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有在網站報名了?個人資料也填寫好發送出去了,我還要交什麼給妳?你們沒收到我資料嗎?到底在做什麼事的,一個網站做得那麼有聲有色的,弄得好像你們很專業,結果連個資料都收不到啊,要不要換個工程師?我底下有很多優秀工程師,介紹一個過去幫你們看看系統吧,啊?」
優秀工程師?很了不起嗎?許南蓁嘴角抽了兩下,放軟聲調,盡可能以輕甜的嗓音說︰「林先生,我這邊有看見您的資料,您出生地台北,民國六十五年四月一日出生,您的身分證字號是A123XXXXXX,血型AB型,身高180,體重65,A大研究所畢業,目前從事科技業,在竹科一家制造液晶面板的公司擔任經理。這些應該是您本人親自填的,沒錯吧?」她握著鼠標點看著數據。
「既然有收到,還要我帶什麼東西?妳到底想干什麼?」
「……」她沒想干什麼啊這位大哥。
翻了個白眼,她吁口氣後,才輕聲細語︰「我們需要您的身分證明,而且是雙證件,還有一張近身全身照和一張大頭照,畢業證書也需要。您方便的話,可以將身分數據和照片還有證書都一起帶過來,因為我們必須面對面核對您的身分,證實您數據正確並無作假,照片也和您本人一樣,我們才能在網站上公布,收取的會員費就從您個資公布網上的那天開始算起。」
「數據我本人填的,哪可能作假?妳就依我填的那些公布上去就好!照片我寄到你們網站信箱總可以吧?」
「呃……林先生,我說句老實話您別介意,您應該也知道現在有很多網絡騙子,都是『本人』填寫假數據,誘拐一些無知男女上當,進行一些詐財或騙色的行為。我們公司既然成立了這個婚戀網站,前提就是要幫適婚男女尋找合適的另一半,對于安全性必然要做最嚴格謹慎的處理。我相信您也不希望在我們網站上認識了不錯的對象,卻在往來一陣子、見了本人後,才發現對方和照片不同人,或是身分根本和網站上公布的不一樣,像是諸如此類的情況吧?」
「我當然不希望看照片是美女,出來見面的卻是恐龍。我條件這麼優秀,當然外表也要清秀一點,妳要我交身分數據的出發點是對啦,但我怎麼知道我交了身分數據後會不會被你們拿去做什麼不法勾當?誰知道你們公司是不是合法!」
恐龍?做不法勾當?說別人是恐龍,卻那麼自戀,條件真好還會沒有伴?她呸!跑來她家公司網站報名又要懷疑,要吃又要嫌,有夠不要臉!
吸口氣,盡可能溫婉地細聲開口︰「林先生,這個請放心,您可以去查一下我們的公司背景,要是無法信任,那只好跟您說抱歉,請您找別家交友中心或是婚戀網站試試,要不然你也可以找婚友社。」
那端沉默了一會。「……好吧,妳說個時間,我過去你們公司一趟。」
「時間當然是我們配合您,除了星期一是我們固定休假日,其它時間看您哪時有空,我們公司都有員工在的,過來時請記得帶上雙證件、畢業證書和照片。」
「我下午會北上去和客戶見面,約四點好了。直接找妳是嗎?」
「您將數據帶來,到我們公司時,會有專業的小紅娘幫您處理。」
「跟妳電話講這麼久,妳總該報上名字讓我知道吧,萬一有問題我才知道要找誰啊。人家那些銀行還是電信的客服,接起電話都先報自己名字,怎麼你們公司沒這服務啊?」
這人肯定是認為全世界都該繞著他轉的。對著話筒做了個鬼臉,她語調柔軟地說︰「我姓許,言午許。南蓁是我的名字,南方的南,蓁是草字頭下面一個秦朝的秦。」
「南蓁?那妳綽號一定是指南針,哈哈哈哈哈!」
「林先生真幽默。那我會交代我們小紅娘四點在公司等候您大駕光臨。」
