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左右不右勞動
不听勸自討苦活該
犯了兩性關系的嚴重錯誤,這個錯誤犯得真不是時候,因為反右傾運動開始了。問題當然還不止這些,老領導陳旭東書記也因為思想右傾,調到專區任一個拖拉機站的站長,沒什麼權了。鄧未來、蔡平也因為平時跟陳旭東跟得太緊,新縣委班子批評他們右,也在不停地讓他們寫檢討,過著受煎熬的日子。當然,汪有志劇團團長是當不上了,就是他那個文化館的副館長能不能留住,也是難說,現在,他被縣委停了職,讓他到小菜園里參加勞動改造。
小菜園是縣委的一塊自留地,那里已經聚集著二十多位右派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正在那里參加勞動改造。
縣委分有前院和後院,前院是辦公區,也就是三排辦公室組成的一個小院,小院之外就是樹林、莊稼地和菜地,所謂小菜園就是指這里。縣委院佔地面積很大,有200多畝,當初之所以留那麼多地,是因為解放的時候都是吃供給制,機關干部們搞了個農場,種些糧食和蔬菜,以便改善他們的生活。現在,機關干部都有了自已的工資,又有商品糧供應著,就不種糧食了,只種蔬菜。本來種菜是機關干部的義務勞動,可自開展了反右派運動之後,就由右派分子來盡義務了。到了五九年,又打了一批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們都是機關中愛逞能、教師中愛顛狂、干部中愛抗上或者愛發牢騷愛提意見的家伙。
一位大領導來給右派右傾分子洗腦子,機關干部也參加,接受教育。大領導說,不讓這些家伙干干農活,嘗嘗苦頭,他們就不知道莊稼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是農民兄弟流血流汗澆灌出來的,而不是他們那些右派們對**指手劃腳劃出來的。右派分子和右傾分子們也不要逞能,干干粗重的農活,聞聞大糞的味道,啥道理都不要講也就明白了,也就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汪有志雖說也參加勞動改造,但他不是右派,也不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右派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是敵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是與右派站在一邊的,思想上也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靠攏,所以,右派和右傾敵我矛盾,汪有志是犯錯誤的同志,是人民內部矛盾,一進還能認定他是右派或者說是右傾。問題是,汪有志與陳書記走得近,陳書記右傾,汪有志還能左了不成?縣委在討論汪有志所犯的錯誤時,不少同志這樣認為︰汪有志雖不是右派,但在水利工地上,在千萬民工眼皮底下行歡作樂,性質就不能一般。在幫助他思想改造的批判會上,一位干部發言道︰「汪有志你也是苦出身,打土匪你也立過功的。可你做這種事就是太不該了。你想想人家都在跑步奔向**,都在抬大土筐,累得半死不活的,民工那麼累,你沒說去招乎著抬兩筐也就算了,只讓你唱個戲,給民工們帶點歡樂,這還不夠你的嗎?等于是人家在建設社會主義,你只等著享受**的果實,黨對你汪有志夠朋友了吧?可你倒好,竟在工棚里公開搞小白鵝,搞一個舊社會過來的戲子。你享受著資產階級的那種極樂時刻時,想到人家民工抬大土筐時的難受味嗎?」就這樣,汪有志的問題算不算右傾不能隨隨便便地就那麼定了,就是不算右傾,也在客觀上起著和右傾遙相呼應的效果,對人民造成的危害與右派、右傾在客觀上造成的危害是一樣的。所以,汪有志就理所當然地與全縣的右派右傾分子在一起勞動,用勞動的汗水來洗涮自已身上的資產階級腐朽污垢吧。
