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一生 正文 第二章 孫秀才遭割卵殘忍

作者 ︰ 圃家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沒到」。侯老八被解放軍處決了,他是糞池里冒沫作到頂了。你說我怎麼能不激動呢,怎麼不激動得哭呢?

我正正沉浸在仇人被正法的快感之中,忽然覺得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驚訝地一回頭,卻見是一位穿黃軍裝的解放軍戰士,只見他中等個兒,二十歲的樣子,長得虎背熊腰,兩只眼楮閃著亮光,很是有精神,背著一桿三八大蓋槍,又顯得很威武。

「你叫汪有志吧?」那背槍的解放軍戰士說。

「啊是是是,你、、、、、」我回答說。

可我感到十分奇怪,這位解放軍戰士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

「哎,解放軍同志,你咋知道我叫汪有志呢?」

「這個你別管,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听到這位解放軍戰士讓我跟他走一趟,我一下子將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也嚇白了︰「什麼?什麼?我又沒有干壞事,為什麼讓我跟你走一趟?」

「走一趟」在那個年代可是個專用詞,基本上就是被捕的意思。別管共軍、國軍、皇軍、土匪或是汪精衛的鬼變子,只要將駁殼槍往你腰里一抵,很溫和地說︰「老鄉,跟我走一趟吧?」十回八回是有去無回。

那位解放軍戰士見我激動了起來,忙說︰「哎呀,誰說你干壞事啦?是首長請你哩,首長听說你會寫,就叫我來請你哩。」

首長就是就是雉北縣大隊政委,名叫陳旭東,在當時,是共產黨領導的雉北解放區最大的官了。我一想,就是他讓我去我才更不能去呢,他是首長,有生殺大權,我想肯定有誰向解放軍報告了我為侯老八寫演講稿的事了。是的,雖然我受過侯老八的迫害,可後來也為侯老八辦過一件事,就是孫秀才被鬼子殺害時,我給侯老八寫過一篇講話稿,從那時起,村里的人就喊我是侯保長的「秘書」。雖然,他們喊我秘書那是開我的玩笑,逗我的樂,可解放軍如果將我那事當成了真,可就不是小問題了。人們不妨這樣想,現在,保長被槍斃了,保長的「秘書」還不得法辦?如果將我送到陳政委那兒,說這小子是侯老八的秘書,這個年頭這個亂勁,啥話能說得清?哪個廟里沒有屈死的鬼?

這時候,我爹也害怕了,忙著趕到那位解放軍戰士面前,說︰「解放軍老總,你可別嚇著俺孩子,你要走一趟,我跟你走一趟吧,將俺笑兒留下,求求你了。」

那位小戰士被我和我爹逼急了,忽然發起了牢騷︰「什麼呀,什麼呀,什麼寫講話稿?我可不管,我只知道你必須跟我走一趟。」

我又哭了,這一次是嚇哭的。

為侯保長寫講話稿,的確是被逼的,這事與孫秀才的死有關。

前面我不是說了嗎?孫秀才有文化,鬼子便找他來念布告,為鬼子服務。可是,孫秀才是我們這一帶有名望的人,做這丟祖宗的事,孫先生也是非常慚愧,所以,孫先生就經常跑出去。但偷跑了幾次後,王二狗就跑到他家來,說,孫先生下一次你千萬千萬別跑了。

王二狗其實不叫王二狗,他是王家老二,人家原先稱他為王老二。可日本鬼子往臥龍山一住,王二狗卻給日本鬼子挑水做飯。與日本人接觸得多了,學會了幾句日本話。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卻能與日本人作簡單的日語勾通,于是,日本人就將王二狗當作人才,以後出去掃蕩,就讓王二狗當引導,當翻譯。鄉親們恨這個忘祖宗的東西,就不再稱他王老二,稱他為王二狗。、

每次鬼子要貼布告,讓孫先生敲鑼、集合鄉親念布告時,都是王二狗先到孫秀才家,將日本人的命令傳達給他,讓他為鬼子服務。

孫秀才跑了兩二次,王二狗沒有找到念布告的人,就啪啪啪啪挨了好幾個巴掌,還說︰「下次再找不到孫秀才就死拉死拉的。」

那天,王二狗來到孫先生家,天氣還不是很熱,小麥剛黃芒,他便穿著真絲褲,煽著扇子,未進門就拿腔拿調的喊,孫先生,孫先生嘍,你可把我害苦了。沒听到孫先生應聲,依然是那條狗迎了上來,汪汪汪向他撲來,若不是孫先生怕真的咬著他,出來喝住了狗,王二狗可真要被狗咬了。

