面湯撈飯後,便攆也攆不走了,尤其是見了炳中的父親王維貴,更是言听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