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稻香樓之後,才知道報到處不在稻香樓,開會才在稻香樓。報到的地方是個叫紅旗旅館的地方,緊挨著稻香樓。那紅旗旅館也就是幾棟平房,使用公共廁所,洗臉涮牙都在露天水泥台上。雖說這樣的服務設施在當時也是可以的,但我還是有點失望,因為這里到底不是稻香樓,在我的心目中,稻香樓才是我心中的宮殿。稻香樓也是蔡平告訴我的,是接待大領導的地方,毛主席來安徽視察,就住在稻香樓,能在毛主席住過的地方住上幾天,那是多麼的光榮,多麼的偉大,多麼的自豪啊。更何況,在家鄉我已吹過牛了,說我這一次出席,是在稻香樓,是一個很豪華的地方。如果開完會回到雉水,同事們問我稻香樓去了沒有?我唉了一聲說沒去,那還不是一張憨臉?要多慚愧有多慚愧?後來,報到處的同志說,說開會在稻香樓,我才一塊石頭落了地,住不住也沒有啥,只要進了稻香樓,看了稻香樓,我不也就享受了稻香樓?
開會那天,我懷著十分激動的心情和各地的代表進了稻香樓的會議室。那會議室不大,果然卻非常地豪華,我自然對此驚嘆不已。就在這時候,領導來了,會議也就開始了。
我坐好了,往主席台上一看,只見上面坐的都是省里的領導,一個個微笑著看著台下的與會者。這時候,我看到在主席台中間坐著的一位領導有點面熟,再仔細一看,便在心里暗叫了一聲︰「媽呀不好,那不就是昨天替我買票的那位乘客嗎?我還欠他五分錢票錢呢,這是怎麼搞的?他怎麼也坐在了主席台上?勞動人民真地當家作主了?」我腦子里一陣糊涂,一問左右,才知道那就是省委副書記黃習。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算徹底明白過來,那天坐的竟是省委副書記黃習同志的專用車。我後悔莫及,暗罵自己做事太荒唐了。心里說,這一下子可算是給玉皇大帝逗悶子,鬧出天大的笑話來了。好在是黃習同志平意近人,不跟我一般見識,還親自將我送到報到處,我他媽的架子真大啊,相當于皇上了。
會議很快就開始了。掌聲過後,黃習同志向大會作報告,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羞達達的坐在台下,認真地听著黃習講話。
黃習坐在主席台上給大家講話的時候,目光不時地往我那里瞅,我被他瞅得直心慌,臉紅紅的,不敢抬頭,恐怕黃習同志認出我,便把頭埋了下去。就這樣弄了半天,脖子勾酸了,以為黃習同志不往我這兒看了,就偷偷地將頭慢慢抬起,用眼楮往主席台上一斜,發現黃習的目光又從別處聚焦到了我坐的那片位置上,我就嚇得又將頭勾了下去。
下午,大會開始進行分組討論,我被分在皖北組討論。主持皖北組討論的是省委宣傳部鐘部長。鐘部長把黃習的講話精神重點又強調了一下,就讓大家發言。一說發言,又都是文化工作者,肚子里有的是水平,但誰也不敢第一個吃螃蟹。文化人愛面子,怕講得不好丟了面子。但文化人又都有表現欲,所以都想講又不願先講。我覺得自己也位是有文化的人,又會作詩,第一次出席這樣的會議,初出茅廬不怕虎,我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但我也不好那麼明顯地表現,那樣也不太好,讓人家留話柄,我想最好的辦法是讓鐘部長點我,我再發言。于是,我的目光朝鐘部長那兒看,用我的目光搜尋鐘部長的目光,但鐘部長卻一時沒有往我這兒看,只與幾位認識的文化局長講話,問他們一些情況。倒是幾位與鐘部長熟悉的幾位同志先發了言。我听了他們的發言,認為並沒有多少精采之處,連句詩都沒有,我就想發個言讓大家對黃習的報告有另一番認識不說,還要听起來有些新鮮。就在這時,鐘部長的目光朝我投過來了,我便朝鐘部長一笑,鐘部長說︰「小同志,你要發言?」