孫先生見了王二狗也沒有說話,孫先生先白他五眼。白那一眼就是一耳光,孫先生心里就是這麼想的。這是一種精神報復,也是一種自我安慰。所以,每次與王二狗見面,孫秀才都是先白他五眼,也就是說煽他五個耳光,心里頭罵他五聲民族敗類後,然後才和他說話,這一次也不例外。

「王二狗,你可要憑良心說話,是你害了我,還是我害了你?」

「哎呀我的老先生也,你一跑可不當緊,鬼子找不到你念布告了,可把我害苦了,皇軍要我死拉死拉的,你說我可咋辦好?」

「咋啦?惹不起還躲不起?」孫秀才說。

王二狗唉了一聲,做了個苦惱相,說︰「你那眼里,橫看堅看我還是一個漢奸,好象我不是一個中國人。其實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難過。這八路打、國軍追、老百姓恨的日子我也不想過。但是沒辦法喲,我也是為了一口飯喲,我也怕死喲。就象你,若是不給鬼子念布告,他們就會讓你知道啥叫厲害。」

「啥叫厲害?我的嘴我的腿我當家,你們找不著我還能賴我?」

「孫先生,我是敬你,不想跟您紅臉才跟你好說的,你不要不識抬舉。」王二狗忽然就發了威風,臉開始沉下來,樣子不好看了。

「那又能怎麼樣?我就是不給鬼子念布告,頂多讓他們用東洋刀劈了就是了。」孫先生見王二狗變了臉色,他也跟著變了臉色。

「哼,刀劈了你那是便宜了你,你好好想想,我話帶到了,到時候你家遭了災別說我沒給你提過醒。」

王二狗走了。

孫秀才听了王二狗說的話,也思考了一番,覺得他話里的話,便托人到鎮上去打听。結果得回來的信息說,不好,鬼子小隊長說了,若是下次來掃蕩,貼布告孫先生還跑,就將他家的房子燒了,男人殺了,女人奸了。

沒辦法,第二天,鬼子又進村了,孫秀才沒敢跑,依然敲鑼,為皇軍念布告。鬼子小隊長笑著夸孫秀才︰「你的,良民的,大大的。」

那一天,陳政委的部隊路過大孫莊,順便看望了一下孫先生。

陳政委也知道孫秀才給鬼子念布告的事。陳政委知道孫先生內心里不願意為鬼子念布告,也不提他為鬼子念布告的事。

孫先生一听說是新四軍的政委來看他,嚇得臉都變了顏色,強打著精神,帶著裝出來的微笑,等待著陳政委發落。

可陳政委見了孫秀才,卻笑呵呵地與他問長問短,說︰「孫先生,小鬼子馬上就要完蛋了,咱趕走了小鬼子,還要建設咱的新家園,你那麼有學問,是用得著的,要好好地活著,為咱的將來做好事啊。」

沒想到共產黨的政委會這樣理解他,孫先生一听這話,就被感動地哭了,說︰「我給鬼子念布告,祖宗的德都被我缺了,你還來看我,孫某人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啊,嗚嗚嗚、、、、啊啊啊、、、、。」

陳政委安慰了孫秀才一番,就走了。陳政委走後,孫秀才又回到屋里哭了一會兒,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幾天,日本鬼子又來掃蕩,日軍依然要請孫秀才跟著去念皇軍的布告。

