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烽煙 第七十八章 長春來了

作者 ︰ 斗氣刃

不知怎的,成吉思汗在夢中清晰地看到的忽闌的遺容竟是與其生前大相徑庭。豐腴的肌膚、紅潤的面龐以及飽滿的生命力又一次消失了。她再度回復了當初昏迷之時的枯槁憔悴。一瞬間,成吉思汗領悟到她的所謂蘇醒不過是生命之火的最後輝煌,她之所以寧願獨自死在山上而不願被自己找到尸體,就是為了讓她的剎那芳華永遠保留在自己的記憶之中,並將無限的深情灌注于至愛之人的心中,使之歷久彌新,不可磨滅。

忽闌之用情,不可謂不深矣!

——成吉在夢中不時重復著這一聲嘆息。除此之外,他再也無法以其他語言來詮釋這種摯情熾愛。恍忽間,他就這樣久久地凝望著仿佛睡著了般一臉恬靜安適的忽闌,想到她的一生,想到她臨終前所付出的巨大努力,所承受的離別之傷以及滿足了自己畢生意願之後的心滿意足。

忽闌之于自己,如同被宿命鎖鏈牽絆在一處的兩只鳥兒,欲飛則同飛,欲棲則同棲。只要自己可以將所有的愛意都給予她,她其實別無所求。而她因此而奉獻給自己的是其短暫一生的全部。或許,她本人並不希望回到草原去,回到不兒罕故鄉。因為,那里是屬于孛兒帖和她的兒子們的土地,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在蒙古,一切都不屬于自己,一切都是暫借過來的幻象罷了。做為王妃,她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不想與任何人的影子重合,更不想順從某種冥冥之中注定下來的命運。

成吉思汗的夢境籍由其遺下的淚痕傳遞給了阿巴該,他不忍心主君就這樣永久地去獨承重創,于是提出了發動大規模搜山行動的意見,卻遭到了來自成吉思汗的堅定否決。在成吉思汗的考量之中,忽闌既然選擇了獨自死去,就是不希望受到打擾。這座大山是她為自己精心挑選的墓地,那麼就讓她順遂這畢生唯一的心願,將身體交給異國的土地,將靈魂奉獻于萬能的天神。

為了不打擾忽闌的永久安眠,成吉思汗下令全軍提前結束過冬期,即刻起程,取道該兒母西兒(1)和也里北還,徹底遠離這片充滿愛與憂傷的山巒。當他到達迦兒漫與桑忽蘭(2)之間地區的時候,得知那位渡河遠逃的札闌丁意欲重渡申河,卷土重來,于是命察合台重返申河沿岸,搜索札闌丁的下落,自己則毫不停留地再度翻越興都庫什山脈,向河中方向進發。當他于是年陰歷二月底到達山北的平坡時,就接到了奉命留守河中的大將博兒術送來的信息——長春真人丘處機及其眾弟子經過萬里跋涉,在上一年的陰歷十一月十八日(公歷12月3日)終于抵達了撒麻兒罕並在那里過冬。

「他終于來了!」

成吉思汗仰天長嘆道。他的嘆息聲中,既有得償所望的欣慰,又有幾分悵然與失落。他覺得,如果這位法力高強的大珊蠻能夠再到得早一點,或許可以攙救忽闌的生命。看來,這一切的陰差陽錯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上天真的要將忽闌從自己的身邊帶走了。

雖然未能十全十美,但是成吉思汗還是以誠摯的言辭表達了自己對這位遠道而來的修道人有著無比熱忱和衷心歡迎。這種情緒從他的傳言之中足以獲得如下之證明︰

「真人自日出之地不辭萬里勞苦,跋山涉水而來,令我萬分感動。今已行于回師路上,但卻渴望早一日得到真人的教誨,請您勿辭辛勞,速來軍前與我相會。」(3)