新上任的縣委書記吳中是個南方人,有文化,做事極認真。就是這個菜園子,他也要時不時地磨磨看看,看看菜長得怎麼樣,能不能多創點收,給機關食堂減少點開支。吳中還喜歡種菜,特別愛種些怪乎菜,就是雉水人見不著的洋玩藝兒。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改換新品種,調整產品結構。
有一天,吳中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棵蕃茄苗,那時候,雉水縣尚沒有引進這種蔬菜,很少有人知道這是啥玩藝。只是有些文人在私家小花園里種它一棵兩棵的,主要是作觀賞用,不知道它的名字叫蕃茄,也不知道它的另一個名字叫西紅柿,因為蕃茄的形狀象柿子,雉水的人們就叫它洋柿子。
吳中來到小菜園,親自找了一塊菜地的地頭間,挖了一堆肥土,又上了一些驢馬糞,親手把那棵蕃茄栽好,就叫汪有志好好地看著,並吩咐他怎樣澆水,怎樣管理。汪有志很高興,因為書記支派他來看管他的洋柿子,說明吳書記對他還是非常信任的,將他與其他的右派、右傾沒有一樣地看待。汪有志就對吳中的洋柿子很負責任,旱了澆水,干了松土施肥,生蟲了打藥,長瘋了打杈。就這樣,汪有志就把吳中的那棵蕃茄整治得非常旺盛,不久就開了花,掛了果。因為是第一個果實,又生在主枝上,所以也就一個,十分地鮮女敕,漸漸地就開始發紅了。
吳書記見他的洋柿子巳經紅了,就天天來看,蹲在那棵洋柿子跟前,一個勁兒地盯著看,象觀賞花兒一樣,總是看不夠似的。
汪有志這時候也總是笑嘻嘻地跟在吳中身後,一會兒又轉到他身前前,向吳中匯報道︰「吳書記你不知道,為了讓這棵洋柿子早開花,早結果,我見它想旱了,就澆水,肥不足了就上肥,枝子長瘋了,就拿杈,土硬實了就松土,我知道洋柿子是你的精神食糧,我無論如何也要把它種好。」
吳中讓汪有志弄得有點犯暈,就說︰「嗯,表現不錯,好好地改造,黨的政策你也是知道的,爭取早日回到革命隊伍中來。」
汪有志一听吳書記這話,那還是沒有將他算作革命隊伍里的同志,心里有點不爽,但正在接受改造,又不敢頂嘴,就笑咪咪地試著說︰「吳書記,我在革命隊伍里呢?」
吳中眼一瞪,汪有志嚇得往後一退。吳中說︰「你說什麼?你在革命隊伍里呢?革命隊伍的同志怎會和右派分子一塊勞動改造?」
汪有志靈機一動,說︰「我雖然與右派分子一塊勞動,但我的思想還在革命他伍里呢。」
「算了吧,小汪,你搞腐化,影響夠壞的了,你在這里如果不好好洗洗腦子,將來也與右派分子差不多,能不能回到革命隊伍中來,還要靠你自己。」
「吳書記,你就放心吧,我這次教訓記住了。我一定要多聞大糞,多勞動出汗,用糞臭和汗水將我腦中的壞思想洗掉。」
吳中听他這麼比喻,想笑,卻又繃住了臉,說︰「嗯,這還差不多,只要你有好的表現,革命隊伍是歡迎你進來的。」
汪有志听了吳中的這句話,心里一陣激動,不知說什麼好,犯神經似地給吳中來了個立正,說︰「是,吳書記。」
吳中也是當過兵打過仗的,見他這假動作,笑了,說︰「動作不錯,可惜是個羅圈腿。」
汪有志這種巴結領導的舉動讓那些右派感到很惡心。右派中有很多耿直的人,認定的真理就是不回頭,所以才被打成了右派。特別是周桐,他就是臭硬的右派,見汪有志這樣,就嫌他低三下四的,對同伴們說,說咋弄個不純分子夾到咱們隊伍里來了。