鬼子小隊長與翻譯王二狗來到孫秀才家,鬼子小隊長笑嘻嘻地將那面銅鑼交給孫秀才︰「你的,繼續為皇君效勞,你大大良民的是,皇軍馬上就要勝利了,對你要大大的有賞!」

孫秀才也用鬼子的中文話,學著小隊長的腔調,對鬼子小隊長說︰「好的-好的-大大的好的,我大大地為皇軍效勞的是。」

于是,孫秀才就接過了銅鑼,還笑著「當」地試敲了一下,做出個很積極為皇軍效勞的樣子。

接著,他就跟著鬼子小隊長出了村。

村西口有一個打麥場,打麥場旁邊有幾個在、麥秸垛。麥秸垛旁就是通往蛤蟆灣的小路,連著一望無際的麥田。

孫秀才走著,跟在小隊長的馬後面,鑼時不時地踫到大腿,發出輕輕的銅音。孫秀才眼楮盯住了那麥秸垛旁的散麥秸。當他走到那麥秸垛旁的散麥秸桿旁的時候,只听孫秀才「咩」地一聲,這怪叫很長,是從孫秀才喉結里發出來的,歇斯底里,很是慘人。鬼子們和偽軍們都不自覺地回過頭來,好奇地看著孫秀才。只見孫秀才身子向後一仰,倒在那麥秸草地上,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孫先生,孫先生,你怎麼啦?」

鬼子的小隊和偽軍都停下來,圍住了孫先生。

王二狗忙上忙下,先是給孫先生掐人中,後是往孫先生口里送開水,但無論怎麼整治,就是不見孫先生的陽氣,人象死了一般。

鬼子小隊長還有任務在身,急吼吼地問王二狗︰「他的,什麼的干活?」

王二狗回答說︰「報告太君,他的羊羔瘋的干活。」

「羊羔瘋是個什麼東西?」

「羊羔瘋就是癲癇的干活。」王二狗回答說。

「喲唏喲唏,我的明白了。」

鬼子小隊長也就沒有再說什麼,就讓王二狗開路。

待鬼子走遠了,孫秀才才起來,他抖了抖身上的麥草,擦去嘴角的白沫,冷笑著看著遠去的鬼子隊伍。他仰天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吐去剛才見到日本鬼子的晦氣,第一次感覺到與日本人斗法取得的勝利,不再為鬼子效力,表現算是對得起鄉親、也對得起民族,心中那種寬慰感,那種愉悅感不亞于看了一場大戲。

當然,當然這一苦肉計騙過日本鬼子的眼楮靠他孫先生一人是不能夠完成的,這還必須有王二狗的幫忙才行。也是差不多的時段,王二狗也被陳政委談了話。當然,陳政委與王二狗的談話從態度上、從談話內容上與孫先生有著質的區別,一個是勸慰,一個是警告。王二狗嚇得渾身如同篩麥糠,連連點頭哈腰,表示不再做出賣民族的事,願意為抗日出力然,力爭將功贖罪。之後,他果然為新四軍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孫秀才裝病不願為鬼子效力,這種表演讓鬼子小隊長看破了,只是這家伙並不馬上揭穿,他想起在中國學到的一個成語,將計就計,于是,他陰險地笑了兩聲。

只隔了五天,又是那位鬼子小隊長帶著一隊鬼子兵和一幫子偽軍,在王二狗的引導下,再一次地來到大孫莊。他們又同樣地找到孫秀才,還是將那面銅鑼交給了他。

孫秀才依然笑笑,同樣「當」地一聲試敲了一下,裝作滿樂意為鬼子效勞的樣子,同樣又說了聲「好的,我的大大的為皇軍效勞」。就跟著他們出了村。

這一次,孫秀才走到村口的麥秸垛時,羊羔瘋也沒發作,可他剛走到村口的干溝崖,孫秀才的羊羔瘋才又發作了,只听他還是「咩」地一聲,躺在了一堆干草上,「昏死」了過去。

這時候,王二狗又象前次那樣,給孫秀才掐人中,往嘴里續水。

鬼子小隊長月兌下了他的白手套,格格格地笑了幾聲。他阻止住了王二狗的對孫秀才的擺弄,將王二狗推到自己身後,自己來到孫秀才身前。鬼子小隊長仔細看了看孫秀才的臉色,又格格格地笑了幾下,回頭問王二狗︰

「他的又是羊羔瘋的干活?」

王二狗回答說︰「是是,太君,他的正是羊羔瘋的干活。」

「嘿嘿嘿」,鬼子小隊長笑聲變了一種調兒,說︰「好,好!羊羔瘋的,好辦,我的大大的會治。」

說罷,他指揮幾個鬼子兵,扒光了孫秀才的衣服,將孫秀才結結實實地按在地上,使他動彈不得。鬼子小隊長便從身上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說︰「孫秀才,你的病大大的不好,必須動手術才能行,可動手術是很痛苦的事情,你可要忍一忍。我幫你治一下,你的羊羔瘋就不會再復發了。」