我嘿嘿在用娘子腔笑了兩聲,由于聲音特殊,將全場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了。我哼了一下,將娘子腔壓一壓,顯得穩重些,但娘子腔的調門被老天爺定好了的,哼一聲也是不頂用改不過來的,話出了口依然是娘子腔︰「領導,本人是雉水縣文化館的副館長,姓汪,名有志。粗通文墨,水平有限,諸友皆師,不敢妄議。初次來肥,感受頗深,聆听報告,茅塞頓開。細思苦想,深受啟發,精神斗志,一言難表。」說到這兒,大家都繃住了臉,注意力全集中到我這里來了,我也不賣弄那些文詞了,開始講聆听報告的感受,針對雉水縣的情況,講我們如何貫徹落實省委會議精神,最後,我還作了一首小詩,借表我的心懷︰
從雉水兮,到合肥,
文化會兮,來出席。
汽車兮,火車兮,一路坐,
作報告兮,乃黃習。
黃習說兮、講兮、實在好,
字字兮、句句兮、全都記心里。
回家兮、要好好干,
前進前進兮,一日奔千里、、、、、、
我的詩還未念完,場上就有人偷偷地捂著嘴笑,待我的詩念完了,全場便爆以熱烈的掌聲。我看到那麼多的人給我鼓掌,我很激動,也為我第一次進省城、第一次出席這樣高規格的會議,第一次在這會議期間展示我的才華,感到無尚的光榮和驕傲。于是,我一本正經地站起來,感覺非常良好地向大家深深地鞠一躬,連聲說謝謝,謝謝。其實我哪里明白,有許多人實際上是為我喝倒采呢?我可笑,就是可笑在這里。
就在這時候,黃習也來到了皖北組,我見黃習同志來了,忙埋下頭,嚇得連吭一聲都不敢了。黃習見我這樣子,笑了。他也認出我來了,他卻也就沒有說什麼,只說︰「詩作得很好嘛,接著講啊!」
黃習當年也在皖北工作,我的老首長陳旭東還在他手下干過。黃習知道我是從雉水縣來的,就主動與汪有志說話,又一次地問我道︰「你就是雉水縣的?」
我還在羞澀之中,很不好意思,這主要是犯了坐車的錯誤,不是一般的錯誤啊,是大錯誤啊,讓省委副書記送我到會場,我成了什麼了?成了中央領導了,這能是小錯誤嗎?我不敢見黃習,黃習卻要面對我,還與我拉這麼近的距離,直接與我對話,我此時的心情是什麼樣的?真是說不出來喲。
我激動地回答說︰
「是,是,黃書記,俺就是雉水縣的。」
「你們的書記還是陳旭東吧?」
「是的,是陳旭東,他是我的老領導了。」
「當年我在皖北打游擊時,他還哭鼻子呢,現在都當上縣委書記了。怎麼樣?他對文化工作重視嗎?」黃習問道。
「重視,重視,特別重視。」我唯唯喏喏,不知道說什麼好。
黃習同志笑了,知道我有些緊張,就不再說什麼了,只對對我說︰「回去給陳旭東同志問個好,就說我老黃想他了,來合肥別忘了來看我。」
之後,黃習與到會的同志談了談,問了問情況,就又到其他組去了。
省委副書記認識我,這讓參加會議的其他代表都吃了一驚。
我一來報到的時候,還有許多同志不把我當回事,別看我也穿得有模有樣的,大分頭留著,羅馬表戴著,其實那些城市工作的人還與那些講時尚的人。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土包子,對我只是冷笑,使我心里十分的不舒服。可黃習同志與我有了這幾句搭訕,卻讓與會的同志就對我另眼相看了。
