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地效仿著父親平時的沉穩持重的神態,學了那種成竹在胸、遇變不驚的語調說︰「這兩碗兒東西兒,哪個該煮著吃,哪個該炒著吃?都再說說!不是俺說,一個人打一棒子不見得有多大意見,一個人一碗肉倒吃出了別扭!……」炳中說著說著便眉飛色舞起來,而且越說越激動,似乎要把三個太太對他平時的擠兌,一齊翻了耙子倒打回去。
正說著,維貴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這兒唱的是官調的‘桂枝香’,你唱到了越調的‘羅江怨’,淨整些關公戰秦瓊對不上卯榫的事兒。」
維貴拿絲弦里的兩個唱腔給炳中作了總結。牛文英偷偷地翻他一眼,那意思是叫他少說;雷月琴嘴角輕輕一咧,頭一扭,兩只眼楮就開始一直盯著王維貴的兩只大腳看;苗香香低眉頷首地覷一眼王炳中,又悄悄地瞥一眼一直瞪著兒子看的王維貴,張了張嘴到底也沒有敢吭,也不知道究竟想說什麼。
維貴停了一會兒又說︰「這天兒也暖和了,過不了幾天也就該種了,這一碗瓜子兒一碗綠豆,恁仨挑,就挑一樣兒,願種啥種啥,就在花園西邊兒的地上種,到時候兒俺要看誰種的東西兒長得好、收得多。這沒規矩不成方圓,就來個論功行賞吧,——夜隔兒黃夜的東西兒俺給了炳中,到時候兒也就好分了。」
三個女人回到自己屋子里的時候,挨了個兒地叫林滿倉去,一個個考官似的,在瓜和豆之間把滿倉弄了個哭笑不得。晚飯也都沒有顧上吃,誰也沒有弄清到底是種瓜好還是種豆好,也就沒有決定下來到底是種瓜還是種豆。三個人翻江倒海到大半夜,最後基本統一起來的意思是︰林滿倉,哼!這些年誰知道到底是咋胡弄唻?啥種地的老把式,真要叫了真兒,也是稀松平常!——要說也是,狀元多少年全國才能出一個,也還指不定輪到誰頭上!
牛文英最沉著大度,一臉的笑容滿面叫另外兩個人有點模不透,雷月琴把苗香香叫到東院悄悄地說,你還小,好多事兒不知道,這女人,不上炕以前靠臉,上了炕以後就靠——嗯?!看老大那個高興勁兒,還不是不管咋分都多一份兒!可著勁兒也還不是以為自己就扣到了草篩子下,咱倆就該煮著吃?嗯!嗯!嗯嗯嗯!她身上啥也比咱長得不多,——這老太爺,啥瓜子兒綠豆兒,種不上去那能怨誰!
王炳中听了父親的「羅江怨」和「桂枝香」之後,真的感到父親的半世滄桑正如那蜿蜒不盡的群山,可高聳入雲可深納百川,他下定決心要沉下心來,讀一讀那本厚厚的書卷。
當天晚上,他把鋪蓋抱到父親的土炕上,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虔誠去聆听父親的教誨,維貴用手撫模著他的頭,感嘆一句「不到三十不知道爹娘哦」後,他便老淚縱橫了。
後邊的故事,在炳中的想象中,全身比掉進那三丈六尺深的梨花井內還要透心地冰涼。
王維貴其實並不姓王,他原姓「汪」,究竟為什麼由「汪」改成了「王」,得從他的爺爺汪天成說起。
汪天成祖籍徽州婺源,「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自然山水,便是「無湘不成軍無徽不成商」的極其殘酷而肥沃的土壤,「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就是祖祖輩輩辛酸而悲壯的生命軌跡。和許多徽州人一樣,汪天成亦是「出門三根繩,萬事不求人」,唯一從祖輩那里承繼下來的,就是在成功和成仁之間二選一的決絕;和許多先人一樣,他亦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生他卻不養他的蒼蒼大山,猶如一只飛蛾毅然決然地撲向熊熊的烈火。與人不同的是,他連徽州人出門必備的那三根繩子都沒有帶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