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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夜,萬物俱籟。
掛在光頹木棉樹枝的瓊華,如家鄉的薄霜。俞州的冬日沒有霜雪天。
白雲靈自從听了剛剛盧薇兒與大嫂一席話,只覺心頭窒悶,透不過氣來。
腦海里一會兒是盧薇兒說那件被潑了紅酒的雪色卡夫稠旗袍,一會兒是慕容畫樓說「別在靈兒面前說陸冉不好,喜歡的東西,旁人越是說它不好,越是激起反叛」,盤旋不止。
她不禁拉開衣櫃,捻了開關,五個瓦亮的燈泡頓時將衣櫃照得透明。這些燈泡,是大嫂叫人安上去的,說如果有連天的霪雨,衣裳受潮發霉,便將燈泡打開,可以烘干濕氣。
這主意不錯,可是得多少電啊?白雲靈听了咂舌,大嫂卻不以為然。
大嫂真的懂得很多,她的生活比白雲靈更加精致奢侈。
燈光下,那些錦繡旗袍,越發流光溢彩,美輪美奐。
她一件件翻過去,終于尋到兩件一模一樣的深紫金色蘇繡玉簪花的旗袍。這是五哥弄回來的料子,她和大嫂一人做了一套。
繡活不是頂好,亦算上品;特殊的深紫金色卻非常難得,深紫里藏了灼目金色,將紫色的妖嬈添了一份莊重與嫵媚。
記得旗袍剛剛做好送來,白雲靈就迫不及試穿。她顧鏡自覽,清純與貞淑里,添了難以言喻的嬌柔,媚而不妖,整個人大放異彩。
大嫂和五哥也驚呆了,直說好看。大嫂便將她那一件塞到自己手里,道︰「我怕是穿不出你這風骨,白白丟人,這件也送你,恰好咱們尺寸一樣。」
她當時紅了著臉說大嫂取笑她。
五哥難得夸人一句,卻也一個勁說真美。
白雲靈想,是美麗的吧?
第一次穿,正好是張家四小姐生辰那日。
張家是俞州的船舶大亨,在德國租界建了一處花園洋房,面積上千畝,房屋大小百來間,花廳、網球場、游泳池、宴會大廳、跳舞廳一應俱全,十分氣派。原本張家請了她和大嫂的。
可是大嫂那段日子正好陪著什麼特派員,白雲靈便邀請了陸冉。
陸冉亦是深紫色的旗袍,可是跟白雲靈身上這種料子一比,顯得好晦澀,一點都襯托不了她的妖媚氣質。
陸冉眯眼瞧了她片刻,瞧得白雲靈頗不自在,她便叫道︰「哎呀,靈兒,你怎麼穿這種料子?好土氣……我們鄉下老太太才穿這種……」
白雲靈不太懂俞州的規矩,想著大嫂和五哥可能也不懂,頓時羞得滿面通紅,尷尬難耐。那邊宴會已經開場,張四小姐親自來迎了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很久,最後還道︰「好漂亮的衣裳,六小姐真是氣質逼人,嫦娥見了你都要羞了……」
白雲靈臉上更加扛不住,以為張四小姐在故意給她台階下。
跳舞的時候,有好些男子來請她,陸冉就偷偷跟她說,聲音還帶著憤怒︰「靈兒,他們這些少爺最討厭,是要戲弄你呢……」
白雲靈只差哭了,不跟任何人跳舞,一晚上枯坐在那里,結果眾多年輕的男士看她的目光更加炙熱。
每一處都有人打量她。
陸冉又道︰「這些人真討厭,全部都在笑話你,都是暴發戶人家,沒有教養靈兒,咱們回去吧……」
白雲靈連忙點頭。
舞會才一半,她們就退場了。
那兩套旗袍,從此埋在衣櫃深處,再也不穿。大嫂還問過幾次,她也是搪塞。
後來張四小姐跟白雲靈交好,有次還跟她說︰「那一**簡直美極了,似彩霞仙女下凡一樣,來賓上千人,全部都在看你。好多紳士打听你呢,我怕你們家規矩嚴,就閉口不談……」
白雲靈以為她是在安慰自己,訕訕笑了笑,岔開話題。
張四小姐聰慧,雖然不太明白,卻也看得出她不想談起這個,而後再也沒有提起。
想著想著,白雲靈便拿出了這件旗袍,褪了睡衣換上。
鏡子里的自己,立刻明艷起來。這種顏色簡直是她的絕配,她肌膚賽雪白皙,越發晶瑩。旗袍染了她的清純,她攜了旗袍的嫵媚,融合得這般得體。
「那一日,我應該是很美很美的吧?」白雲靈苦笑,心口好似被沸水燙過,火燒火燎里,透出難以抑制的冰涼。
她緩緩走上陽台,寒冷的風吹入肌膚,有些刺骨,月色依舊清湛如水。
「下次再見到她,我一定要穿給她瞧瞧……我想看看,她眼楮里是不是有種嫉妒發狂的光芒?」白雲靈喃喃低語,似乎自嘲。
今夜怎麼了?