掛了電話,許南蓁瞪著話機不以為然地自語著︰「指什麼針?我跟你很熟嗎?真是莫名其妙……無聊!自我感覺良好!你很優秀,不希望見到恐龍?你才恐龍啦,你全家都恐龍啦!難怪活到三十幾歲了還找不到女朋友。就等著看你到底長啥模樣。哼。」右手食指一抬,將鼻端往上一頂,又對電話扮小豬。
「又遇上有理說不清的客戶了?」嬌軟的女嗓響起,許南蓁一愣,抬眸時才後覺地發現自己方才的言行不知被門口那三人看了多少了,一時間有點困窘。
「就……就說怕我們會拿他數據做不法勾當什麼什麼的……對、對不起,我剛才抱怨了客戶,不過我沒有對他不客氣。」她平時可不是什麼柔弱的性子,但她現在可是在公司,還是要有規矩的。
許南蓁有些不好意思地模模頸背,說完後,眼神盯著那交抱在一塊的胳膊。
男的是她父親好友的獨子,杜之恆,高中念書時便從花蓮來到她家暫住,一住就住到大學畢業,她與他感情不錯,如兄妹;女的是她進來這家「心動婚戀公司」後才認識的同事,是杜之恆大學同學,人美名字也美,叫彭郁嫻。
他們身後站的那名男子叫謝廷華,氣質較沉穩溫文的杜之恆來得嚴謹冷漠。听說杜之恆和謝廷華是軍中同袍,兩人在軍中感情甚好,對于退役後的求職生活原都各有打算,但某一天在報紙看見交友網站這個介紹時,卻突然興起不如也來成立一個這樣的平台的想法。
兩人一個是資訊工程系畢業的,一個讀多媒體設計,架網站不是問題,于是便合伙成立了這家公司;但由于婚戀網站訴求較柔性,杜之恆便又將彭郁嫻找了進來。當然這些都是她從媽媽那里听來的。
「那最後有確定要過來公司嗎?」彭郁嫻問。
「有啊,就約了下午四點。」許南蓁依然看著她勾著杜之恆臂膀的手。
她的手看上去白皙滑女敕,指甲還上了淺粉色系指甲油;她穿著公司制服,合身窄版的白襯衫,底下一條黑色及膝魚尾窄裙,雖是黑白的簡單色調,卻因著那魚尾設計而添了點柔美,听說制服版型還是她決定的。眼光真好。
她一直都這麼美吧?記得進公司以來,無論何時見到她,她總是這麼美艷動人的,而且聲音好甜,又很熱情,是男人都喜歡這種型的。她現在是杜之恆的女友嗎?應該是吧,要不怎麼會勾著他的手?
印象當中,杜之恆大學時交的女朋友大都是這樣長發大眼,膚白又縴瘦,如果他們兩人是男女朋友,好像也是理所當然。
許南蓁低眸瞧瞧自己。黑色合身西褲,西褲還是杜之恆明白她不習慣穿裙子才特例讓她這個女職員和男職員一樣穿西褲;而上身則是和彭郁嫻一樣的窄版白襯衫,腳下是黑色平底鞋,加上自己不好意思讓「它們」太明顯,所以總穿著無鋼圈的運動型內衣,讓她覺得自己根本就像個小男生。
還好離開校園後,她不再打球和跑步,皮膚白回來不少,要不然再加上一身曬黑的皮膚,根本看不出她是女生;所以像她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被自己喜歡的那人注意到吧?嘆了口氣,她又盯著那勾在一塊的手。
「嘆什麼氣呢,不會是怕杜經理還是謝總听見了妳的抱怨而擔心挨罵吧?」彭郁嫻邊說邊走了進來,攜來一陣香氣。「其實我們自己也常遇上奇奇怪怪的客人呀,說自己一百八十幾公分,可是來到公司的卻是一百七不到;或者以為自己交了會費,就可以從空姐挑到老師,從老師挑到護士……我只能說,面對客戶時不要動氣,私下罵他們倒是沒關系的。要是杜經理還是咱們謝總經理先生罵了妳,盡管來找我,我給妳靠。」說完還揉了揉那頭短發。
許南蓁微低著臉,任由那美艷女人揉著她的短發。她鼻端縈回的盡是甜美的女人香,她瞇眸嗅了幾口,有些著迷于這樣的味道。好好聞啊這味道,難怪杜之恆會喜歡。
