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草草地吃了早飯後,按維貴的安排就忙碌了起來,過節一般地將屋里屋外打掃了個干干淨淨。菜到酒齊之後,太陽已快到頭頂,維貴把滿倉和林先生也叫了來,開席之前,維貴和炳中讓滿倉帶了一大壇子酒,來到花園里那個土坑前,父子倆恭恭敬敬地三鞠躬三叩首,然後將那一大壇子陳年的燒鍋酒倒了進去,不一會兒,四散的酒香便飄灑開來,也沒有了硫磺的味道。回來時,維貴找來一把鎖將園門鎖上了。
席間,林先生和滿倉展展泱泱地喝了兩碗酒,文英和月琴你讓我、我讓你地互相夾菜,王維貴似乎異常高興,將兩碗兒媳敬來的酒一滴不剩地喝了個精光。炳中多喝了兩碗,話也比平日多了起來,他向父親述說了大媳婦文英如何的能工巧干,又說了二媳婦月琴如何的心慈面善,最要緊的時候卻把早來摟在懷里,說著說著竟流出淚來。維貴也似乎受了感染,說︰「給廷妮兒倒上,來,她們是馱房的梁,你就是那頂梁的柱。干了!」維貴一仰脖,將小花碗里的酒一飲而盡,廷妮兒也流著淚,抽出攥在月琴手里的手,端起碗只抿了一小口兒,便吭吭 地咳嗽起來,維貴看著一樣感動的林先生和滿倉,說︰「老人常說精不過命,能不過天,這不是?那一個炸雷,就是咱王家好時光的開頭兒!」
吃過飯後,大家便按維貴的安排忙了一下午,天擦黑的時候,滿倉在各院里都點上了明晃晃的新馬燈,連茅房和牲口棚里都點上了,四處一片通明,各院北房上供奉天地三界的神龕里,也全都點著蠟燭燃著香火,過新年一樣的氣氛。
吃過晚飯後,炳中和兩個媳婦在月琴的屋內疊著紙元寶,早來在一旁裁紙人兒,臨近半夜的時候,文英從月琴懷里接過已經睡了的早來,說︰「俺看夠使了,恁倆早點兒睡吧,趕明兒還有事兒呢!」望著文英顫微微的背影,月琴竟鑽入炳中的懷里哭了起來︰「不知道她是恁好的一個人兒,都怨你,整天叫驢似的橫踢踏,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說著說著,竟一口咬住了炳中的肚皮,炳中一把抱起月琴說︰「——哎喲,祖女乃女乃,都怨俺,都怨俺!」一邊向里間走,一邊用嘴對著月琴的耳朵說︰「俺要有倆多好,一人一個都高興……」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一家人都來到花園里的那個土坑邊,坑邊放了兩個碩大的八仙桌,桌上放了天地三界的牌位,炳中一家和滿倉找來的五六個幫工一字排開,八葷七素的盤子齊齊整整擺著,文英恭恭敬敬地點上蠟、插上香,一群人肅肅穆穆地站立著,明晃晃的太陽從婆娑的樹影間擠擠撞撞地涌了來,瓦藍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澄明透亮如水洗過一般。
三眼槍放過三通九響之後,維貴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鞭炮和兩響便一齊轟鳴起來。滿倉看著那只擺在方桌上的羊頭,那個不死的眼令他老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後跟著,于是掂了那只大鎬擠到了前邊。
王維貴拜完之後,拿了他那只龍頭拐棍向坑內一指,扯開嗓子喊︰「開——挖——」聲音沉悶而有力,似乎在迸散出來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滿倉早已月兌掉了上衣,在兩只手掌心里吐了兩口唾沫後,就將那只寬大厚重的大鎬掄向天空,大鐵鎬在頭頂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後,迅猛地扎入泥土中。
廷妮兒走向一邊,悄悄地問維貴︰「做啥呦,整恁大動靜兒?」維貴擰著眉頭乜斜著天空,說︰「打井!老天爺給找好了地方兒畫好了圈兒,不領情不行。」
家里一下子多了五六個壯勞力吃飯,廷妮兒便一個人忙不過來,雖然文英和月琴也時不時地幫忙,每日三大籠的窩頭,做的時間長了也累得幾乎岔了氣,就臨時找了老六家的過來做活,每天兩升米的工錢。
隨著東牆根下那摞空酒壇的日漸增多,那口井便越挖越深。井口有三尺粗細,轆轤上的吊籃里吊上的東西由黃沙土變成了白沙土,又變成了紅膠泥,挖上來的東西在梨樹樁子的一邊堆成了小山一般。
文英似乎沉不住氣,過個一兩天便和炳中嘀咕︰「咱爹到底要干啥?心里有個譜兒沒有?那幾個整日撅著干得歡,一大缸的棒子面吃完啦,五天一頓好面,一瓦缸子也吃了了,鹽的蘿卜咸菜也吃了快一半兒了。」炳中搖搖頭,說︰「這個俺也沒底兒,不過咱爹的算計,應該不會出啥差錯,叫做啥就做啥吧。」文英不無擔心地說︰「光念那些老黃歷,咱爹六十來歲的人了,門神老了還不捉鬼呢,是不是老糊涂了?」月琴听兩人說著,拿了個東西哄早來到一邊玩兒去後,也湊上前來說︰「就說六十來歲了,眼不花耳不聾,這人老先墜腿,俺看那倆腿走路 的,結棒著呢,倆眼明晃晃的滴溜溜兒轉,俺看咱爹不糊涂,——人要迷糊兒了,眼就呆了。」
後來,他們三人也曾商量著給維貴說說,但看到他那一臉的自信,要張開的嘴便又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