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人出門的第一根繩子,是用來捆當地的特產茶葉和歙硯的,那是流浪者外出生存的第一袋也是唯一的一袋口糧。汪天成的第一根繩子卻綁在了腰間,用來綁縛他那破燈籠一般的短褲。他細小而黑瘦的腰上,那兩排干柴棒似的肋骨,就是他涌入茫茫人海的第一張「通關帖」,鷹擊長空般的強烈**,在他羸弱不堪的軀體內翻滾沉澱,充盈了每一根血管,仿佛兩排干柴棒內燃燒著一團熊熊的烈火。
徽州人出門的第二根繩子,用來吃不飽時勒肚皮或集聚了錢財後捆鈔票。這根繩汪天成沒帶,他換成了髒兮兮的幾捧芋頭干。
徽州人出門的第三根繩子,便是一事無成萬般無奈之下掛脖子謝蒼生用的。他攜帶的,只有搭在肩頭的一件襤褸的小褂。——即使想死,他連一根上吊的繩子都沒有!
那年汪天成剛十三歲。
背水一戰的拼死一搏在兵法上常見,其實許多道理適用于活著的每一個人,蒼天和大地不會優厚和偏袒任何一個人。倒下去的人叫弱者,天沒有推他;站起來的人是強者,地也沒有扶他。置之死地而後快來自于環境,置之死地亦後生取決于個人。
連三根繩子都備不齊的那個徽州孩子,在他三十歲的時候,應天府南京城內多了一家天成記的大商號,主營米面、布匹、茶葉、綢緞。那就是汪天成的產業。此時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那干柴棒似的兩排肋骨的影子,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瓏,和應天府尹也頗有些瓜葛,順水順風地把個「天成記」搞到了半道街的輝煌。
歷史的滾滾大河沒有澄澈碧清的永遠,優哉游哉的漁舟唱晚,亦或是曇花一現亦或是一種寄托,知道了河床之下的嶙峋巨石絕不完全是自產自銷,就會知道河水里埋藏著多少條破碎的漁船,擄去了多少條雄壯漢子的命!
自從「天地會」的「長毛反」(長毛反︰民間對太平起義軍的稱呼)以來,應天府便多了來來去去的朝廷的綠營兵、八旗兵,潮來潮去一般鬧得驚濤拍岸波聲震天。「天成記」的流水一日一日的下滑,應交的攤派雜稅卻日日漸長,購槍的款昨日剛交上去,今日又有人來要買炮的錢;買炮的銀子正在清點的時候,催糧的帳單又放到了案頭。
汪天成托府尹說情的銀子一摞一摞地送了去,「天成記」應繳的銀兩也跟著與日俱增。汪天成熱臉貼了涼,整日忙得屁顛兒屁顛兒,那府尹卻總是捻著花白的胡子,一臉的幽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終于有一天,汪天成被折騰得焦頭爛額體無完膚,幾乎到了傷筋動骨的時候,就又找到了府尹,兩個人來到秦淮河,踏上一艘碧波深處蕩來的畫舫。
汪天成借了酒力,似乎要把一腔的幽怨和激憤全傾入那秦淮河水中去︰「這大清完了,真要完了,‘大筐小筐,大偷橐駝小偷羊’,這大點兒的官,在家坐著收銀子;小點兒的官,跑到下面要銀子;上不了屬的;坐在酒樓里吃銀子。」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戳著煙柳中絡繹不絕的畫船︰「有銀子的花銀子;沒銀子的搶銀子;撕破臉皮的,月兌光了騙銀子!——你看,你看!這啥也蕭條,就這秦淮河的生意興隆。」
當他那一肚的感慨正象秦淮河水一般滔滔不絕地涌來之時,一眼瞥見府尹的臉拉了好長,——鼓泡兒似的一對眼似乎被無限的睡意所籠罩。
汪天成頓感一股寒意自脖梗往下一直涌向足底,又反穿整個脊背。
當坐在府尹一邊唱曲兒的女子將手中的絲絹啪地一聲打在他臉上的時候,他真的感到自己在數九寒天里,光著脊背站到了曠野之中,而且他那秋水一般的精明和算計,也和畫舫中女人的揉合在了一起,——齷齪不堪而荒唐透頂。酒也驚了個半醒,于是連忙說︰「我說的是那綠營兵,——綠頭蒼蠅一樣的兵!爛成一坨屎一樣的八旗兵!」
「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太過精明,一事無成!」花白胡子里傳出的聲音一字一頓,平靜而執拗,再看那一張臉,似乎和窗外的天空一樣,似陰非陰是晴不晴。
兩個人離了畫舫之後,汪天成望著府尹遠去的藍布小轎,他越來越感到自己豈止是在數九寒天里光了脊背,簡直月兌得不剩一只褲頭!——他在一個不合時宜的季節里,和千人騎萬人跨的娼妓一般,將那人人皆知的「萬不該」昭昭于天下了。
不到半年,汪天成便被一個七品的按察司經歷尋了個「不遵皇命」的借口,一條鎖鏈鎖入大牢去了。
老父親和賬房程大寶費盡周折,蕩盡了小半個家產,終于在「長毛兒」即將破城的前幾天,將皮包骨頭的汪天成從大牢之中抬回了家。
「長毛兒」進入南京後,男女分營而居,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女人不僅不再纏足,而且頭裹布巾、腰束寬帶、橫挎長劍。嶄新的日子如一道橫空出世的彩虹,在久陰不晴的天氣中撲面而來。誰能想到,那亮麗的彩虹也就在轉瞬之間消失了盡淨,「長毛兒」里大大小小的官又是妻妾成群,和大清的混沌一般無二了。但凡重要的活動,「長毛兒」的官們都還要巫婆一般地貼符念咒燒紙錢。
汪天成和父親幾度合計之後,便逐漸將南京的商號盤掉,一家人到蘇州重新經營起來。實踐也再次證明了他那過人的精明和洞察力的高超,在汪天成盤掉最後一家鋪子出城以後,南京城內就開始混亂起來,除糧食之外的一切物件全變不成銀子了,有銀子的也買不到米,只半年多的工夫兒,湘勇就破城而入,虎狼一般見人就殺、見錢便拿、見物便搶,只幾日工夫兒,南京城就橫尸遍野哀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