與他同住一個屋的老胡是蕪湖人,卻在皖北工作,可他特看不起淮北人,說淮北人髒,早上不涮牙,晚上不洗腳。當然就也看不起我,說我臭擺譜,更土。只是他沒有敢當著我的面說,而是背地里跟他要好的幾個家伙說。現在看到省委副書記都與我分不清個你我,就感到我是個有背景的人物。不光主動與我主動說話了,還拿出大前門的好煙讓來抽。
「小汪,來一支,大前門。」
我接過煙,聞了聞,很香,這煙是好煙,比我的雙戴花的煙好多了。一打听才知道,一包大前門的煙頂三包雙戴花的煙。我抽了老胡的香煙,心里很不是味。因為就是在昨天,我報到的時候,跟他一見面,知道他與我是一個地區的,就主動與他套近乎,我主動抽出一支香煙,就是那包雙戴花的香煙,9分錢一包,一包20支,一支還不合一分錢。我認為這種煙是最合算的,什麼煙不都是火點著了往嘴巴里抽,這煙也一樣。至于味道,那是不太好,但好煙也是煙,是煙都是有毒的,好煙孬煙不都是過煙癮的嗎?只要能過煙癮,干嗎要花那麼多錢買好煙呢?可我將那支雙戴花的煙遞給他時,他卻亂擺手,說他現在不想吸煙,一點面子都沒有給我。今天他給我煙,我真不想接,但我不是那樣小肚量的人,我是汪有志啊?汪有志是那樣的人嗎?不是。
他媽媽的,真是有點氣人啊!同樣是來出席文代工作代表大會,同樣代表著各個地方的文化工作者,可人與人卻不一樣啊。為什麼我汪有志給老胡煙老胡就不抽我的,他給我煙我就接過來了呢?我他媽的真是賤啊,真是沒有骨氣啊,真給咱雉水縣丟人啊!
我討厭這位老胡。
散了會,我什麼事也不做,專門至稻香樓的服務社買了一包大前門香煙,準備抽一支給老胡抽,還他的人情不說,也表示我與他在人格上是對等的。
當天晚上,我就準備給老胡敬煙,可老胡卻與他的幾位蕪湖老鄉到市中心玩去了。我直等著,手里拿著煙,就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老胡已經起床了。
我趕緊也起來,一陣寒風吹來,讓我打了個寒噤,便偷偷去跑出門外,去找老胡。
我出了門,見老胡在那水斗前正刷著牙,嘴上沒有閑著,這煙也沒法遞,于是我就又退回來,等著他。
「老胡。」當老胡一進門時,我便猛地喊一聲,卻嚇了他一跳。
老胡說︰「小汪,一大清早的,你要干什麼呀?嚇了我一大跳。」
我說︰「不干什麼,就是想讓你抽支煙。」
老胡手一手端著臉盆,一手端著牙具,一臉的尷尬相,說︰「不要,不要,我剛涮了牙不抽煙。」
我就知道這家伙要說這句話,他還是不拿我當人看。我當即就變了臉︰「老胡,你以為你是南方人就高人一等了是吧?你給我煙,我接了,我給你雙戴花的煙你說你不想抽煙,一點面子都不給我,我現在是買的大前門的香煙,我給你你還是不接,啥意思你?」
被我這樣一說,老胡被我弄得面紅耳赤的,很是不好意思,連連解釋說,沒有看不起我的意思。說罷就丟下牙具接我遞給他的香煙。
我一抽就抽出兩支香煙,他接煙的時候說︰「我又沒長倆嘴,你遞給我兩支干嗎呀?」
我用命令的口吻說︰「好事成雙,拿著!」
老胡就只好接過我遞過來的香煙。我這才松了一口氣,心里說︰「我總不欠你什麼了吧。」
與老胡的這次小小的較勁,也是被逼的,我也不想與同志們弄個面紅耳赤的,不過這老胡太看不起人了,想想就氣人,我為了出口氣才做出那舉動。這一斗,沒想到我取得了勝利。效果也很好,老胡見了我,客氣多了,不敢用那白眼珠子瞄人了。你想是不是,出門在外的,特別是從蛤蟆灣里走出的我,渾身都有著固有的泥土氣息,靠衣裝和那塊不拍不走的羅馬表只能改變我的外表裝疏,卻改不了我骨子里的那帶著泥土的血液啊!所以,我進了城到了洋氣的環境中,使我最難受的就是受那些洋氣人的岐視,特別是那種岐視人的目光,如一支支利箭射入我的心中,讓我怕又恨。所以,我來合肥開會之前,亢奮之余老是有點擔心,出門在外,特別是從北方到南方,弄不好就要受南方人的氣,我怕他們嫌我土,嫌我髒,用白眼珠子翻我。