「哈,妳這什麼表情?」彭郁嫻發現她一臉小狗小貓樣,手指便探了過去捏了捏她臉頰。「南蓁,妳超可愛的啊,臉紅紅的像顆小隻果,而且居然還有梨渦,羨慕死人了啊。我除了早晨醒來頂著鳥窩頭外什麼窩都沒有,所以我第一次見到妳時就想這樣蹂躪妳了。」可愛直率的小妹妹。
被稱贊了?許南蓁很意外,因為稱贊她的可是公司里的大美人呀,所以她當真不好意思了。「沒、沒有啦,就覺得郁嫻姐真的很漂亮。」
彭郁嫻半瞇美眸,搖著縴白食指。「錯。不能叫姐,叫我郁嫻就好啦,別把我叫老了,我跟之恆同年,也沒听妳叫他哥。」
「那是因為現在在公司。她私下也是喊我之恆哥,我們一直都像兄妹。」淡淡的嗓音響起,音色如人,溫溫的。
許南蓁抬眼,對上那人的眉眼,一貫的溫朗。果然還是這樣啊,他從頭到尾都只將她當妹妹看。「對啊,我和杜經理就像兄妹一樣啦,哈哈。」
「有沒有男朋友啊?」彭郁嫻盯著她表情。
「沒有啦,我個性這麼像男生,怎麼可能有人喜歡?我家三個哥哥都說我是猴子哩,哈哈。」
「男人的眼光與想法就是這麼奇怪,別理他們。」彭郁嫻故意看了杜之恆身後的男人一眼,又轉首掐掐她的臉。「妳看妳這肉,又軟又女敕又白的,眼楮又大,嘴巴還是性感的翹唇,我要是男人我就追妳。」
「呃……我不好看啦。」又被稱贊,再度令她熱意爬滿臉蛋。
盯著她紅潤、似是害羞的臉蛋,杜之恆眼眸微微一爍,流轉過什麼情緒,他勾著淡笑問︰「南蓁還有事要忙嗎?沒事的話跟我們一道去吃飯?」
許南蓁猶豫著。她在這里上班今天正好滿兩個星期,這半個月,她午餐都是和外頭半開放式辦公室的同事們訂便當吃,還不曾在用餐時間外出吃飯呢。
其實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公司工作。會進來這里是因為杜之恆一個多月前到家里探望爸媽時,提起他公司美工離職一事,又恰好她剛自上個工作離開,正待業中,就這樣在他邀請、爸媽一旁鼓吹下,便硬著頭皮來了。
剛到時,除了頭一天他介紹同事與她認識之外,她其實不常和他接觸,帶她熟悉環境和交代工作的是彭郁嫻,所以這刻突然找她一塊吃飯,她有點意外;而且還是和他的合伙人謝廷華一起出現,不會是……不會是覺得她不適任,所以打算請她回家吃自己吧?
「妳表情真豐富,想什麼呢?」彭郁嫻見她神色流轉過各種情緒,不禁好笑地又戳了下她的臉,說︰「吃個飯要考慮這麼久?」
「沒有啦,因為中午都叫便當吃啊。」到底要不要和他們去吃飯呢?
在這里,上班時間長,早上十一點上班,晚間九點才下班,是以中午可以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這兩個小時管你要叫便當進來吃還是要出去吃餐廳都隨便你,不過前提是公司一定要有兩個人在。
現在,他們來到她辦公室約她了,不去說不過去啊……
「妳今天上班滿兩星期,至今還不曉得妳對這工作有何想法、適應得如何,一起吃飯聊一聊。」杜之恆走了過來,一手握上她桌面鼠標,見她開的窗口並無重要數據需留存,便直接關了計算機。
「走吧。」他溫溫的表情,語氣卻又帶著沒得商量。
「快走嘍,我肚子餓了呢。」彭郁嫻勾了杜之恆的臂膀走出辦公室。
看了他們的背影一眼,收回目光時,不意對上謝廷華的目光;他對她輕輕頷首,還做了個「請」的動作,許南蓁也不好意思讓他們等她,于是邁步跟了上去。
進電梯、出電梯、走出大樓,慢慢地步行紅磚道上,她不知道要去哪吃飯,只是盯著前頭那對男女兩秒鐘後,低下視線,默默跟在謝廷華身側,落後一步的距離。
他們在聊什麼?感情好像很好的樣子。在辦公室里他就被勾著手,進電梯時也未分開,然後現在走在馬路旁,一條胳膊仍被抱著,感情好到這樣黏TT的?