說罷,鬼子小隊長緊緊地住孫秀才的一對睪丸,用力一割,就將孫秀才給淨身了。

「吆、、、、、、、」孫秀才想掙扎,卻被幾個膀大腰圓的鬼子兵按著,掙扎不得,想呼喊,罵「我日你祖宗八輩」,可脖子也被卡著,聲音發不出來,那利刀往他的命根子上一抹,巨烈的疼痛就讓他昏過去了。

鬼子小隊長割下了孫秀才的睪丸,還不算完,又從身後取出一只小鐵壺,那壺里盛的是擦槍油,將油倒在了孫秀才的傷口處,說︰「手術後要消毒的是,消了毒,大大的好,細菌不會侵入的是!」

一旁的鬼子兵說著日本話,哈哈哈地獰笑不止。

鬼子小隊長做完了這一切,才說︰「好的,孫秀才的羊羔瘋的很快地就會好的。大日本治療羊羔病的辦法大大的有。」

說罷,依然是一征獰笑聲,鬼子小隊長著帶著隊伍走了。

那擦槍油是高腐蝕性的油污,浸入孫秀才的後,下肢不光疼痛難忍,還一個勁地潰爛、奇癢,幾天功夫,整個下肢全部壞死,接著又高燒不止,不到十天,孫秀才就這樣離開了人間。

秀才一死,便驚動了國民黨雉水縣政府。

那天,國民黨雉水縣縣長郭敬儒騎著大白馬,帶著一幫隊伍路過蛤蟆灣之東的孫大莊,知道了孫先生的這一壯舉,便對跟迎上來的侯老八說︰「孫秀才雖然前期也給鬼子敲鑼念布告,但後期表現得很英勇,不乏是一位在蔣委員長教導下的具有民族氣節的英雄人物。你們要好好開會紀念他,繼承他的精神。等我回到縣里,讓雉水縣商會出資,為孫秀才唱三天的大戲,以振奮民族精神,從而團結一致,把小鬼子趕出中原,趕出中國。」侯老八說︰「郭縣長你太仗義了,我替孫先生的在天之靈謝謝你,縣長你放心,我一定將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的。」

郭縣長走後,侯老八就開始做紀念孫先生的準備工作。

通過與一班人會商,最後決定給孫先生開一個紀念會,唱三天大戲。

紀念會安排在義演之前。會上需要一個講話,就是要把孫秀才的生平事跡向鄉親們報告一遍,最後還要呼幾句口號,以讓鄉親們提提神,使這個紀念會開得有效果,不是走過場。不然的話,大家光听戲,忘了學習孫先生的精神了,那不就等于白白花錢搞義演了嗎?

可這當兒侯老八卻犯愁了。他愁的是那紀念會上的一個重要的講話。

侯老八當上了保長,還真沒有在這樣莊重的場合里為四鄰八鄉的人講過正式的話,說實在的,這種悼唁性的講話,有一定的格式,不是可以隨便亂講的。侯老八平時集合鄉親們講話,那不是講話,而是訓話,粗字粗句可以在語言里隨便加,象是下面條加菜葉一樣,隨意取舍什麼。比如,他隔三差五地要到鄉里去開會,會議內容大體都是派糧派款的事。回來後,他就指揮保丁敲鑼集合村民,他要親自訓話。村民們集合齊了,他就往大板橙上一站,大聲吼道︰「這一回,鄉里又開會了,會議內容,跟上回差不多,就是比上一回,嗯、、、?厲害了!明天,這個、、、這個、、、嗯?都得按我說的辦,誰要是不辦,娘,厲害!」這樣的講話,誰知道他講的是啥呢?可這樣的紀念場合,他不敢這樣講,不是自己膽小不敢,是怕留下笑柄。自那次看布告鬧出了笑話後,侯保長雖然也學了幾個字,算是對得起他挎的那幾只鋼筆,但若寫文章,那可就是硬逼老叫驢生馬駒,萬不可能了。別說寫文章,就是講話,他也講不出個道道。