經過我挺直腰桿與以老胡為代表的南方人一斗,我勝利了。現在看來,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完全放松了,腳步邁的是和諧的步伐,表情是自然的表情,心情是放松的心情,不象剛到合肥時,夾著尾巴走路,別管誰與我說話,我心里都「咚」先嚇了一跳。
會議還有一天就散了,忽然有幾個老胡的老鄉來看老胡,說說笑笑的,還要上淮上酒家洗浴,說那里有盆池,是全省頂高級的。這天是自由活動,老胡對我依然很客氣,臨走前就邀著我,說︰「小汪,走,一塊去洗吧。」我吹大牛說︰「謝謝,你們去吧,我早巳洗過了,就那麼回事。」
听他這麼一說,老胡他們也就走了。
文人中有些文人就有這麼個怪毛病,愛虛榮,無實力,卻還亂擺譜,什麼事都要拐著彎兒,繞著圈兒,為的就是死要面子。我雖說還算不上正啦八經的文人,可我卻在缺陷上就是屬于這一號的文人。明明沒去過淮上酒家,更不要說到那兒洗過澡了,卻敢吹牛,說洗過了,還跟真的似的說「就那麼回事。」虛榮心作怪啊。
可我吹過牛之後馬上就後悔了。沒去過淮上酒家卻說去了,沒洗過澡卻說洗了,這是哄誰呢?是哄老胡呢還是哄自個呢?後悔之後,我又冷靜地想了想,覺著不對,還是得補上這一課。
于是,我就一個人進了市區。
我先來到四牌樓,因為四牌樓是合肥市最繁華的地方,來到合肥不逛四牌樓回去之後就又會被人家譏笑。所以,我就程序式地來到四牌樓,先看了看新華書店,之後又進了百貨大樓。四牌樓之所以繁華,其中主要原因是在這里蓋了一座百貨大樓,四層鋪面,有點仿北京的王府井百貨大樓。我進了商店的一樓,走馬觀花地看了看,又上了二樓。看商品,琳瑯滿目,看人,紅男綠女。看價格,那樣商品都要花不少錢。商品真多,也真好,就是價錢太貴,我心里說,什麼時候能到共產主義社會就好了,到了共產主義社會,物質按需分配,這里的商品看哪件好,隨便拿,需要多少拿多少,這就好了。可是,啥時候才能到共產主義社會呢?我模了模腰包,知道錢是不夠花的,還要繼續奮斗,多出力,多貢獻,爭取早日實現共產主義。
不買東西,再逛就沒有啥意思,我看了二樓後,三樓沒有上就出來了。我想反正知道百貨大樓就這個樣子,回去誰要是問,就給他學學就行了。于是,我就又奔向我第二個重要目的地淮上酒家。
淮上酒家是一家國營的酒店,除了有各種美味隹肴外,還可以在那兒泡盆池澡。所謂泡澡,就是洗澡不在大池子里洗,而是一間一個浴缸,熱水冷水可以自己調,這樣的酒店放在今兒,也就是一家普通的酒店。這樣的衛生設備,如今普通的家庭都有,可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啊,洗盆池在當時來說還是奢侈的生活,象我這樣的基層干部只是听說,見都沒見過的。我就要在淮上酒家泡泡澡,如若不然,回到雉水,問起到合肥都玩了些什麼,連淮上酒家都沒有去,連個盆池澡都沒有泡,那還不叫人家寒磣?
當我笑嘻嘻地來到服務台前時,尚未開口,一位扎著羊角小辮的姑娘就主動招呼我說︰「同志,你是吃飯還是洗浴?」
怎麼還洗魚?我當時並不明白洗浴就是洗澡,所以理解為洗魚。我想是不是他們酒店人手不夠讓我幫他洗魚?一想不對,人家是酒家,賣的是魚肉酒水,咋會差人洗魚呢?