與傳言同時發出的還有一道給博兒術的命令,要求他一定要與劉仲祿、札巴兒火者會同一處,親自護送長春真人前來自己的營地。

這個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的貫徹。大約一月之後,即陰歷四月五日(5月15日),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小隊騎兵,簇擁著中間的一輛馬車,車中的銀須老者正是經歷了漫長而艱辛路途,終于抵達此地的長春真人。

這位飄然有仙人之姿的修道人舉目遙望眼前的漠漠平野,回憶著自己一路而來的所見所聞。大約是在去年此時,他率領弟子們進入了廣袤無垠的蒙古大草原,一路所見之風物令老人大開眼界。按理說,一個人活到他這樣的古稀之年,世間萬事原不足引起心情的波動,何況身為修道之人,所修煉的便是一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直到太上忘情、古井不波的至高境界。然則,在面對這種蒼天與大地渾然,湖山共漠野一色,但覺此身立于其中渺不足道的宏麗場景,那種發自內心的驚嘆之情依舊不能自已。一旦于沿途接觸到與中原截然不同的風土人情,真人的感觸愈發強烈起來,于是在來到哈剌哈河畔的帖木格行營安頓下來之後,當即欣然賦詩二首,以志其感受。其詩如下︰

極目山川無盡頭,

烽煙不斷水長流。

如何造物開天地,

到此令人放馬牛?

飲血茹毛同上古,

峨冠結發異中國。

聖賢不得垂文化,

歷代縱橫只自由。

坡迤折疊路彎環,

到處鹽場死水灣。

盡日不逢人過往,

經年時有馬回環。

地無木植唯荒草,

天產丘陵沒大山。

五谷不成資乳酪,

皮裘氈帳亦開顏。

在哈剌哈行營的第三天,真人迎來了生命之中的第七十二個年頭。盡管已是如此高齡,他還是認為自己必須來見成吉思汗,哪怕因此而走到天邊,也在所不惜。因此,在應付了負責留守蒙古本土的成吉思汗幼弟帖木格斡惕赤斤(《西游記》中稱其為斡陳大王)為他舉行的盛大歡迎宴會之後,就催促著劉仲祿,要求盡早出發。

然而,偏偏在出發途中卻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使得他不得不多留些時日。原來,貼木格為他的旅途安排了一些特殊的伙伴——即一些將要去往西方軍前女眷。對于這種非禮的事情,真人當即嚴辭拒絕道︰

「做為出家修道之人,怎能與女眷同行?」(4)

這一斬釘截鐵的斷言,被弟子之中名叫李志常的男子一字不落地記錄了下來。一路之上,他始終以認真的態度傾听著、觀察著師父的一言一行,並堅持記錄著,並在多年後于真人亡故後編撰成書,刊行天下。這,就是那部著名的《長春真人西游記》。

可是,這種堅持操守的行為所導致的最終結果就是,真人一行不得不在此繼續淹留下去,等待下一次西行車隊。畢竟,再向西將要面對的是遠較東蒙古荒原更為荒涼,代表著生命禁區的西蒙古大沙漠。

從長春真人的西行路線可以看出,他自從北京郊區出發後,就向東北穿越燕山山脈,然後沿著大興安嶺西部山麓北上,直抵捕魚兒湖(5)。翻看地理通志,這一帶被稱為「沙化草原」是有其一定理由的。這里的草原完全生長在半荒漠化的砂質土壤之上,稀疏的程度就像掉了毛的山羊,其間偶爾會點綴一些半年有水,半年干涸的苦澀的咸水湖泊。湖畔生長的一些低矮的榆樹叢和其他灌木型植物,算是本地較為出眾的生命了。長春真人並未因這種衰敗景象而喪失自己的觀察力,並且如實做出了以下記錄︰「四旁遠有人煙,皆黑車白帳,隨水草放牧。盡原隰之地,無復寸木,四望惟黃雲白草。」

