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到處都是嘀嘀咚咚亂跑著的人群。滿倉來到大西溝,听到天空中忽喇喇的一片響聲,像雨點打在樹葉上的響聲,抬頭一看,飛著的蝗蟲像一團煙霧從天地邊滾了過來,忽喇喇地落到一塊玉米地里, 嚓 嚓的咀嚼聲連成一片,只一袋煙的工夫兒,一顆顆的玉米苗就變成一個個光禿禿的小棍子。
那些蝗蟲仿佛在听從著一個號令,小苗吃光後,忽喇喇地又飛向地邊的兩棵榆樹,不長的工夫兒,兩棵榆樹就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條。林滿倉雙腿哆嗦著幾乎要瘋狂︰「來人呀——來人呀,這老天爺不叫人活了,快來人呀……」
林滿倉急急惶惶地往回走,近面踫見拿著掃帚的魏老大,老大說︰「毀了!毀了!從哪兒一下子冒出來這些個東西,這滿天滿地都是,一點兒都不怕人,這邊兒一掃帚下去死一片,哪邊兒該咋還咋,還沒揚起掃帚,又來了一群,吃不淨不走!俺那黃豆苗兒,——連個橛兒也沒剩——」
幾乎家家戶戶都趕制了寬大的螞蚱拍子,到處是拍打驅趕蝗蟲的人群,每個廟里都有磕頭燒香的人,敲臉盆敲洋桶嚇唬驅趕的;趕在一起放火燒的;轟到溝里填土埋的……充滿驚恐和憤怒的人群用盡了能用的手段,地里的禾苗卻在一日日地減少。
逃荒的人一日日地增多,一群群地向外涌去又一群群地向里涌來。小住幾日的;馬不停蹄的;向東的;向西的。南來北往的人群清一色的衣衫襤褸,清一色的面黃肌瘦。饑餓和活命主宰著一切。連四處流浪的野狗都漸漸地恢復了狼性,把一個個暴棄于荒野的人啃得只剩一具骷髏,成群結隊的狼大白天在村子周圍亂轉悠,在人們的眼皮下竟敢將骨瘦如柴的豬羊叼了去,時不時地傳來狼群襲人的恐怖事件。
比狼群更可怕的是來自東邊的日偽軍,他們一步步加緊了攤征攤派。看見能吃和能用的就直接下手去搶,四周的村莊幾乎每天都有被槍殺刀劈的百姓,比野獸更瘋狂的日偽軍,以血腥的屠殺鎮壓著憤怒的人群。
從山里開來的八路軍和鬼子打了幾個大仗之後,鬼子們才全都蜷曲在交通壕東邊的據點里不敢輕易動彈了,楊老歪的隊伍也叫八路軍收拾了二百來人槍後,自己炸斷了上下山的石崖悄無聲息了。
災荒帶來的饑餓繼續嚙咬著骨瘦如柴的人們,能吃的樹葉都被捋了個光,山崖上苦澀的胡枝子也被帶皮捋了去,光光的枝條風干為一堆堆硬柴。綠色的葉子被吃光後,人們開始在碾子上輾軋能吃下去的一切東西,能吃的皮開始被一棵棵地剝光,就連石碾街被人們平時奉若神明的大槐樹,也叫人偷偷地捋了大半個樹冠上的葉子,到後來,凡是能被搗成粉末狀的東西,都被人碾碎搗爛吞到肚子里去。
有人在大北溝里發現了一種能吃的土,紫紅紫紅一瓣一瓣的瓣瓣兒土,細膩而有些光滑,比樹皮容易下咽,有人試著吃了一些之後,半天工夫兒就叫人成片地挖了開來,宴席一般地將瓣瓣兒土吃下肚去,填充了幾乎粘連在一起的腸胃後,就躺在陰涼地里苦捱著另一種苦痛。體格健壯一些的,捂著肚子又跳又蹦地拉出一串串蚯蚓屎一般的土條;體弱一些的,就從此送了性命再無需忍受饑餓的煎熬了。
外來的災民和本地餓瘋了的百姓,接連不斷地生產著明偷暗搶的盜賊,天上的烏鴉也敢飛到端著的碗里搶食米粒,一只餓得東倒西歪的貓正在恍恍惚惚地晃悠著,眼不見就叫人給帶著皮煮到了鍋里。
八路軍從山里運來一車米,在大坡地村皂角樹的後谷場上燒開了大鍋煮米湯,一碗米湯中能見到數得清的幾顆米粒,四五口大鍋輪流著燒煮,最先喝下米湯的人早尿了出去,沒有喝到第一碗湯的人還在排著長隊,幾天過後,清清的米湯就換了摻了柿子的細糠面稀糊。一隊隊的八路軍士兵從山里挖回一筐筐的野菜,到後來細糠面的稀糊就變成了一鍋鍋野菜摻了酒糟的黑糊湯,黑糊湯也叫人們排著隊一碗碗地舀了去。
在八路軍的動員下,王炳中家拿出一些糧食又維持了十多天的時間。
王炳中家在遭遇半夜里幾次盜賊之後,就找了幾個人日夜護院,工錢是一日三餐的飽飯和兩個窩頭的補貼。
林滿倉抽個空懷揣著兩個窩頭回了家。他的女人頭下枕著一塊油光四射的磚頭,蜷曲在炕沿上半睜著眼,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趕走轉了一圈又飛回來的蒼蠅,生了一層干皮的半碗黑糊湯里飄著幾片谷草葉。
滿倉娘懷里抱著一臉麻坑的四兒子有余,手里端著一碗散發著霉味和酒味的黑糊湯也剛回來,滿倉的女人見了有余,眼里綻放出明亮的光,她掙扎著抬了幾子後,滿倉幫著女人坐了起來,女人把兒子抱在懷里,臉頰上似乎出現了不經意的紅暈,冒了一頭的虛汗。
有余伸了一個小指頭到女人的嘴里,女人含著孩子的手,黑瘦的面頰抵住孩子的前額,一串熱淚滾落下來。滿倉娘遞過那碗黑糊兒湯說︰「滿倉家的撐著點兒,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嚇著孩子,俺听說八路軍正挨個兒動員大戶捐糧食哩。」滿倉娘伸手要去接孩子,滿倉家的摟得緊緊的一直搖頭。
滿倉將兩個窩頭一個遞給母親,一個遞給妻子,他妻卻死活不要,只一個勁地流淚。滿倉心里不好受,就扭頭來到院里,兩只幾近絕望的眼已坑滿了淚。滿倉娘也來到院里,給滿倉說︰「是爺們兒就要主事,你就是家里的頂門棍兒,哪有門戶還在,頂門棍兒先折的事兒!打起精氣神兒,像個立著尿尿的主兒!——不過也得勤回來看看,恁媳婦兒俺看光景不好,才剛剛兒出了一身的透汗,衣裳都濕了,——也害怕,少時蒙難的人天將就呢,老天爺總不該餓死瞎眼的雀兒吧?娘半輩子,雖沒天天修橋補路,可也見廟兒就燒香,遇佛就磕頭兒呢。」滿倉娘說著,那只拿著窩頭的手就哆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