周桐是雉水中學里的一位語文教師,因為好給校長提意見被劃成了右派,而在這小菜園里,他卻是這所有右派的老大。因為周桐肚子里的學問多,在右派中又是年數較長的,與其他右派還有一定的親和力,所以,右派們就稱周桐為老大哥,或稱他為周老師,只有管教干部在場的時候,他們才稱呼他為周右派或周老右。汪有志一進來時,周桐對汪有志很客氣。周桐也理解汪有志的那段浪漫史,雖說不是右派,卻不也享受著右派的待遇嗎?所以,周桐就與汪有志主動答話。汪有志呢?他卻覺得來到小菜園,與右派為伍,不光是感到自己受了委屈,更感到是一種侮辱。我汪有志怎麼能與右派同道呢?我不過是生活上出了點小亂子,睡覺時上錯了床而已,可這並沒有影響我走社會主義道路呀,我到底還是位打土匪的英雄呀,我錯了罰我可以,別叫我跟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一個鍋里扯勺子呀?當周桐笑咪咪地對他說︰「汪先生,剛來可能有點不習慣,需要幫忙你就說一聲。」
汪有志卻正色訓斥周桐說︰「周右派,你要好好地接受勞動改造,爭取黨對你的寬大處理。你不要與我套近乎,我雖然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但形式一樣,內容卻不一樣。我是人民內部矛盾,你們右派與黨和人民為敵是敵我矛盾。」
周桐听了,笑了,他知道汪有志年輕又女敕氣,就沒跟他一般見識,搖了搖頭,說︰「好好,咱是右派,高攀不起你犯了男女關系錯誤的英雄,我們讓你監督我們,提高我們的覺悟總可以吧。」
汪有志哼地一聲,卻拿著勞動工具走了。
當周桐看到汪有志象只狗一樣在吳中書記面前搖著尾巴,覺得他不配做文人,有失文人骨節,回到他們右派大通鋪後,與右派們一議論起這事,老右們也都是十分地討厭汪有志,並想找機會給他個好看,也要他知道知道右派的利害。
那天夜里,幾個右派在一起滾在地鋪上,因為肚子里空,都餓,睡不著覺,就講著一些文人的騷故事來充饑。講著講著也不知怎地就扯到洋柿子的問題上來了。說到洋柿子,周桐對洋柿子的見解非同一般。他說洋柿子的名字其實並不叫洋柿子,而是叫蕃茄,或者叫西紅柿。接著他又將洋柿子的來歷大講了一番。他說西紅柿里面含有大量的維生素、糖、蛋白質、礦物質,一個西紅柿相當于你半籃子紅芋的營養價值。就說吳書記那個西紅柿,誰若是吃了,不光你走路有勁,說話響亮,面生紅光,滿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下面的那東西也會大有好轉,也就是說它可以治療陽痿,就是放屁都比一般的人放得響些。說到這兒,大家都笑了。可也有的人不相信,說周老師你又在暈俺哩,那洋柿子咋能象你說的那樣,它有營養倒說得過去,可你說吃了洋柿子下邊的那東西就起來,沒那麼神吧。周老師說,神不神你們嘗嘗就知道了,你們誰嘗過了?沒嘗過就沒有發言權。**他老人家說只有吃過梨子的人才知道梨子的味道,不吃怎麼會知道呢?
大伙兒也都說周老師說得有理,就不再提相反的意見,只是想象著那蕃茄的味道,想著想著饑餓就象一個魔鬼附在了這些右派們的身上,恨不得一口將那洋柿子吞了下去。
第二天,右派們沒有去干活,而是聚集在一起學習,改造思想,進行自我批判,學了一個鐘頭,大家才開始拿起鋤頭下地干活。就在這時候,吳書記來了,他與一位大家誰都沒見過的女子有說有笑地向菜地走來。
那女子長得很洋氣,也很漂亮,她是地委里的婦女主任,到這里來是檢查婦女工作的。吳書記陪她吃早飯的時候,這位婦女主任無意中談到了洋柿子的事,吳書記就來了興致,說︰「你說的是西紅柿吧?我這里就有,正好剛結了一個,又大又紅,我只舍得看不舍得吃,真是喜死人哩?」「真的嗎?書記你不舍得吃我可是舍得的,不如送給我好了。」
那時候,西經柿在淮北是十分稀罕的東西,也是頂時髦的東西。