正愁著,保丁孫大海來了。孫大海與我同是孫先生的學生,只是孫大海比我大兩歲,前兩年給侯老八當了差。

「海兒,」侯老八就這樣稱呼他,居高臨下地將他貶了一輩,孫大海還自嘲自己,沒稱他為孫子。「你跟著孫秀才上學,現在你老師被鬼子弄死了,你說你該不該為你老師做點事?」

「應該,應該,侯保長你說,叫我做什麼?」

「鞍前馬後的粗活不叫你干,你就干個細活吧,為我寫篇講話稿。」

一听說寫講話稿,孫大海直拍自己的頭,眉頭皺成一個包子狀,說︰「保長,我跟孫先生上過學不錯,可我就是不會寫文章,說話都說不成句,你叫我咋寫呀?保長,你還是讓我干點粗活吧,再苦再累都不怕。」

「你這熊孩子,當差多年不用你,用你一回還耍猾頭,你是不是不想要年底的二斗麥子了?」

一听說要扣他的差晌,孫大海又抓耳撓腮地著急起來。正沒有主意,忽然就想起了我,說︰「保長,寫講話稿雖然我不行,但我可以替保長找一個行的,你看咋樣?」

一听這話,侯老八的臉一下子放松了許多,馬上表態︰「好呀,只要能寫好講話稿,不論是你寫的還是你找人寫的,都一樣,我這里都有賞。」

「我推薦一個人,他,他他你是認識的。」

「誰?你快說。」侯老八有點急不可奈。

「汪有志呀,他是我同學,不光識字,還會作詩哩!」

候老八听他說是我,心就蔫了,眼皮一耷拉︰「你說的那個汪有志,不就是他不懂事,被我戳一棍子的那小子嗎」

孫大海說︰「是哩。」

「他懂個鳥?」

「侯保長你可別小看他,現在可不跟從前一樣了。」

于是孫大海就鄭重其是地將我作詩的事講給侯老八听。候老八听了,也覺得我是位文人,可想到他曾戳我一棍子,又犯愁︰「我教育過他,他肯給我寫嗎?」

孫大海說︰「他不寫,也不要緊,只要你給他個‘厲害’?他還能不寫嗎」

孫大海一提示,候老八笑了,說︰「對對對,不給老子寫,老子就罰他交十塊大洋算作抗日的募捐款。好,你去辦去吧。」

說起我寫文章的事,那也得有另一說。

孫秀才教我們這幫孩子,教材主要是教那些古書,並沒有教他們怎樣寫現代文,我寫文章,也是我自學的。

我上學那會兒,孫秀才開始教這些我們讀《三字經》,後又教我們背《今古賢文》,再後來就教我們背唐詩。

我也就是在學著背唐詩的時候,才對那古詩入了迷。其實也不對,我是看孫先生讀唐讀唐詩時,他入迷了,我才被感染,跟著他入迷的。

那是個什麼日子我也記不清了,只覺得上課時肚子里很餓,頭有點發暈,想睡覺。可就在這時,孫先生講起了唐詩。他開始吟誦。先是李白的,後來是杜甫的,再是李商隱的,吟誦的時候,如痴如醉,好象進入夢境。當他吟李白的《月下獨酌》時,他好象完全進入到了李白的那個精神世界,真的就象喝醉了酒一般,眼楮眯著,身子擺著,聲音顫顫微微,好象他正拿著一把酒壺,正與月兒對話。此時,我也被感染了,肚子里也不感到餓了,頭也不暈了,我也跟著孫先生進入了詩的境界。

後來孫大海笑我當時的那怪模樣,他說我當時的狀態和形象是這樣的︰緊瞪著我那一對母狗眼,張著我那張 魚嘴,蛤蟆吃天的樣子,眼神里無物,忽而又來了神,吃驚地望著孫秀才,變成了對孫秀才頂禮膜拜的渴望。

那天,臨下課,孫秀才又吟了李白、杜甫、李商隱、杜牡、白居易等詩人的詩,吟罷後,就發出感慨,說︰「李杜詩篇萬古傳,如今巳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古人作詩,其實也就那麼回事。所以我叫你們背唐詩,‘背會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只要你們好好地背詩,背古文,學會壓韻、對仗,比如天對地,地對天,溪流對河山,茅屋對木船,日子久了,你就會成為一個詩人。」