「工作上有什麼問題嗎?」突然竄入的聲音令她嚇了一跳。
「啊?喔。」她抬眸,謝廷華正側著臉看他,她微笑道︰「沒有。」
謝廷華兩手擱在褲袋里,姿態隨性。「那就好。」瞥她一眼,又道︰「先前之恆要介紹妳進來時,說妳性子活潑,大剌剌的,聯誼活動時絕對可以帶動氣氛,可我觀察了妳好幾次,我覺得妳話不多,一來公司就窩在辦公室里,除了吃飯時間,也少見妳出現在外面辦公室和那幾個女生聊天,我還想之恆是不是說錯了;不過剛才在辦公室外見妳那樣氣呼呼對著電話斥罵的樣子,我總算相信之恆了。」
「……」這是在稱贊還是在拐著彎責備她?許南蓁模不清他用意,只是微張著嘴,有些傻氣地看著他。
那有點呆的模樣,謝廷華只覺莞爾,他淡勾唇角,說︰「我沒怪妳對著話機扮鬼臉批評客戶,只是看妳那麼安靜走在我身邊,有點懷疑這和剛才那個扮小豬的是同一人嗎?所以說點話看看妳會有什麼反應。」
聞言,她一臉窘迫。
「放輕松一點。被我們看見那樣的畫面妳會尷尬,不過有時遇上『很盧』的客戶,真的是會忍不住就動氣的,卻還是得笑容面對,這就是服務業吧。」他聳了下肩。
他也常遇到很「番」的客戶,以為交了會費就可以要求包婚包生子。事實上服務條款列得清清楚楚,他們只是負責介紹與安排見面,至于後續往來能否穩定甚至結婚生子,就不在服務範圍內了。就好比傳統的相親,介紹者也無法保證相了親就一定能結婚,結了婚就一定會生子。
許南蓁迎視他的目光,發覺他這刻眼神不若在公司里時那樣淡漠,她想他是真的沒有怪罪意思,松口氣的同時也笑了笑。
話題到此結束,不甚熟悉又各懷心事的兩人也就這麼自然地沉默了下來。她慢吞吞走著走著,忽然覷見一旁水泥花台里爬滿了藤蔓,有一顆顆綠色、猶如鼓了氣的果實藏在其中,走近一看,托起那像氣球又像燈籠的果實,憶起兒時最愛和哥哥們拿里頭的種子當彈珠打,或是拿來丟人,再不然就是故意放在誰會經過的地方,讓對方踩了滑跤……多幼稚的行為,當時卻樂此不疲。
她忽然笑了聲。那些畫面是如此清晰,彷佛昨日才發生,可大哥和二哥都結婚生子了呢,還有那人……又有新女朋友了……
見那果實還脆綠著,她知曉若現在拿出里頭的種子,那種子不出幾天便會腐爛,所以她收回手,讓那小燈籠繼續掛在藤蔓上,也許入秋時再來看,小綠燈籠就會成了小褐燈籠,那時,里頭的種子必然已轉黑,上頭會有白色愛心。
秋天再來摘幾顆吧,帶回去和哥哥們回味一下。
直起身子,轉身欲離開,見著前頭那含笑凝視她的男子時,她怔然片刻。
遲遲不見她跟上,杜之恆停步回首,就見她落在廷華身後好幾步;他讓郁嫻和廷華先進餐廳點餐,自己就杵在原地等她。
隔著幾步之遙,他見她發上有葉隙篩落的碎光,短短的發絲貼在已不再是當年曬得健康的蜜膚,而是稍白的頰面上,倒也有幾分柔軟。她身形仍是那麼修長縴瘦,他一直都好奇,她那麼能吃的人,吃下去的東西都吃到哪去啦?