在哈拉哈河畔,漫步于這條含沙量極大,岸邊多生叢柳,水流淺緩,僅可儒馬月復的小河兩岸,于著意體察民風之後,他又命李志常做出了如下記錄︰「時有婚嫁之會,五百里內首領,皆載馬童助之。皂車氈帳,成列數千」。他們是陰歷四月二十四日來到此地的,來自北方的寒冬依舊褪去,因而才會看到春天婚嫁繁忙的場景。

但是,真人的西行絕非一場從心態到軀體都可以獲得輕松愉悅的遠足旅行,他從來不曾忘記自己要為天下蒼生向成吉思汗請命的初衷,于是在滯留多日後,心情也不免有些急躁起來。若非西夏自從拒絕參與西征之後,兩國之間的關系就一直處于緊張之中,邊境時有小小的摩擦。由于蒙古主力盡在西征之中,主政的帖木格不得不采取克制的態度。正是這個原因,以至于長春真人無法通過最為便捷的東西大通道——古絲綢之路前往中亞,而不得不繞行蒙古,兜上一個極大的圈子。

直到陰歷五月下旬(公歷六月下旬),他才再次踏上征途,溯成吉思汗的家鄉——不兒罕山麓和克魯漣河河谷而上,抵達昔日強絕一時的克列亦惕部的王廷所在——黑林,曾經的草原霸者,一代梟雄汪罕的無頭軀體就長眠于此,他的頭顱被乃蠻的塔陽汗踐踏破碎,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一段旅途相當順利,其原因得益于發達的驛站和適逢其時的好季節。早在序篇之中,我們就知道,六月的草原是充滿微笑的季節,水草豐美,除了在少數山坡和峽谷地帶會有突起的颶風與暴雨之外,由草原、沙地和湖沼所構成的大部分區域均是一派綠意盈盈,極目望去,猶如柔軟的絨毯,而盛開于其間的那些五顏六色的鮮花正是巧手織娘所著意繡出的精美紋樣。至此,真人一行正式告別了克魯漣河流域,投入了土兀剌河的懷抱。在這里,他們又看到了另一座聖山——土兀剌阿能山。繞過此山向北而行,他們來到了整個蒙古的中心地帶——鄂兒渾河源。一路行來,年青而渴望求知的李志常認真聆听著師父的口述,記下了這里的風物人情和自然環境狀況︰

「從此以西,見有山阜,人煙頗眾,亦皆以黑車白帳為家,其俗牧且獵。衣以韋毳(獸皮),食以肉酪。男女結發垂兩耳,婦人冠以樺皮,高二尺許,往往以帛褐籠之,富者以紅綃。其未如鵝鴨,名曰故故(6)」。同時,真人一行還較為關注于蒙古的文化與行政情況,得出了「俗無文籍」,一切均靠「約之以言」或「刻木為契」來行事。但是,他們卻有著非凡的紀律性與對成吉思汗的無比忠誠之心以及從不抗上,言出必踐(7)等等中原人所無之美德。

陪同的劉仲祿看著不時發出贊嘆感慨的長春真人,當即不失時機的向老賢者盛稱成吉思汗之德。即使他的言辭頗有溢美之嫌,然而這些生機勃勃的場面無不維系于名為「大札撒」的法典,卻也是不爭之事實。僅僅在十幾年前,無政府的烏雲還在草原上空翻滾,「星天旋轉,諸國爭戰」的內亂惡魔還在肆意吞噬著牧民們的生命。因此,《游記》在這一篇章之中敘事多于述景,為後世留下了彌足珍貴的資料。

接下來,在穿越杭愛山中的時候,《游記》的筆調開始發生了變幻。「松括森森,千雲蔽日」的說法,正是對這座綿延無盡,深雪密林的險峻山脈的精準寫照。尤其是當真人得知此山一年之中有半年都為積雪所覆蓋時,饒是他見多識廣,也不免連連稱奇。因而此地也就成為了萬里西行之中最令真人印象深刻的處所之一。