做詩人的信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堅定下來的。是的,李杜詩篇萬古傳,如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古代能出個李白,當代為什麼不能出個汪有志呢?那一天,孫秀才的話一直在我的耳邊嗡嗡作響。我想,我不光要做一位有文化的人,還要做一位詩人,到時候我不光鋼筆比他侯保長挎得多,還要作兩首詩念給他听听,讓他侯老八瞧瞧,到底啥叫厲害。

自那以後,我時不時的,就陷入了沉思之中,走路踱步,嘴里還咕咕嚕嚕地不知咕嘰些什麼,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不懂事的孩子見了我都嚇得躲得遠遠的。他們怎麼能知道我內心的世界?我與他們隔遠了距離,這也是正常現象。我要按照孫先生說的去做,要做一個詩人,一個文人,一個領風騷的巨人。于是,我就從根基上開始,扎扎實實地練作詩的基本功。我沒有注意到別人對我的感覺,依然覺醉在詩的夢幻里。比如,我看到天,肚子里就咕嘰︰天,高高沒有邊。看到莊稼地,心里又咕嘰︰地,一望無邊際。看到河,我一時咕嘰不上來,就沉思了一會兒,咕嘰道︰河深不見底。看到魚,我的詩興時高時低︰看你能游到哪里、、、、、、、。

我的這種行為,擱今兒說,一定是「很詩人」。

那天放學後,孫大海約我去雉河邊捉知了,我便跟他去了。

那正是頭伏天,知了剛剛出世,我們捉了十幾個知了,就在河邊撿些干柴,生火烤知了吃。

可這草木茂盛的地方,水草豐肥的地方,也招惹不少蚊蟲來騷擾,不一會兒,我們身上都被那黑花蚊子咬了不少疙瘩,奇癢難忍。于是,孫大海便拔了一把艾蒿,點燃生煙,不一會兒,便燻死了一片蚊子。

見到此景,我不知怎地就來了詩興,我很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學著孫秀才的模樣,晃頭晃腦,順口作了一首詩︰

「夏眠不覺曉,渾身蚊子咬。艾蒿燒一把,不知死多少。」

孫大海听了,他似乎覺得這詩他听過,可跟我作的詩完全不一樣,我作的可就是眼前發生的事,他覺得這詩竟然也象孫秀才吟的詩差不多,很是驚訝,說︰「汪有志,你真真很詩人!天空中冒出個驢蹄子真是高手呢!」

孫大海雖然是用調侃的語氣來夸獎我,但也讓我很舒服。我第一次有了成功的感覺,有了作詩讓人愉悅的感覺,有了我覺得象李白那親浪漫的感覺,有了信心倍增的感覺,我怎能不是詩人呢?當詩人有何難呢?

可當時我听了孫大海的夸獎,我並沒有高興地手舞足蹈,做出那種常人做的幼稚的舉動。我將這種樂趣、成功感、值得驕傲的地方掩飾了下來,我的娘子腔也盡力壓了壓,說︰「這有啥,我不過隨便順了兩句而已,要是認真地作起詩來,嗯哼!」我又用娘子腔干咳了一聲,笑著不說了,把一種神秘感留給我的同伴。

現在我感到我才感覺到那時是多麼的可愛。我那當兒想當詩人,常常地沉思,常常地想到我認為極得意的句子,我就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放羊娃、破窮小子了,我覺得自己雖說不是詩人,那也是暫時的不是,將來肯定會是,最少也得象孫先生那樣,是個秀才,是個雖說沒有多少錢,但人人在心目中極為敬仰的人物。有了這種想法之後,我就與小伙伴們漸漸地疏遠了。我想,我不該跟他們一樣。盡管目前我也一樣和他們干農活,吃粗茶淡飯,但我絕不會跟他們一樣,因為我骨子里有詩。

我現在想來,我之所以後來能從事文化工作,成為了文化人,就是從這時候在我心目中誕生了做文人的憧景,骨子里生了「雅」根。

孫大海接到侯老八的任務來找我,說明了來意。我一听說就火了。本來我那處心口的傷經過多年後,結了疤,不是那麼隱隱作痛了,現在他侯老八倒要來找我的麻煩,好意思嗎?臉是 嗎改的嗎?皮有八尺厚嗎?哼,要我給他寫講話稿呢?那是搬梯子上天門都沒有!