猶記得初識她時,他剛考上高中,跨區從花蓮到台北來念書,住進了許家,那年是第一次見到她。初見她時,她才小六,成天跟她幾個兄長在自家的修車廠玩工具,起子、扳手、補胎拉拔器、輪胎深度規等等的。
人家換輪,她湊過去看;人家烤漆,她也沒少過熱鬧,常是臉頰、兩手兩腳沾得都是油漬。她那時長得就瘦,四肢卻很修長,理了個男生頭,還穿著她哥哥的舊衣,和她幾個兄長站在一塊,遠遠望去就像是小弟弟。
她高一時,許媽媽找他幫她補英語,有長達近三年的時間,他們常常是晚飯後就關在書房。她聰明,但許家任由孩子自由發展的教育方式讓她對念書一事並不怎麼上心,倒是很愛找他聊天,說學校教官機車、說老師古板、說哪個同學喜歡哪個同學,甚至說她的心事。
可女孩後來不大親近他了,好像是她考完大學那年;他不知道原因,只感覺她不再是什麼話都對他說。兩人遇上時,她同樣和他打招呼,但感覺就是不一樣了。他不知哪里惹了她,但他想,也許女孩子的心思他從來就沒懂過。
見她不知道看什麼看得入迷,杜之恆感到有趣,正要過去一探究竟,就見她直起身子往他這方向看來。他頓了半秒,走了過去。
盯著那朝自己走來的男人,如此高大挺拔,步履這樣沉穩,那眉、那眼,那鼻、那嘴,每一處線條都刻劃得那麼完美。如果他是她的男人就好了,此刻便能迎向他,投入他懷抱。
「看什麼看得這麼入迷?」杜之恆在她面前站定。正午日頭赤炎炎,她畏光地瞇著眼看他。
許南蓁兩手在腰背後交握,捏著自己的指節,壓下那微促的心跳,她鎮定地說︰「沒什麼啦,就小時候常玩的一種植物。」
「倒地鈴?」他側眸瞄了一眼。「怎麼玩?」
「就拿來當彈珠,或是……丟人。」說起丟人時,她腦袋輕垂,表情像正在認錯的孩子。
「丟人?丟妳哥哥?」他趣味地凝注。
「當然啊,也只有他們會惹我……尤其是三哥啦。」
「怎麼丟?」他瞄了眼那累累的綠色果實。那看起來像一只鼓著氣的小小氣球能丟人?
「就彈指神功啊,武俠小說里都有的,拿小石子用指力彈出去,可以把厚厚的木板穿過欸。小時候都把種子拿出來和哥哥互彈。」她邊說邊做了個彈指的動作,表情豐富,眼眸晶亮,像清晨垂掛葉尖的露珠。
這才是她。當年他住在她家時,她就是這個模樣,什麼話都能對他說。
許南蓁收回手時,才發現他噙著笑弧看她。「很、很好笑嗎?我小時候都那樣子的啊,就跟哥哥野在一塊,玩男生才玩的游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粗魯。」
「我是笑,我們很久沒這樣對話了,感覺挺愉快。」他語氣溫柔,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感嘆和喜悅。
「……啊?」許南蓁愣了愣。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偏頭想了想,狀似真的很困惑。半晌,才說︰「妳考完大學那時開始的吧,突然就不再找我聊天。後來退伍後,每次去妳家看看大家,妳好像都刻意躲著我;而這半個月來也沒見妳來找我敘舊,我又想也許妳剛到新環境,工作可能還沒怎麼熟,還需要時間調適,所以不找妳,免得妳有壓力,誤以為我是在找機會監督妳工作。不過兩個星期過去了,妳應該已經熟悉工作了,今日才找妳出來吃飯。」
「呃……」要說什麼好呢?
