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妮兒到東院去了,炳中卻直接到了大太太屋內,一看竟空蕩蕩的無人,腦袋嗡地一下就鼓脹起來,叫了兩聲也無人答應,轉身便往外走,剛下到最後一個台階,竟撲通一聲摔了一跤,雨傘也摔出去老遠,當他一骨碌爬起來的時候,牛文英立在西房的門內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炳中拾起雨傘進入屋內,月琴坐在床上緊緊地摟著早來,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哆哆嗦嗦地說︰「咋唻——咋唻?」文英一邊哭一邊說︰「嚇死人了,老天爺,咋就不操點心兒,流血了,快活動活動,看動了筋骨沒有?」炳中抽出握在文英手中的胳膊抬起一看,袖子已撕破一片,胳膊肘子上劃了一大片皮肉,正在汩汩地冒血,伸屈幾下,除了有些疼痛之外自覺並無大礙,說︰「才剛剛兒不知咋回事兒,也沒覺得踫到啥,竟糊里糊涂摔了個跟斗,好象誰推了一下似的,也蹺了蹊了,大白天——」文英听炳中一說,就趕緊上了炕︰「亂說,亂說!毛尾(讀yi)根子都乍起來了。」
炳中看到兩人的模樣,忽然也感到脊背發涼,好象後面跟著什麼似的,他也真想坐到床上去。文英拉拉月琴的肩膀︰「俺說,咱要不燒燒吧,俺老覺得滿頭的毛尾一根根的豎著。」月琴說︰「這大雨天兒的,咋燒?」文英說︰「要不,——不知行不行,咱先在這屋門口兒多磕幾個頭,多燒幾包箔,也避避那邪氣?」月琴點著頭說︰「行!行!那就快燒吧。」正說著,廷妮兒拿了一包東西過來了,文英便和廷妮兒說︰「去北屋里間兒桌子下把那大箱的箔拿來,對,連俺疊的那一袋子元寶,一齊兒拿來。」廷妮兒拿來後,三個人便一齊在門里邊將一摞摞的紙箔和紙元寶燒了起來,還一齊在地下 地磕著響頭,早來爬在床邊,探著頭瞪著眼看。
炳中惦記父親那邊兒,拎了東西說︰「你們仨就都在這兒吧,相互作個伴兒,壯壯膽兒,要不廷妮兒去把滿倉叫來。」一會兒滿倉便過來了,披了個粗布單子,上面還蓋了兩條棕絲編織的布袋,雨水順著布袋溪水一般流到了腳下。炳中說︰「滿倉,你先在這邊兒吧,要不,開了東屋的門兒,在那兒歇著也行,點上燈……」文英突然打斷炳中的話︰「老爺兒們知道個啥,去去,響雷不能點燈,你忙你的去。」
炳中拎了東西便奔西院來。他不知道文英不讓點燈究竟為啥,但心里似乎感到一種從來沒有的暢快和愉悅,文英和月琴姐妹倆一般擠在一起的模樣,好像忽然掀掉了背在他身上的一扇磨盤,他突然感到一個祥和溫馨的家,給人的是一種多麼無比的快樂!隨著那種感覺的到來,心中就升騰起一種無所畏懼且藐視一切的力量來,他真想登時將那個飄著硫磺味的火球,象跺西瓜一般將它一腳跺得稀爛。此時的王炳中,心里已聚集起一股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勇氣來,假如前面是一個萬丈深淵,為了那兩個女人和早來,他也許會圓睜了雙眼縱身躍下死而無憾。
王炳中朝外沖了門口坐著,父子倆靜靜地下了不知多少盤,維貴一副心滿意足樂呵呵的樣子,棋子落在棋盤上嗒嗒作響,父子倆似乎也忘記了家里所發生的一切,這滿天的風雨和那個巨大的火球,只不過是楚河漢界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塵,任父子倆輕輕地把玩。也是奇怪,原先輸多贏少的炳中,今天似乎沒有輸幾盤。天黑得幾乎看不見什麼的時候,父子倆點上燈才停手。
維貴死死地壓了一鍋子煙,猛勁地吸了幾口,一團藍色的煙霧自鼻孔濃烈地涌出,匯成一團後輕飄飄地涌向門外,他過足了癮,笑嘻嘻地看著兒子︰「你說今兒為啥你贏的多?」炳中說︰「說不準,反正今兒覺得頭腦格外透亮。」維貴仍然目不轉楮地盯著兒子︰「下棋做人一個道理,要不慌不亂觀滿棋盤。心靜才能神定,所以說六心不定輸得干干淨淨。天下萬事同宗,要看得見眼前,又要顧得著身後,得失相連,利害相托;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害。哪個擺弄清楚了,哪個就是高人,莊稼主兒常說的鑽頭不顧,就是這個理兒。——俺小子快長大了,趕明兒閻王拿俺,也能圪擠眼了。」
後半夜,雨越來越小了,天傍明的時候,房檐上滴滴嗒嗒的水珠也沒有了聲音。
天剛泛亮,炳中父子便來到後花園,一直向西走,一路上除了雨水沖刷的溝溝坎坎和滿地的樹葉,並未見到什麼異常,快走到坡根的時候,遠遠地望去,那棵枝干最大的梨樹,整個兒樹冠落都不見了,一人來高的樹樁露著白花花的茬子。走近一看,樹冠落在了一丈以外,滿地青生生的梨子,樹冠的大半個象被火燒了一般的烏黑,梨樹樁子的一邊,被掀起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大坑,周圍的土全是黑色,疏松的土壤泛著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維貴慢慢地圍著樹樁轉悠了幾圈,皺著眉頭說︰「這樹叫雷劈了,勁兒不小,活這(當‘這麼’講的時候,太行山一帶口語讀zhei)大歲數兒,還沒見過這大的雷。」維貴看了一會兒,指著被掀在一邊碎了好幾塊的石頭說︰「好!好!這就叫孫猴子轉世,石破天驚,地動山搖。走!」炳中隨父親回到了西院,維貴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師椅上安排炳中︰「去,叫滿倉給酒樓說一聲兒,多弄幾個好菜,搬兩壇子好酒,晌午好好兒賀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