我心里這樣想,當著孫大海的面,我卻沒有這樣說。我只是哼了一聲,用鼻子刺哼了一下,冷笑道︰「侯保長咋能用著我來給他寫講話稿?他不是挎著三支鋼筆來嗎?」

孫大海就知道我會說這種話,說︰「你還記著那一文明棍之仇哪?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難道就不知道蛤蟆灣、大孫莊直到臥龍鎮都是咱侯保長逍遙自在的地方嗎?他是咱的爺你知道不?爺打孫子還不是該打的?侯保長搗你一文明棍他自個兒都忘了,你當孫子的還記著仇,是不是還想叫他給你個厲害?我走了。」

我說︰「孫大海,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去,老子是有骨氣的人,不象你,給他媽的侯老八當狗腿子。」

孫大海踫了一鼻子灰,可他並沒有真走。他怎麼會真走呢?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啊?當然我不知道。孫大海以為我會攔他,他好借坡下驢,可沒想到我會說這種話,他沒撤了,只又厚著臉皮回來,笑吃吃地與我玩相皮臉。

孫大海繼續勸我說︰「汪有志,你有骨氣我佩服你。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我當狗腿子也是為了一口飯吃,今兒我看在咱們都是孫先生學生的份上,我給你說一聲,你要是寫呢,這一天的烏雲都散了。你要是不寫呢?你既對不起死去的孫先生,也對不起你的親爹娘。」

對不起孫先生,我承認,不為他寫悼詞,寫紀念文章,那是對不起孫老師,可怎麼叫對不起我爹娘呢?我爹我娘,難道還會讓我為我的仇人服務嗎?給那個可惡的侯老八當狗使嗎?

「這話怎麼講?啥叫對不起孫先生?啥叫對不起我親爹娘?你給我講清楚了。」我不懷好氣地追問孫大海說。

孫大海笑笑,勸我不要急,听他將話說個明白,他對我說︰「孫先生死了,他讓咱們都痛心是不?現在保里要開會紀念他,你跟侯保長有仇跟孫先生也有仇嗎?現在侯老八找不著人寫悼詞,不能為紀念孫先生講話,你可以寫,可連個悼詞都不給他寫,你對得起孫先生嗎?你跟侯保長有仇,可侯保長並不計較你這個那個的,只要你給他寫了這個講話稿子,他就不計前嫌。可你卻是 驢上套三擰勁,侯保長說了,不寫稿子就罰你爹交十塊大洋的抗日募捐款,你對得起你的爹娘嗎?」

「罰我家十塊大洋?憑啥?」

「憑啥?憑啥,你說憑啥?侯保長今個罰張三,明兒罰李四,什麼時候有人問過憑啥?啥都不憑,就是憑的他是侯保長,憑的是他是四鄰八鄉的老大,是爺,咱們都是孫子。」

「我靠他祖宗八代!」

孫大海見我這一罵,笑了,他知道他的任務完成了。因為他看出來了,我那一聲罵,是無奈的舉動,是無可奈何的反應,我哪里有十塊大洋呢?就是有了十塊大洋到時候侯老八不知道還會生出什麼樣的是非來,侯保長厲害啊!但話又說回來,我為侯老八寫講話搞,並不是看侯老八的面子,侯老八的臉也叫臉?不對,叫 。我是為孫先生、我親愛的孫老師寫講話的,為他寫悼詞的,這個是應該的。

這樣去想,我就想通了,就帶著對日本鬼子的仇恨,帶著對孫老師敬仰,將那紀念講話寫了出來。

我給侯老八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我把我的感情,我學到的學問,我用過的最美好的詞語,全都用到了那篇我的處女作中。

我在那文章中對孫秀才的行為大大夸獎了一番,特別是講到孫秀才不再給日本兵當口舌,慘死在日本兵手下時,還用了一些古文古字,對孫秀才的行為進行了潤色,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煽情。我寫到孫秀才被日本鬼子迫害時,我特別激動,又「很詩人」地作了一番描述︰