魔怔了嗎?
樓下的白雲歸與慕容畫樓坐在沙發里,兩人面上都覆了青霜。
「要十萬贖金?」畫樓忍不住再問。簡直獅子大開口,白雲歸的私產加上不動產,價值才十萬多點……
白雲歸頷首,面色鐵青,眸子卻異常安寧。他脾氣暴躁,可是真正出了事,他比任何人都要清醒。這個時候,他需要精確的判斷。
綁匪打來電話,說請貴府五少去坐坐,讓白督軍準備好十萬的茶水費,五日後在俞州七號碼頭,會有人接應,還說五日後再聯絡。
對方的聲音,是個地道俞州地痞,老練油滑。
白雲歸沉吟半晌,眸子里的幽深漸漸退卻,有了一絲犀利光澤。他點燃一根雪茄,輕吐雲霧問畫樓︰「夫人,我的私產里,有多少現金可以挪用?」
畫樓回神,搖頭笑了笑︰「督軍不用問,綁匪要的不是錢」
白雲歸手上雪茄微頓,眸子若指尖點點星火,忽明忽暗。他問道︰「依夫人說,綁匪要什麼?」
畫樓又搖頭,秀眉微擰,有些困惑︰「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想,如果我是綁匪,只是求財的話,絕對不會惹手上有兵有槍有權的俞州督軍俞州城里的新貴富商多如牛毛,他們別說十萬,就算五十萬、一百萬都能拿得出來,而且那些富商沒有兵,綁匪拿了錢更加容易逃月兌。不管怎麼算,綁匪五弟都不可能是求財……」
白雲歸心間倏然涌上一種情愫,細細品味,似乎是驚喜與欽佩。他自認為謀略過人,遇事冷靜,能最快速分析出頭緒,看清本質。所以這些年,他打戰鮮有潰敗。
不管形勢怎麼惡劣,他總能冷靜鎮定,將事情思慮得更加深遠。所以每次都逢凶化吉。
當他听著這個小女子道出他思索片刻才想通的事實,那種驚喜與欣賞是壓抑不住的。
倘若此刻坐在這里的是靈兒或者盧薇兒,只怕早已亂了方寸。
她卻也能這般冷靜。
「你說的不錯……」白雲歸道,此刻的驚喜顯得不合時宜,他快速克制好自己的情緒,回到白雲展被綁架的事情上,「夫人,你覺得我們是立馬封鎖全城還是不動神色暗地尋找?」
他又不由想試探她,看看這回是否又不謀而合。
畫樓瞧著白雲歸的模樣,心想自己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不過是借她的口說出來而已,于是沒有隱瞞︰「全城封鎖不行,聲勢浩大,綁匪知道了對五弟不利;暗地尋找的話,應該去俞州周邊的鄉下,綁匪可能早已出城……」
白雲歸微微嘆了一口氣,這個聰明的小東西……她跟他的想法,這般不謀而合。
他居然同她這樣說話,就好像出了事,跟自己的參謀商議一樣。自己先有了主意,還是要听听參謀的意見,確定自己的主意是對是錯,是不是最好,然後才下決定。
「先叫人去查五弟今晚的行蹤,在哪里失蹤的,可有目擊者;然後蛛絲馬跡順藤模瓜;至于錢,我會用督軍的名義,去跟銀行借……」畫樓輕聲道,「督軍,這樣行不行?」
很周密的安排。
白雲歸點頭︰「完全可行,照夫人說的辦」
正要喊副官,電話突然又響了。
白雲歸與慕容畫樓對視一眼,兩人眸子一瞬間全部冰凍。
白雲歸起身接電話,畫樓湊在一旁听。
對方卻是字圓腔正的北方味,聲音里低醇磁性,頗為好听︰「是白督軍府邸嗎?我是白雲展報社的同事無言……」
白雲歸與畫樓都一愣。
「我是白雲歸」白雲歸聲音戾了一分。
那邊有些怪異的沉默了一下。平常總是罵一個人,突然這樣通話,肯定有些尷尬吧?果然,無言的聲音有些不自在,依舊道︰「白督軍,雲展喝醉了,現在歇在我這里。我打算讓他住下,明早醒酒了回去…….白督軍若是覺得不方便,派個人來接他也行……」
白雲歸疑惑,眉頭深深擰著。他問了無言的地址,卻不明確說去不去接。
無言便將地址給了他。
掛了電話,這回再精明的兩個人都懵了。
「怎麼回事?剛剛有人戲弄我們?」白雲歸臉上卷起一陣風暴。
畫樓也不知道……
事情怎麼這樣怪異。
像個連環計。
那麼無言扮演的,到底是什麼角色?
「我去無言那里看看」白雲歸已經起身。
手臂卻被溫軟手掌大力拉住,畫樓的眉眼透出凜然︰「不行倘若不是有人惡作劇,無言那里就是個局,正等著督軍跳還是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