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楞的地在一個土溝子里,越走越覺得悶熱難耐,剛進溝子不久,就又口干舌燥起來,路上的細土在腳下一股股地蕩著黃煙,鑽到鞋里**辣地燙人,正中的太陽找不到一個避涼的去處,四周高高低低全是滾燙的黃土,堰邊和崖根的狼尾巴草,也都耷拉著的葉子打著卷,連通體灰黃的女敕螞蚱,也沒有了蹦跳的力氣,呆頭呆腦地在草葉上蠕動著。——在這一天里最酷熱難耐的時候,這也是二楞在蒼茫的四野里見到的唯一活動著的東西。
二楞渾身像散了架,從鼻孔中呼出的氣也好像帶著火星星,他感到肚腸里的水分全都叫一齊燻烤了去。快到地里的時候,他忽然想起轉過彎的大土堰上有一個大土窯,是人們在雨季里到地做活,為了防止突如其來的大雨,而你一我一钁地天長日久挖好的,他想到那里勻勻實實地喘息一會兒後,再去擔那些剩下的麥子。
剛要拐彎兒,就听到兩個人的說話聲。大嗓子的聲音沉悶,是個男的,嗡嗡嗡地听不清楚,尖脆的聲音是個女的,鈴鐺一般的響聲︰「大熱的天兒,渾身汗浸浸的,啥也做不了哩!」「……」「熱烘烘的,坐遠點兒,」「……」「又沒請你,怨你自己浪,……你想做啥就做啥才是正經哩?……又沒賣給你……」
六安人說話和沙水的語言有著明顯的區別,一口一個這「哩」那「哩」,滴滴答答的腔調,——幾乎每句話的末尾都有一個或長或短的輕悠的拖腔。二楞一听就知道女的是狗剩的媳婦石小彩。他靠在土堰上張著嘴喘息了一會兒後,悄悄地探著頭往里看,琉璃球正攥著小彩的兩只手爬在她的膝蓋上。
二楞忽然火攻心一般地怒氣沖天,他很想掄起扁擔把琉璃球捶打個稀爛後,再往他的西裝墨鏡大皮鞋上撒上一泡尿,但又怕急性子好臉面的小彩,給他鬧出個什麼意想不到的後果來。
小彩乍一看是楊柳一般搖搖顫顫的弱不禁風,但翻臉不認人的脾牲,是熟悉她的人都領教透頂的。她辦喜事的那天,當地的風俗常說「三天里頭沒大小」,但凡那些俊俏艷麗的小媳婦兒,往往會被那些打著哈哈使歪心的人明目張膽地揩油沾便宜。有個小年輕人就把嘴對在她的臉上說了一大堆的腥臊話,她一直紅著臉不吭聲,那個人就越發放肆起來,磨肩蹭膀子地動了個夠之後,就轉到身後在她的上婬笑嘻嘻地摳了一把,小彩冷不防翻就在那人的臉上摑了一掌,麻利的動作就像迅捷飛快的貓爪子,她閃電一般地打了一巴掌後,仍舊沒事人似地正襟危坐在那里。
二楞拿著扁擔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後。雙手抓住扁擔往地下一撐,就上到了土窯上邊的地堰上,他往下看了看,在正對著窯口的上方,用扁擔從上邊的地邊往下捅開了土。
五月里堰邊上的土干燥而松軟,叮叮 當地先捅下去堰邊上壘著的一溜大石頭後,一塊一堆的黃土就忽隆忽隆地往下掉,興奮無比的二楞子,像忽然又回到了耍尿泥的頑童時代。
干燥透頂的土塊夾帶著一團團的土霧沖天而起,像是點著了麥秸垛,土窯里的馬寧被嗆了一陣子後就沖了出來,他從另一邊偷偷地上到了地堰上,悄悄地轉到二楞的後邊,奮起一腳把他給踹了下去。
等土煙散清後,二楞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連擤帶唾地清理著口鼻中的塵土,那個顫悠悠的扁擔腰,轉眼就不見了影蹤,他只看清了一個。二楞翻上地堰再攆馬寧時,琉璃球也早就滾遠了,奔逃的速度比兔子還快。
劉大全氣哼哼地走了後,二楞就下定了決心︰俺今兒個就是砸不爛你琉璃球,也得把你給彈到茅坑兒里去,看俺咋把你一身的洋氣變成一身臭氣!——敢來這兒偷嘴吃,不說捋你一層皮,也得敲掉你半個牙。
他悄悄地找了兩個要好的人,在估模著的一個個背地旮旮兒四處找尋起來,將要吃中午飯的時候還是沒有找到,幾個人又偷偷地到小彩家看了看,家里只有小彩娘一個人在家做飯。二楞子想了又想,最後想到了那個溝里的土窯。
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貼近窯口時,馬寧正抱了小彩的扁擔腰來回晃蕩呢。三個人大叫一聲就猛撲上去,把馬寧扳了個跟頭就用麻繩把雙手反剪起來,二楞子打了琉璃球馬寧一頓耳光後,就拉拉扯扯地往鄉政府而去。
小彩遠遠地站著哭了一會兒,也快步跟著他們去了,那個義憤填膺又不卑不亢的樣子,就像是本來和二楞串通好了的臥底。
馬寧的身板和裝束就像趙老拐家的大黑馬,黑黝黝的英俊而威武。他留著中縫的分頭,寬闊的肩膀,案板一樣的平闊的背脊,厚嘴唇大嘴巴,稜角分明的臉龐里常閃著傲視一切的神氣。二楞子他們把他扳倒綁縛的那一刻,還奮力地蹬腿喊叫,臉上被劈了幾個嘴巴之後,頭就低了下來,待牽了麻繩上了路,拐過彎後,二楞子又用槍托在他的上狠狠地砸了幾下,馬寧就佝僂著腰微撅著 ,一副傷心透頂的模樣了。
眼看要進村的時候,馬寧的兩條腿就開始哆嗦起來,三步一停五步一靠地說起了好話︰「弟兒們,弟兒們,有事兒好商量,其實俺啥也沒干,這大冷的天兒,都也很辛苦,別的咱沒有,身上還有幾個零花錢兒,送給弟兒們幾個,不算多,也夠弟兒們高興個仨倆月了……」楞子又在他的上砸了一槍托後,馬寧就再也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