他輕笑一聲,眉眼線條溫柔如畫。「托許媽媽給的巧克力都有拿到嗎?」後來她刻意的疏遠,讓他每回去探望許家雙親,都只能將巧克力托許媽媽。
匆匆看了他一眼,她低著眼,輕應︰「有。謝謝你。」就是這樣的體貼,讓她對這個男人斷不了念啊。沒誰知道她愛吃巧克力,也沒誰會在她生理期時為她備上一盒,就只有這個男人記得她會痛經,會在那幾日吃很多巧克力。
他甚至已不住她家了,但只要有去探望她爸媽,就會交給媽媽一個紙袋,說是給她的,每次都有一盒她愛吃的D牌巧克力。
肯拿他的巧克力,卻老躲著他,這什麼原理?杜之恆注視她半晌,似在斟酌用詞後,才問︰「一直沒機會問問妳,我哪里惹妳生氣了呢?」
「啊?」許南蓁微微瞠眸。沒想過他會問起這個,她做得很明顯嗎?眼眸慌轉一圈,找到了借口︰「沒有啦,你對我那麼照顧,哪有惹我,是我自己……就是大學沒考好,只考上私立的,有些對不起你,因為你是那麼認真教我英文……」
他意外竟是這個答案,眉一挑,問︰「怎麼會對不起我?凡事盡力,結果好壞都是最美的回報。」
她看他的眼神有些迷離,好似懷念,又似疑惑。
這個男人經歷兵役和幾年的社會歷練後,還是這麼溫柔良善嗎?做錯了事、考差了成績,多數人得到的都是批評責難;她在家人那里,得到的也幾乎是批判意味的話語居多,只有他永遠都這麼說話,未必是贊美,卻都是認同她。
「妳就為了沒考上國立學校,覺得對不起我,就干脆不理我這麼多年?」她不說話,他又問。他語聲溫和,帶了點笑音,揉合出一種像是寵愛的頻率。
「我……」她一時語塞。實際原因當然不是這個,可她不能說啊。
杜之恆也沒怎麼在意真相,只是勾著笑弧,用掌心揉亂她一頭短發,道︰「好吧,我告訴妳我從不介意妳考上什麼學校,這樣往後能不能別這麼酷對我?」
迎視他煦暖的目光,她很想說,如果她的態度不淡一點,她會愈陷愈深啊。嘴唇嚅了嚅,她擠不出一個字來回應。
「怎麼啦?妳以前可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會像現在這樣欲言又止的。」他掌心下滑到她光果的頸背,輕捏了捏,像搔著小狗小貓般的那種力道。
他寬大的掌心觸上自己微汗的頸背時,許南蓁輕輕顫動了下。
她張唇看著他,當真是欲言又止。能說自己喜歡他嗎?能說因為明白他不會喜歡上她,所以才避開相處的機會,就怕自己與他愈有接觸就愈迷戀他嗎?能說因為自己還是克制不了想念,所以想著只要能偷偷看著他就好,才答應過來上班卻又不敢太靠近他嗎?
怎能說啊!有些感情說破了,連朋友都做不成的。
「啊,我說你們兩位就在這聊起來啦?太陽這麼大,進餐廳再說話不行嗎?我好餓了,等兩位一起吃飯呢。」遲遲等不到這兩人,彭郁嫻步出餐廳等候,卻見兩人就在紅磚道上聊起來了,她于是走了過來促著。
杜之恆看了她一眼。「要了,就要過去了。」
「那就走吧。」彭郁嫻應了聲,側眸時瞧見許南蓁鼻端上的細汗,她從提包里翻出一包面紙,抽了張輕按許南蓁鼻端。「妳看,都流汗了……唉,才六月就這麼熱,七、八月看怎麼辦哦。」
「呃……我、我自己來就好。感覺天氣是一年比一年熱呢。」被大美人這樣細心伺候著,許南蓁有些不好意思,紅著兩腮接過面紙,擦著汗,另一手被美人勾住。
「是啊,所以我真佩服你們兩個居然可以在這種陽光下聊天。快走吧,來去吹冷氣吃飯,順便介紹妳跟餐廳老板認識。」彭郁嫻拉著她往前頭餐廳走去。「通常我們都是員工做滿一個月了、穩定了,才會介紹有和公司簽約的餐廳老板給員工認識;不過妳是之恆的朋友,應該不會突然就說不做了,所以提前讓妳認識一下餐廳老板。這些餐廳都是安排客戶初次見面的地點,對第一次和男方見面的女主角來說,安全上較有保障。」
听著身側美人的解釋,許南蓁點點頭。「這樣做真好,可以保護女生。」
「就是。我們雖然只是介紹者、只是紅娘的身分,但也要負責大家的安全,所以啊,像……」繼續述說著這行業的一些觀念。
杜之恆看著那手勾著手的兩道背影,想著方才她望著他的眼色里那欲言又止的,究竟是什麼?
邁開步伐跟上她們之前,他回首短暫凝視那攀滿花台的植物。
有些東西就像那漫爬的植物一樣,看似平凡,隨處可見,不去管不去理,卻在某天才發覺它早在你無意時落地生根,它像是自有意識似的順著它想要的方向去攀,未必朝著陽光,但長得極好,也由不得你去改變。
好比愛情。
原來愛情就是這樣,從來都由不得誰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