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三平時最大的幸福莫過于端詳弟弟寫的方塊字和听弟弟背書,——盡管一句也听不懂,但每根神經幾乎每次都能達到一種快樂無比的巔峰狀態,每逢此時,他總是滿臉笑嘻嘻地挺直了腰板,仿佛驟然間突然變得威武高大了起來,就像一支疲憊的船終于看到了海港,沙漠中跋涉的駱駝遠遠地看到了綠洲。他仿佛看到了自家騰達的希望,看到一團升騰的火焰,仿佛屈死的爹正在上天夸贊著他不屈的執著和無悔的付出。于是整個心房之中,一半是安慰一半便是暢快,——總感到父親那難以合上的雙眼,在弟弟朗朗的背書聲中,從此就會變得平靜而安詳了。
文昌背到「雍也可以使南面」的時候,樓上的阿蓮伴了弦子唱了起來︰「我等著你回來,等你回來讓我開懷,等你回來讓我關懷……還不回來,春光不在,還不回來,熱淚滿腮……。」瘦三給弟弟擺擺手,文昌兩只手啪啪地打著的兩側,一蹦一蹦地去了。
王炳中早就有挪墳的意思,臨近中午的時候,燒酒坊的賬房領來了開州的一個風水先生叫老劉。老劉五十來歲的的年紀,瘦瘦削削的個子,大蛤蟆眼尖下巴頦,一臉橫七豎八的皺紋。
王炳中陪老劉吃完飯後自己在蓮香閣午睡。大中在院子里擺了一個不太高的小方桌子,給老劉砌了壺茶後兩個人靜靜地閑聊。魏老大因要向王炳中借種子種地,也到了酒樓等著,周大中把王炳中飯桌上收拾回來的剩盤子剩菜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老大一只手拿了筷子夾著吃,一只手掂了個大銅瓢,吃幾口菜再喝上幾口涼水,吃著吃著便連珠炮似地放了一串大屁,正對了老劉和大中圍坐著的小茶桌,老大一邊叭唧著嘴一邊給大中說︰「叔,這不通泰了,——這好東西兒和賴東西兒就是不一樣,吃了這好東西兒,連放屁都響亮,看這不是,肚子又松通了,還能吃點兒。」
周大中撅著嘴笑了起來︰「這誰又惹你了,喊叫的恁急,大魚大肉的也塞不住,使恁大的勁兒做啥,也不怕把缸(肛)崩壞了還得掏錢兒鋸?」
老大嘿嘿地笑著,扭過身子瞅了瞅大中又看看老劉,躬著身子也笑了起來,端在銅瓢里的水晃蕩晃蕩地灑了一地︰「能在人前丟丑,不叫涼氣攻心,——也實在是夾也沒夾住。」
老劉放下二郎腿,一邊挪了挪小凳子,端詳了魏老大好一會兒,攥著拳頭摁住嘴干咳了幾聲後,大蛤蟆眼楮眨巴眨巴地像發現了一個新東西:「送你幾句話,你听好了。」老大端了銅瓢圪蹴了下來,眼楮里充滿了希望和迷惑。「三溝九圪梁,自小兒沒爹娘,遇雨緊躲背,遇雪不著忙!」
正說著,趙老拐從門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大聲嚷嚷著︰「頂是個白說,下雨誰還不緊跑,下雪著個啥忙,雪又淋不死人,跑快了,跌個骨趔(骨趔︰土語︰跟斗)指不定就跌拐啦!」老拐一邊說,一邊揚揚手里的拐杖,一歪歪一歪歪地走到石桌前,抓了一把花生豆,一顆一顆地往嘴里放,一會兒又拿手抓了兩塊豬頭肉塞進嘴里,又一歪歪一歪歪走到老劉跟前轉了兩圈,說︰「你說俺這拐腿兒是狗咬的還是驢踢的?要說準了,俺給你磕個頭,要說不準,——你得管俺一頓飯。」
老劉向前突出的大嘴顫顫抖抖地吧唧了幾下,露出兩排黑黃的牙,一會兒抱住雙拳頂住額頭閉上了眼,嘴里似乎在哼哼唧唧地念叨著什麼,一幅和尚唱經文的樣子。
老劉又打了兩個呵欠以後,圓睜了一對突出的大眼,不緊不慢地說︰「這驢踢狗咬的,——都不是,你也磕頭,那折俺的壽,那事兒還是不說的好。」趙老拐猛一激靈,一只眉毛使勁地向下擠弄著,另一只眉毛和眼楮使勁地向上提︰「——不說也行,說點兒別的俺听听。」
老劉站了起來,又攥住拳頭捂住嘴唇干咳兩聲,來回走了幾步︰「這世上有四大難鬧︰短臉子、尖嘴子、骨撅胡子,瘸腿子。這四樣兒,——恐怕你要佔了三樣兒。日後咋樣兒,俺也給你說說︰三角兒眼,半截兒臉,吊角兒眉毛兒沒人管。——有兒也給你送不了終。」
魏老大仍舊圪蹴在石桌旁,低著頭思謀著老劉的話︰這「遇雪不著忙」,該是合了靜巒寺的「獨釣寒江雪」,指不定今兒是真遇見神仙了?想到這里心里就有些激動,掄著胳膊往起站的時候,一拳正打在老拐的拐棍上。
趙老拐听到老劉說的不對心事的話,瘦小的雙肩正一聳一聳的擠弄著,正在想著要發作的話,不防備老大揮來的一拳,突然就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他往起一爬,掄著拐杖要打老大︰「你龜孫兒長眼屙屎唻還是尿尿唻?掄拳舞棒的也不看個地方兒?!」
這時王炳中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說︰「你手不蹓,怨襖袖,一風刮倒還怨天唻,咋不埋怨自己腳下沒跟,那琉璃咯兒還吹三吹呢。」一邊說一邊提了老拐的膀子拽了起來,扭過身看著老劉說︰「嗨!——這鬧不好還有兩下子,再給看看這個。」一邊用手指了指周大中。
老劉照舊攥了一個拳頭頂在嘴上干咳兩聲,念念有詞一番之後說︰「先開花後結籽,是不是?」大中嘻嘻笑著,不言不語地給老劉續上了茶,當老劉又說到「上通下達左右逢源,大小適中福壽延年」時,,一種甜蜜蜜的狂喜就在他的心頭按捺不住地擴散開來,臉上笑吟吟紅彤彤的一片。
正說著,瘦三領了山花來了,後面跟了早來,早來手里拿著一把女敕茵茵的柳條兒,嘴里正吹了柳條兒皮做的柳哨子,嗚哩嗚哩地脆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