過山後,渡過上鄂兒渾河和布兒加泰河,沿查甘泊而行,真人于陰歷六月二十八日(公歷7月19日)到達了諸可賀敦們所居的大斡兒朵(8)。《游記》的風格在這里變得較為豐趣起來,顯然是受到了眾多女子爭相圍觀的影響。這位有道之士對于成吉思汗的後宮狀況也留下了「車輿亭帳,望之儼然」的描述。在眾多嬪妃之中,以來自中原的金國公主和唐兀公主(9)對于長春真人最為熱情,不但邀請他前往自己的帳幕作客,還饋贈了大量的禮物。這大約是出于「復見故國衣冠」感慨使然吧。為了安慰這兩位遠離故國而來的可憐女子的思鄉之情,真人破例接受了她們的款待,並頃自己所知回答了她們關于家鄉近況的詢問。真人的到來為這些長期處于寂寞之中的女子們帶來了歡樂,她們紛紛要求真人替她們帶口信給成吉思汗,傾訴了她們盼望大汗早日歸來的迫切心情。這其中,惟有那位孛兒帖皇後毫無表示,依舊沉浸于那位大膽風流的樂師所給予她的種種愉悅之中。

快樂的盤桓在十日之後宣告終結,真人再度上路,半個月後進入位于乃蠻故地的一座新城市巴剌哈孫(10)。這是他在草原上所見到的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城市,雖然規模遠遜于中原的城市,但是繁榮程度卻堪稱猶有過之。因為築城者是著名的鎮海,故而在中國典籍之中將此城命名為「鎮海城」(11)。

在城市內,真人看到了許多制造金銀器具的作坊,尤為引其注目的則是作坊里面的工人居然多為中原面孔。根據專程在此迎候于他的地方長官鎮海介紹,這些工匠都是來自于蒙古南征其間掠獲的人丁之中。真人特意觀察著這些工匠們的狀況,發現他們雖然沒有受到什麼特殊的關照,卻也沒人虐待他們,除了臉上多半露出背井離鄉的淒苦神色之外,他們的工作也算賣力。真人心中暗自嘆息著,卻听那位鎮海長官又開始講述起自己修築此城的故事來了。

鎮海其人,出身克列亦惕部,卻很早就追隨于成吉思汗身邊的老臣,也是同飲過巴泐渚納濁水的眾英雄之一。其為人嚴謹篤實,廉潔自律,因而深得成吉思汗的器重。做為武將,他勇猛善戰,身先士卒。在伐金之役中攻擊隆興城時,胸窩處中箭,卻只是經過簡單的包扎後繼續投入戰場,連續發動了四次沖鋒。這種奮不顧身的勇氣令全軍為之士氣大振,最終一鼓作氣攻克敵城,贏得了一次重要的大捷。

為了酬謝鎮海的英勇壯舉,在攻陷北京後,成吉思汗命令鎮海在市口處向四面發箭,凡箭簇所過之處的宅邸園林盡賜予他。然而,鎮海之難能可貴之處卻是他的民政才具。在猛將如雲的蒙古軍中,這樣的才能卻實屬鳳毛麟角。在他的引領下,長春真人參觀了他在城內模仿中原制度所設置的糧倉、官署和制造局。在制造局中,真人看到了來自西域的編織匠和來自中原的紡織工。這些不同種族的人們在鎮海的出色管理之下,居然可以跨越語言習俗的差異,彼此配合無間,生產出各種質地優良的紡織品。這些充滿異域風情,又極富中原特色的織物在此後許多年里行銷天下,引領了一代時尚。

正當真人因此地繁榮的工業而目不暇接之際,鎮海忽然告訴他,有一些很有趣的人渴望見到這位名動天下的修道人。隨即,他將真人引領至一座四周以高牆圈圍的大院內,里面等待他們的是一些面色憔悴,年紀老幼不等的女人。

「真人啊,我見過您。但是,您還記得我嗎?」一位中年婦人呼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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