「尖刀乎,刺拉拉;割卵乎,似針扎;情急乎,火燃發;慘叫乎,狼吃娃;無奈何,手無寸鐵也是沒辦法、、、、、、」

紀念大會是在孫大莊村南的打麥場里舉行的,在那里,搭了一個很漂亮的戲台,也是會議的主席台。

侯老八那天穿得很莊重,禮帽長衫,依然拄著他的文明棍。為了開好這個紀念會,侯老八從鎮上請來了司儀,場上集合了保里各村村民代表,大家都很嚴肅,孫先生的幾位親屬在那兒放聲痛苦,哭聲中歷數著日本鬼子的罪惡行徑。

就在這時候,司儀拉著長長喉嚨,喊了一聲紀念孫老先生儀式開始,接著就鼓樂齊鳴,悲聲驚天動地。哭了一會兒,就由侯保長上台講話了。

只見侯老八走向主席台,將文明棍靠在方桌旁,手里拿著我給他起草的講話稿,就開始照本宣科,念了起來。

「孫老先生是本地知名人士,教書育人,亦農亦桑,待人寬厚,美譽四鄉,因能識文斷句,常為鄉親代寫書信,助人為貴。可恨小日本犯我中原,逼孫老先生為其念布告,孫老先生申明大義,避之不見,又裝羊羔瘋拒之,結果慘遭日軍迫害、、、、、」

侯老八就照著我寫的悼詞這麼個樣兒念,念得磕磕叭叭,句子斷也斷不準,再加上掉詞掉字的,村人們听不懂這些胡說八道個啥,個個如雨淋的蛤蟆,開始是干瞪著眼,後來就嗡嗡嗡地說小話了。

好不容易念到最後,侯老八憋了一臉的汗,才停了下來,對下面嗡嗡作響的人群說︰「都他媽的把嘴給我閉住,跟著我呼口號!」

侯老八這一聲大喝,場子里果然也就安靜了下來。

我當時就坐在會場前排的一個石滾上,那是為了演講結束時好看戲,這個位置是看戲最好不過的了。同時這個位置離侯老八也最近,侯老八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直接問我。我在給侯老八起草講話稿時原本沒有寫口號,侯老八審稿時,見沒有口號,說這樣不能喚起人們抗日的精神,才讓我添上去幾句口號。我動了一下腦筋,就寫了這樣幾句︰

打倒小日本,血債要用血來還!

孫秀才精神不死,他永遠活在咱們心間!

可寫到這幾句口號時,紙巳用到第三頁的最後,只寫了「打倒小日」幾個字了,不得不轉紙背面接著寫,就加了「翻背面」幾個提示字。由于字跡潦草,又未來得及校對,侯老八將小日本的「小」字,認成了「不」字,又不懂得斷句,就帶領村民們呼道︰

「打倒不日,翻背面!」

鄉親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跟著喊。因為听錯了音,喊成︰「扳倒不日,翻背面!」

接著侯老八又領呼︰「本血債要,用血來還!」

「本血債要,用血來還!」

再接下來,侯老八又振臂高呼︰

「孫秀才不死!」

一激動,侯保長把「精神」二字喊丟了。

可這一次,鄉親們卻呼不出聲了。因為剛剛呼的口號,他們懂也好,不懂也好,沒有啥忌諱。這孫秀才可是自己的鄉親鄉鄰哪,咋呼這口號呢?你說人家不死,可人家死過了。你說人家不死是啥意思?這不是寒磣人麼?可你若說人家死,人家死哪能讓你說,你不是專撿人家不開的那一壺提麼?所以,這一句口號呼出後,光見村人們舉手,不見村人們動嘴。

侯老八見狀,好生詫異,他並不知道由于他一慌,把口號中的「精神」二字又給漏掉了。正瞪著眼楮想發作,我在台下向侯保長打了手勢,意思說你呼錯了。可人多嘴雜,鬧了半天卻他卻听不出我說的是啥,我也只好走到台上,指著稿子上「精神」二字,說︰

「這不還有精神二字來麼?」

侯老八此時氣不打一處來,又急又惱,便不論三七二十一,把眼楮一閉,連髒字也帶了出來,只見他振臂呼道︰

「還有他媽的精神!」

台下一片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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