听說婦女主任要他的西紅柿,吳書記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連忙說︰「好呀,能讓你吃上我種的西紅柿,我可是萬分地榮幸呢。」
就這樣,吃了早飯,吳書記讓那位婦女主任先在屋里坐一會兒,他安排好了一些事務,就帶她往菜園里來了。
二人興致勃勃地來到菜園,那棵西紅柿作物還在,可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成熟的西紅柿果子了。弄得吳書記在婦女主任面前光笑,那位婦女主任也一個勁兒地光笑。
可笑著笑著,吳書記生氣了,他大喊一聲︰「汪有志!」
汪有志听到吳書記在喊他,忙丟下鋤頭,跑步來到吳書記面前,立正站好了才對吳書記說︰「吳書記,汪有志到!」
吳書記恨恨地問︰「這上面的西紅柿呢?」
「西紅柿?沒有西紅柿呀?」汪有志裝憨,故意裝作听不懂什麼是西紅柿。
「你裝什蒜?就是你們說的洋柿子。」
這時候,汪有志才往那西紅柿上瞅,發現他精心護理的洋柿子在一夜之間沒有了,知道自己闖禍了,他也知道,這一定是那位右派偷吃了。那洋柿子是吳中的心肝寶貝,吳書記相信自己才將他的心肝寶貝交給自己管理的,如今將這剛剛成熟的第一果,首先讓這些右派享用了,那可是個事了。
汪有志知道做錯了事,沒有別的辦法,只是憨憨地重復著一句話︰「洋柿子,咦?昨天還在來呢、、、、咦?昨天還在來呢?」
吳中氣得眼瞪著不作聲,汪有志避開吳中的目光,又在那棵蕃茄上上下下地又找了一遍,一邊找,一邊自語道︰「咦?昨天還有來著呢?昨天還有來著呢?」
「是不是你把它吃了?」吳中問。
「沒有呀,吳書記,我知道這洋柿子是你的心愛之物,我又是給你看護種植這洋柿子的,我咋能會偷吃它呀,我若是偷吃了它,第一我沒法向你交待,第二,我是奪了你的愛,因為洋柿子是你的心愛之物呀、、、、、、」
「好了好了,別費話了,寫檢查去!」
吹哨子收工了,右派們便回去準備吃飯。
大家洗碗的洗碗,收拾東西的收拾東西,只有汪有志還躲在那又黑又髒的工具房內,認認真真地寫著西紅柿成長的過程,丟失的經過。然後從對工作是否認真負責的高度來談自己的錯誤,直到了吃飯的時間,他還在那兒寫著。
「吃飯了,老汪。」
右派們喊他,可汪有志卻頭也不抬。
這洋柿子是在周老師講了故事以後,不知道被哪位饑餓的右派在夜間下手給偷吃的,可受罪卻讓汪有志一人來承擔,汪有志心里就有一股氣,把怨恨都集中在了周老師身上,喊他他也不理。
周桐知道他這是生氣了,就主動上前安慰他,還沒走到跟前,卻圍上來一大幫子準備前去打飯的右派們,他們就等著看汪有志的笑話,現在目的巳經達到了,便上來開汪有志的心︰
「汪有志,吃飯了,提高覺悟也不在乎這吃飯的一會兒功夫。」一位右派說。
另一位右派接過話茬︰「你給人家打什麼岔呀,人家在寫入黨申請書呢,你沒看到吳書記上午都找他單獨談話了?」
「喲,這可是件大喜事喲,入黨申請書是咋個寫法?等我右派帽摘掉,我也準備寫份入黨申請書哩,汪先生,能給咱參考參考不?」說著就隔著窗戶伸著頭往汪有志寫的檢查上看。
汪有志氣得雙手一捂,對這些老右怒目而視,用尖利的娘子腔喊道︰「干什麼?干什麼?你們作派的還不夠哇,我寫的是啥還需要向你們這些右派匯報嗎?小心開你們的斗爭會。」
一位叫小姜的右派裝作說悄悄的樣子,明里是說給一塊吃飯的老右們听,實則是說給汪有志听︰「知道不?人家哪是寫入黨申請書,而是想小白鵝了,在給小白鵝寫情書哩,你要看,他就能給你看了嗎?」
听到這話,汪有志「哇」地一聲哭了︰「滾,滾,你們都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們!」
右派們嘻嘻哈哈地笑著上食堂打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