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妮兒往西院走,炳中遠遠地在後邊跟著,廷妮兒走進了維貴的房子後,炳中便在和西院相連的門礅上坐了下來,——沖門那邊是一溜蓬蓬勃勃的月季,如今雖是稀稀落落,卻也總算有個遮擋。
過了好一會兒,估模維貴已將那碗雜面吃了,廷妮兒出來倒了煙灰又進去,炳中才隱隱約約地听廷妮兒說︰「有個事兒想給你說說,你要著急就不說了,……」後面的話便听不到了。
炳中大冷的天坐在青石的門礅上,冰涼冰涼,直到快要坐不住的時候,才見廷妮兒走了過來,說︰「咋在這兒坐著,恁爹叫你呢。這人,誰也能不過老爺子,就跟看見了似的,就知道你在一邊兒坐著。」
炳中忐忑不安地進了房,維貴坐在那張官帽椅上,眼也不睜,說︰「人咋樣兒?」炳中說︰「俺看——還行。」「不提這檔事兒不行?」「……」炳中渾身一顫,突然象被浸入梨花兒井內,全身透涼的那種感覺。
維貴睜開眼向後坐了坐,直起了身子,伸過煙袋鍋子,廷妮兒給裝滿煙葉,打著火鐮點上,當那一團藍色的煙霧飄過維貴的頭頂,廷妮兒便咳嗽起來,說︰「少吸兩口兒,嗆人哩!」維貴又吸了一口後,把煙袋遞給廷妮兒,說︰「啥時候兒你替俺去看看,人要沒啥,給俺個話兒。——唉!這一口井,看來真的是不能光淹死一個人就算了,總有人還要試試,試試就試試吧。」
從維貴處出來後,炳中隨廷妮兒來到東院,他對廷妮兒說︰「要不俺說,你去看了,俺連彩禮都給人說好了,那也就是板上釘釘兒的事兒了,這有錢兒難買願意不是?跳井就跳井。」廷妮兒說︰「不去不行,俺總不能哄騙老爺子不是?你就是把俺攆走,也不做扯謊的事兒。」炳中想了想,說︰「那你去也行,把事兒給俺辦好就成,反正就這一遭兒,俺連日子都給訂好了,年前無論如何也得辦了。先說你,要個啥?要不說,過這村兒可就沒這個店兒了。」廷妮兒低下了頭,想了想說︰「當真?」炳中說︰「只要不擰俺頭,啥都行。」「給俺間小屋兒,俺該干啥還干啥,有吃有喝就行。」炳中問︰「就這個?」廷妮兒點點頭。「你住的屋嫌大?」廷妮兒又搖搖頭。「家里恁多的屋子,不住人的隨你挑。」王炳中說完扭頭就走了,臨出門又說︰「記著,不能把事兒給俺辦砸了。」
臘月十八,炳中騎了那匹大紅鬃馬,領著迎親的隊伍,從村東的夏官道入村,把苗香香娶了來,經過石碾街的時候,炳中把馬勒住,四班人馬的鼓樂,東頭一班西頭一班,都鉚足了勁兒地吹,十二桿三眼槍此起彼伏地響,「咚——咚」地震耳欲聾。王炳中騎在馬上,看著街東邊那棵瑟瑟發抖的大槐樹,似乎掛了許多趙世喜一般的落魄相。
那天,在梨花燒鍋坊的院中,王家支了五口大柴鍋,略有些瓜葛的都能吃上一碗豬肉炖粉條的大鍋菜,大坡地半道街的人幾乎都吃了炳中家的飯。
當天,炳中便請了「永順班」的絲弦,在燒鍋酒坊門前谷場上的大皂角樹旁把戲台一搭,當晚就開了鑼。
絲弦也叫弦子腔,由元代的散曲和小令演化而來,元明之際,那些未登上高高的廟堂的落魄文人,和千千萬萬的莊稼主兒一起,——「忍把那浮名換了淺吟低唱」。弦子腔的曲調,起源于搖轆轤的村妮那大片的腳,加工于扶犁的漢子那粗糙的手,再造于田野間溝坎里的吆喝中,念詞對白土腔土話,絕不飾雕琢,行腔激越慷慨奔放,粗獷而豪邁,與莊稼人的脾性絲絲入扣。莊稼人離不了那個弦子腔,正象他們離不開自己的粗瓷大碗。
太行人不能沒有絲弦,就象陝北人離不開信天游,蒙古人總愛唱草原長調一樣。絲弦的唱法是真聲唱字,假聲拖腔,全部音域涵蓋了兩個八度,唱詞的末尾,多數是用假嗓演唱的「二本腔」,那個十二度的大翻跳,似乎在渲泄著受苦人一生一世的壓抑和悲涼。絲弦的曲調和合著莊稼人的脾胃,就像他們饑餓時猛吞下去的黃菜撈飯,——是特殊地域里的一種不可或缺的窮苦人的滋養物。
捏泥人兒的、粘糖瓜兒的、煎灌腸的、糊燈籠的,都齊生生地擠到王炳中的谷場里,那棵大皂角樹已看不見那片蓬蓬勃勃的蔥蘢,斜身張望著的優雅仍靜靜地播撒著昔日的妖嬈。巨傘一般的大樹冠下聚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心興的看看人兒,沒心興的听听聲兒,閑不住的湊湊堆兒。鑼鼓敲響後,為了應和炳中的喜事,頭場戲便是《小二姐做夢》,月琴和廷妮兒一人搬了一個玫瑰椅坐在中間。
《小二姐做夢》算是墊場戲,唱完後便是《趕女婿》,等那個扮演黃天壽的人出來後,月琴簡直驚呆了,她揉了揉眼,那唱腔,那熟悉的磋步和蹺步,明明白白是石小魁!她不知道小魁什麼時侯由「三合班」到了「永順班」,——「三合班」是絲弦、老調、梆子都能唱。
整個兒晚上,石小魁把黃天壽演繹得淋灕盡致,當唱到黃天壽逃出蘇府的一段時,石小魁結合了梆子的嗓音,將那「二本腔」猛地拋向天際,一腔的哀婉和幽怨,恰如六月天里的一場傾盆大雨,嘩啦啦地自天而降。月琴仿佛感到小魁的唱是專門唱給她的,那一招一式也全是為她而來。她的心隨著小魁每一字的念白和每一句的唱而揪緊,好似一只饑餓的貓在撕扯一只無路奔逃的老鼠。
月琴感到心中已經抹掉的那個影子,又漸漸地變得清晰明朗起來,就對旁邊的廷妮兒推說身子不好受,提前回了家。
還是香香的事剛定下來的時候,月琴便收拾了東院里自己原來住的房子搬了過去,廷妮兒搬到了西房。月琴從後谷場上回來後,便進屋關門躺下了。後谷場離家並不遠,叮叮 的鑼鼓聲劃過夜空,流水一般地源源而來。
她上次在小坡地村和小魁見過之後,心里鬧紛紛地亂了一陣子,內心里也曾把炳中和小魁作了不經意的比較,似乎小魁的那個透心透骨的執著,才更能喚醒她內心真正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