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在早來的心中,就象王炳中眼里那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田苗,和生生不息源源不盡的麥粒。王炳中把不盡的憂慮說于林先生,林先生終于不無感慨地說︰「此事古來有之,古來有之。變革之年自有奇事,自有奇事。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酒杯再也不像個酒杯了,這也叫個酒杯?!這也叫個酒杯?!意思是現在的人把啥東西都搞得不是個東西了。)
王炳中曾托林先生給大中說說,他想把山花早早地娶了來,既免了自己的擔心,又少了許多閑言碎語。催了幾次,周大中總是不陰不陽地搪塞,林先生給炳中說︰「天不變道亦不變,德不孤,必有鄰。」
其實,周大中的心里早就有了些松動,安排長對山花的關心和照顧,他都暗暗地記在了心里,安排長送給山花的一本一本的書,被周大中當作一塊塊光亮的銀洋摞起老高,閨女送安排長出門,也被他看成了有意思的表現。尤其是最近在石碾街召開的群眾大會,更使周大中如吃了秤砣的王八一般鐵了心。
石碾街上人頭攢動,比平時唱大戲還熱鬧幾分,安排長站在北圪台兒上,斷了三個手指頭的手叉在腰間,另一只手只那麼一揮,近乎瘋狂的莊稼主兒們就齊排排地喊起了口號唱起了歌,山花站在安排長的身後,高舉著掛了毛,主席、朱總司令畫像的大木牌,安排長一會兒大聲地演講,一會兒扭頭看看身後。
在周大中的記憶里,在大坡地的北圪台兒上,能讓這麼多人同時听誰講話,有史以來安排長是絕無僅有的一個;能站在北圪台兒上,面對這麼一片黑壓壓的熱情無比的人群的女人,他的閨女周山花千真萬確地也是第一個。
他暗暗地算計著,將來大坡地一帶的風雲人物,一定是氣度不凡的安排長。周大中再次為自己的精明和穩健感到自豪。他慶幸山花的選擇和自己堅定不移的支持,安排長的屢屢回頭,雖然多數時候是看毛,主席和朱總司令,但以他精明的推斷,安排長有幾次是在借故看山花的,山花那不經意的表情,和他這個當爹的心,是息息相通的。
自此以後,周大中總是找些借口把安排長叫到家里來,實在沒辦法就叫山花送些什麼東西去,既為了拋出一根長長的線,也為了延續那眾目睽睽之下的榮光。終于有一天,北圪台兒上有人說,周大中家要出一對兒革命夫妻了。
忙碌的百姓起早貪黑地收走了季節的最後一片金黃,高高低低的田野驟然變得寂靜而空曠,小麥剛透出牙簽大小的女敕芽,漫山遍野的山菊花,正轟轟烈烈地展示著大地最後的驕傲。一碧如洗的天空中一樣炫目的太陽,卻象拉遠了的一盆炭火,雖未減少光亮卻少了好些溫暖。太行山里涌出一陣緊一陣的寒風灌滿了田野,四周的山變得一片灰白,干枯的樹葉嘩啦啦地掉個精光。
雷月琴在王炳中的滿月復狐中終于等到了瓜熟蒂落,她在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哀號聲中生了一個六斤半的女嬰,孩子在接生婆一聲聲「花兒呀,花兒呀」的念叨聲中,哭叫著來到了大坡地。——「花兒」是當地人對女孩兒的昵稱或代稱。孩子一身細細的黃胎毛,眯而不睜的雙眼和胡亂抓撓的四肢伴了一身的潮紅,廷妮兒歡喜地念叨著︰「這孩子以後準是個俊生生脆靈靈的俊閨女,——看這濃眉高鼻彎彎眼。」
王炳中一張陰陽怪氣的臉攪亂了月琴幸福無邊的好心情,當給孩子擦巴干淨以後,月琴說這孩子就叫丑妮吧。
田野里的麥苗剛看出一壟一壟的青翠,大坡地就迎來了一場舒心可意的瑞雪。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上午,雪停了,厚厚的雲團漸漸地變薄、變淡,笑吟吟的太陽羞答答地送來了萬丈光芒,天地間呈現出一片明晃耀眼的亮晶晶的世界。
安排長照樣騎著那匹火紅的大馬,槍把上那塊紅綢子在寒風中忽悠忽悠地抖動,山花坐在毛驢車上,懷里還抱著一個嗚哇嗚哇啼哭的孩子,瘦三趕著車,車 轆軋著冰凌碴子嘎吱嘎吱吱地響,三個人說說笑笑地自東往西走,迎面撞見了趙老拐,老拐看清了對面的人後,一驚一愣之後就突然一把抓住安排長的馬籠頭,指指安排長又指指山花和孩子,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們,咋能這樣——這孩子?」安排長一臉的不解,說︰「你不是大坡地人?這孩子是他的,也是我的,一樣嘛,互相幫助嘛!」趙老拐點著頭說︰「好!好!互相幫助,你也真會幫助,——不過,是你的就好!」一邊說,一邊扭頭就往回走了。
臨進村的時候,安排長有事往北去了,山花還坐著瘦三的車上。剛上了夏官道,王早來就一臉怒氣地截住了車,行動風範頗有些王炳中的架勢,一臉的怒不可遏似乎更勝了他父親三分。
早來指著山花懷里的孩子說︰「你啥事兒也做得出來?你到底還是人不是人?」
山花先是一愣,不明白為何遭了這兜頭的一瓢冰雪水,仔細一想,就猜準是趙老拐蛆心又多了個蛆嘴,心里暗暗地咒罵一陣又哭笑不得地想,那個加了拐棍才三條腿的天殺貨,如何勤快得竟跑過了四條腿的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