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一段時間,尤其是兒媳小彩又生了建朝以後,就像有一根堅挺的魚刺橫穿在劉大全的喉嚨里,要命的難受卻登時又要不了命。走在大街上,他總感覺對面過來的人在笑他,身後的人在罵他,稀奇古怪的一雙雙眼,像麥芒一樣一根根地刺入他的脊背,再穿透他的肺腑,再讓他硬生生地長出一身的麥芒疥。吃飯的時候,他總感覺有人在他灶上的鍋里屙了一泡糞,點點滴滴都讓他淒痛無比。兒子狗剩在家待了十多天的時間,兒媳石小彩顫悠悠的扁擔腰即日日粗壯起來,他總感覺兒媳不應該是一個落種即發芽的豝子。
最令他不能想象的就是兩年前他送兒子時的情景,狗剩那張無可名狀的扭曲的臉,在他心頭形成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雲,不然的話,他如何舍得那一塊錢才五個的肉包子!他曾一腔豪氣地沖著兒子喊「天塌了爹給你頂著」,兩年了,狗剩一直也沒有回來,兩年了,兩年了!他的那句話似乎就成了一個讖語,如今劉家的天倒是沒塌,但似乎在搖搖擺擺地來回晃蕩,劉大全真的感到自己沒有那撐天的力!
大孫子援朝五歲,二孫子建朝兩歲,每當看到建朝,就像有股冰涼的陰風在他的頭頂上盤旋。建朝瘦瘦的長白臉,看不到老劉家世襲的寬腮幫子的丁點影蹤,就算細女敕的皮膚繼承了小彩,但最可怕的是,在他身上,一點兒也找不到老劉家的厚道和仁慈,剛剛學會了跑,就變著法兒地撲閃著鬼精的眼,可著勁地擠兌著哥哥援朝。
大全一天天地黑瘦下去,兩顴奇高。
他無處可走,就常拉了援朝到林先生家坐坐,坐的久了,林先生拿了一個大北瓜送給他,說︰「哎——,誰知道誰在俺家地里落下了兩個北瓜籽兒,這不,瓜還長得蠻好,味道兒一樣呢,-——不吃?非君子之道耶?實君子之道矣!自己地里的瓜,亦養亦鋤……」
剛邁出林先生家的大門檻,大全就有些怒不可遏了,從此之後,他再也不到林先生家去了,他甚至開始恨那些讀書識字的人,輕輕松松不漏痕跡地給抱了一個「北瓜」來,那些「君子」和「非君子」之類就成了去年冬天的那場大雪?遁入蒼茫之後也就天知、地知、人不知了?!——林先生!你咋就想起來個北瓜?想當年,你咋就舍不得叫姓馬的那個小子給你種上一個?!
更令大全疼痛難耐的是,過了不久,他家那個和「北瓜」關聯著的人,——唉!咋說?!他的佷子二楞子,好早就把《水滸》里的一百單八將看成軟蛋毬,去年還把給他介紹了一個寡婦的媒婆給打了去,該打不該打那先另說,老劉家不折不扣的血性卻令大全眼前一亮。他也是朦朦朧朧地剛對二楞有些刮目相看的想法,二楞也就還是二楞,還是大坡地村的那個小民兵,鴨掌一般撲扇開來的大裊襠褲,剛想認認真真地踢上一個正步,那個沾滿紅膠泥的鞋就不管不顧地先跑遠了。——二楞相中了一個媳婦叫胡香仙,而且是石小彩做的大媒!
胡香仙也是六安人,究竟因為什麼認識了小彩,沒有幾個人去操心其中的詳細,但二楞真的娶了胡香仙,卻令所有的大坡地人倒吸一口涼氣。那個不可思議的結果,就像魏老大穿了雙大皮靴、戴了頂大禮帽,再掂上個黑水罐去鋤裹腳 的那一畝坡地。
胡香仙二十來歲的年紀,柳條一般婀娜多姿的身段比二楞還要高出一些來,白白淨淨的粉面剛剝皮的水蘿卜一般脆靈,叫人想不起來究竟吃上些啥好東西才能長出來那一身細肉。
香仙走路那不叫走,真的像是在飄,大胸細腰翹扭上幾扭,那個人就忽閃閃地到了眼前,還沒有等你說話,嘴角輕輕地一咧,——像是笑了;雙眼脈脈地一瞥,——像是醉了;腦袋微微地一歪,——像是羞了。脆生生的鼻音里再招呼出來一個似有還無的問候,大小算個情種的人就都能瘋。
大坡地人後來就把她中間的那個字給省略了,都叫她,——狐(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