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的時候,天氣忽然悶熱起來,王炳中院中的那棵七葉樹經過一天的燻烤,碧綠的葉子齊生生地耷拉著,感覺不到一絲的微風。小坡地村正唱戲,叮叮 的鑼鼓聲在潮濕的空氣里顯得格外響亮而清脆,自晚飯的時候月琴便顯得有點坐不住,屋內屋外中院東院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後晌燒鍋坊的賬房白鎖住來報告說,作酒的大師傅嫌工錢少,卷了行李要坐上別人的馬車回去,高梁和玉米也不太多了。炳中吃完飯後又和林先生說了一會子話,定好了搬學堂的日子。
送走了林先生,王炳中便要去燒酒坊,臨走的時候,見月琴一臉的不高興,便又轉回頭說︰「嘴撅得拴住驢了,戲台上壓著你的魂兒?去吧去吧!找個伴兒,今兒天黑沒月亮兒。」向外走了半截,又轉頭回來,指著月琴的旗袍︰「把這身兒換了,出門兒跟穿著個褲衩兒一樣,找件兒端端正正的換上!」說完後便急匆匆地走了。
炳中走後,月琴換上薯莨紗的大偏襟長衫,淺粉色的,袖口、領口、下擺及偏襟的邊緣瓖滾著杏黃色的花邊,長短和膝蓋相平,褲子淺綠色,寬寬大大的像一個裙,大腳片蹬上一雙棗紅色的繡花鞋,興高采烈地蹺了幾個台步後,又窈窈窕窕地一扭又一擺,如飛向花叢的一只蝴蝶,——和了那春,和了那風,和了那五彩繽紛瑰麗多姿的斑斕雅韻。
小坡地村在大坡地村的南邊,二三里的路,自村向南上了土地廟的緩坡,便近在眼前了。一路上不斷的人群,攙扶著的、懷抱著的、肩背著的、提了馬扎板凳的、拿了坐墊草片的,一路的歡聲笑語步履匆匆。春播的莊稼已基本作弄了出來,剛耩上的谷苗正在地下拚命地向上擠拱著,再過幾天便是轄腰控脊彎籮圈鋤頭遍小苗的日子。
鋤小苗是累死人的活,六月的天氣里,上邊曬著下邊烤著中間蒸著,剛出土的小苗須在有限的幾天里三五根一堆地間清,還要鋤淨壟背上的雜草,馬上就要暑伏,「暑伏連天,瓦片兒不干」悶熱的天氣里土坷垃都能擰出來水,只要沒炒沒蒸,凡有生命的種子見土就生根,過了這幾天有限的時光,那苗便和草一樣的高低了,加上草和苗幾乎一樣的顏色和形狀,再好的勞力便也難得下手。在這有限的空檔中,莊稼主兒們便在這難得偷閑的日子里尋找暫時的愉悅,——尤其喜歡在那悅耳的鑼鼓和胡琴聲中洗卻漫長的勞苦和困乏。
月琴提了個小包,里邊是給父親做的幾件衣服和鞋襪,還有偷偷攢下的十多塊銀元。白天在廚房冷不丁踫到石小魁,驚得她差點喊出聲來。雖然過去她和小魁也只是你多瞅我幾眼我偷看你幾眼,背地里再玩個互相送個手帕小鏡之類的小把戲,但他們似乎都覺得雙方的命被一條鋼索一樣的東西牢牢縛捆在了一起,失去對方的日子便象天上沒有了雲、樹上不長了樹葉一般,哪怕是看到對方的影子或听到一聲咳嗽,便收獲了一種洶涌不斷的動力之源,——猶如燦爛的春光就該蘊含著不盡的花香鳥語。月琴娶了之後,小魁一直沒有找女人,仍然跟著戲班子孔明燈一般地四處飄蕩。幾年不見,當年那糖飴一般的甜蜜似乎已漸漸地淡化。
當年的兩個人就像兩條縴塵不染的小溪,在無人涉足的大山深處流淌著至美的清純,唯美的造化將花的魂、鳥的韻、山的峻都一往情深地交給了那一灣不倦的叮咚,誰知剛出山口,作弄人的造化就把那條至純的叮咚化作了一個不朽,將曾經的歲月托體山川于己無干了。不老的山川再馱不動歲月的印痕,就交給經久的風霜層層剝離去糾結的過往,讓曾經的一切面目全非之後化作一個傳說,化作一個應該,化作一個自然而然。——兩個人曾經的美夢就遁入雲天了。
最不該的自然而然是雙方相互認出的時候,小魁竟一把將月琴摟入懷中,眼淚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現在想起來,她仍然心驚肉跳,當他熱烘烘的胸膛貼近她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他胸膛里怦怦跳動的聲音。
月琴爹抽大煙的毛病至今沒有改掉,平時她接濟的花銷幾乎全化成了一團團藍色的煙霧隨風飄散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人也日漸地消瘦。去年來王家的時候,本來的一個土鱉莊稼主兒,肩膀上又扛了個吸大煙的壞名聲,王家的人總是一臉的不屑和無奈,尤其是大太太牛文英的那一張陰陽臉,嗤之以鼻的奚落和風光無限的自豪夾雜在一起,比三九天的寒風還凌厲,將月琴心頭僅存的一點自尊也給掃蕩得了無痕跡。自此後,月琴爹便很少來閨女家。
下了土地廟的小坡,便到了小坡地的村口,月琴遠遠地看見小魁在路邊站著,兩只手插到兩個上衣的口袋里,兩只腳在踢著路邊的石子玩。月琴只當沒有看見或並不相識,只顧一個人走到戲台子跟前。開場前的墊場戲已經演完,月琴擠在人群中左顧右盼著,漸漸地退到人群的後面,——她的意思是讓人看見自己真的來看戲了。
月琴站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只看見了演員的腦袋,听那小生拖的假腔,軟綿綿的象撒落一地的棉花套子,根本沒有那應有的悠遠的激昂,她真想放開嗓子喊上一回,忽然感覺後背被人輕輕地逮了一下,也不回頭,沒事人兒似地左右流連著,只到再次被逮了一下以後,過了一會兒才左顧右盼地跟著一個遠去的背景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