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那勇營自招募的第一天起,就是「誰招誰帶、薪響自籌」,如今卻伸手要起了編制糧餉!那張奏折自然而然地換回了一道「裁汰疲弱勇營」的聖諭,——大清國顧不上打掃磨盤上剛碾好的米面,便急匆匆地將拉磨的驢送進了屠宰場!——淮勇所部二十余萬之眾,「裁汰」之後僅剩五萬余人,加上淮勇起家時的先天不足,拉上些裙帶關系的統領變營官,營官變哨官,汪天成之流搭不上裙帶的便利,自然而然地步入裁汰之列。
「裁汰」之後的汪天成終于明白,自己原是一只可憐無比為人捕魚的魚鷹,在箭一般鑽入水中之前,脖子上早已被人牢牢地拴上了繩子,捕獲到嘴里的獵物,無論時間長短總會被人擠兌出來。
在那場賭局煙消雲散之後,他終于明白了,除了那可惡的操莊人之外,還有一個個出千的賭徒,唯一一個不出千的倒霉鬼,那就是萬劫不復的自己,他,——汪天成,只不過參與了一個入場便定了輸贏的荒唐游戲。
汪天成將已有身孕的萬里紅托付給程大寶之後的一個深夜,和當年離開婺源一樣,毅然而決然地隱了姓名,匯入余下的捻子隊伍,半年後在山東殺死了清將僧格林沁。
程大寶跟隨汪天成打仗時丟了一只手臂,帶著天成留下的不多的積蓄,和萬里紅一起回到了南京,二人在夫子廟附近以夫妻名義買了一間門臉,開了一間豆腐腦蔥花餅的小吃店。
萬里紅生下的孩子是個男孩,取名汪程子,意思是汪程兩家的孩子。程子喜歡舞槍弄棒,至十八歲,十八般兵器便樣樣叫好。程子的面目隨了母親,滿月一般的白淨面皮,一副戲中的俏武生模樣,第一年參加武科童試就成了武秀才。頭場考試馬馳三趟,箭發九枝,三箭中靶即為合格,程子卻六箭盡中靶心;二場考試十二力大弓弓弓拉滿,一百二十斤大刀掄起來呼呼生風。應天府鄉試又拿了第一,成了名嗓一時汪解元。
汪解元也真是生不逢時,當他在考場上把那三百斤的石碩舉過頭頂,又穩穩地平放胸前向主考官表演「獻印」的時候,許多地方已開辦了洋學堂,學「地工測繪」、「洋槍洋炮」,開始倡導「精制造、創新械」了,程子成為解元之時,各地奏請「停止弓刀石武試,整武備養人才」的折子多如草地里的蝗蟲,「廣設武備學校」的呼聲象一浪一浪拍岸的驚濤,汪解元如同學了一門精湛的屠龍之術,——竟不如家里的一碗豆腐腦管用。
程子的家象春天里的一窩忙忙碌碌尋找螞蚱的鳥,鎮日無閑勉強溫飽。義父程大寶斷了一只手臂不說,背上未取出的槍彈幾乎將他折磨成一個殘廢。汪程子閑來無事便幫母親在夫子廟前一起賣豆腐腦蔥花大餅。
一個叫千文秀的女子,不知從何時起幾乎每日來吃,後來幾乎一日三餐的離不了程子端上來的豆腐腦。文千秀柳眉杏眼鶴頸蜂腰,無需粉黛自生萬種風情,窈窕嫵媚如春風里艷放著的一枝桃花勾人心弦,汪程子好象前生九世都吃齋念佛修橋補路,不長的時間,文千秀千般的柔情便溶化于程子,兩人幾乎濃得化不開了。
萬里紅听說文千秀原來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小姐,心中就忐忑不安地慌亂,無奈文小姐的心思正象那已化作一鍋豆沫的黃豆,再無回頭的可能。
文小姐的父親原是綠營中一五品武官,因了個說不清的緣由,一路降到一個從九品的外委,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小官,文小姐讀過一段洋學校,開放而活潑,說通了萬里紅之後,就拉著程子的手去見了父親。
文家租住在一所民房里,俗語說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貧難改舊家風。文大人現時官雖不大,卻仍然操持著歷煉多年的滄桑和持重,碩大肥厚的腮幫子,小山包似的向兩邊涌起。
程子進門的時候,文外委正坐在一把小竹椅上,鼓著腮幫吹著手中茶碗里的茶水,鼓起的腮幫隨著頭顱的擺動哆哆嗦嗦,下的小竹椅似乎支撐不住那碩大的身體,吱吱吜吜地發著抗議。
當文外委把噙在嘴里的熱茶咽下去以後,兩只厚嘴唇便叭叭嘰嘰地咂嘬那茶的余香,心滿意足之後翻起一對大眼泡,在程子身上來回打量起來,好似在審慎地鑒賞一件要買回家去的器物。
程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文小姐就在一旁偷偷地挖他的手心,一邊偷偷地抿著嘴兒,笑眯眯地歪著頭來回晃動著。
當文外委終于喝下那最後一口茶時,卻猛然地將身子向前一傾,肥胖的腮幫一鼓,竟將滿口的茶一下子噴了出來,接著便仰著頭不住地哈哈大笑,肥胖的大肚跳舞一般地上下抖動著︰「我看中,閨女喜歡,中!只不學你那倆姐夫斗中!」程子不知道文外委說的「斗中」是「就中」還是「都中」,只是用力地咬了舌尖,——他怕也跟著笑起來。
後來汪程子就娶了文千秀。
文小姐過門之後,汪程子才知曉了文家的來龍去脈。
岳父原是一五品的守備,娘舅在京城里任一品的領侍衛內大臣,屬後黨一流,遇事一不小心,被帝黨派尋了個不是弄了個淨身出戶,和其牽連的瓜瓜蔓蔓,就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文守備也因「治軍不嚴推諉軍令克扣軍餉」,五品官一路降到九品。
不想文守備官降心不降,閑下來的官更有了閑工夫兒去尋些事由找些事端,整日東奔西走躍躍欲試,日日謀劃著再起的東山。江浙的帝黨本想斬草除根,卻不料文守備狐狸一般的狡黠圓滑,竟沒有留下個要命的把柄,最後將文守備調至南京,給了個從九品的閑職,——既去了一塊心病,又圖了個眼不見為淨。文千秀在家行三,兩個姐姐早已出嫁,兩個姐夫在文守備一落千丈的時候,竟趨避瘟疫一般與文家少了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