我說︰「我不吃飯,也不洗魚(洗浴),我要泡盆池。」
那小姑娘格格地笑了,自言自語說︰「這人真的意思。」說著她就給我開了一張澡票,收了我三角錢,又遞給我一把鑰匙,對我說︰「在五號。」
我明白了,我是到五號的浴室去洗澡。我從大堂里往里走了,走了幾步,就看到了號頭,那上面寫著1號芙蓉廳,2號荷花廳,再往下,我就找到了5號-白雲廳,推門進去一看,卻看那里擺著十個椅子,圍著一個大圓台,顯然這是吃飯的地方。五號洗盆池澡的地方在哪里呢?我便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卻又不好意思問服務員。我心里雖然著急,但還是怕別人認為我不懂這簡單的小常識,我想既然有了澡盆票和開那澡盆室的鑰匙,這就等于說有了通行證,還怕找不到地方,我又不是沒有文化的人。就在我急得滿頭大汗時,忽然背後傳來一個悅耳的責備聲︰「哎,我說同志,你不是五號浴室的客人嗎?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這兒可不好洗澡啊。」我一回頭,發現是接等我的那位扎羊角小辮的女服務員,我便苦著臉對那小服務員說︰「五號里放著一張大圓桌,沒有澡盆呀。
那姑娘格格格地笑了,便不再說什麼,只說,跟我來,就將帶著我拐了個彎,繞出了餐飲部,來到二樓的浴室,給我打開了五號的門,說︰「就這里,你有啥需要服務的,講一聲。」
我笑了,看看人家這服務員,多好,長得好,態度好,聲音好,服務更好,心里一感激,就說出了不著邊際的感謝話︰「謝謝你了,洗個澡還要你服務啥哩,我又不是不會月兌衣服,又不是不會搓灰,你服務到這門口,我就已經十分感激了,里面的事就不麻煩你了,我自己為自己服務吧。」
姑娘瞪了我一眼,臉一紅,下樓去了。
我此時才激動地進了我的浴室,過一下我第一次單間獨池的洋葷。可我往我周邊打量的時候,卻發現與我想象中的浴室差異太大。淮上酒家這個讓我奢侈的地方,我想那里面的浴室應當是大理石的地面,大理石的牆面,池水清清,一步一個台階,走完三個台階,才能踏上那清清的池水。可是,眼前的卻不是這樣,就是一個普通的浴盆,外面用瓷磚包著,干干的,一滴水也沒有。這一間盆池的面積,頂多六七個平方,中間與另一個盆池是用木板隔著的,而且沒有封頂,上面與另外的6號、4號都連通著。
天雖說不是嚴冬,但也是下霜的節氣了。我月兌下衣服,不禁打了個寒噤。正愁著沒有水,卻听到6號、4號的顧客傳來嘩嘩的放水聲,一股股熱蒸氣從兩面向我的浴室飄來。我想肯定是哪地方有出水的地方,便下到了浴盆里,發現浴盆上方的水龍頭、上面的噴頭,便抓住那水龍頭一擰,只听嘶嘶的水聲來了,空中象下雨一樣,從噴頭里流出了十分冷的冷水,澆得我渾身發抖。
我感到奇怪,這是什麼浴室?冷水浴啊?是不是跟日本人學的,冷水浴可增強抵抗力,預防百病?又一想,不對,人家6號、4號咋冒著熱氣呢?再一想,對了,可能人家的是熱水浴,我的是冷水浴,我這是頂時尚的浴室。想到這里,我自以為我想得有道理,就放滿了一盆池水,咬咬牙下了浴缸里。
嘩嘩嘩的流水聲、洗浴聲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交織著,不時傳來4號泡澡間的申吟聲︰「哎喲,哎喲,好得味,好舒服啊、、、」
接著,6號浴間里也傳來了聲音︰「嗯?這水,這水,嗯?舒服,真舒服啊!」
我在冷水盆里凍得直哆嗦,隔壁兩個房間的顧客卻發出這樣的聲音,好象專門來氣我似的,哼,我冷是不是?想看我笑話是不是?看不起我汪有志是不是?哼!
雖然我身上凍得起了雞皮疙瘩,但我依然咬緊牙關,挺著,滿臉的痛苦狀。但想到兩個房間的顧客在發出聲音嘲笑我時,我又將痛苦狀改成苦笑狀,同時也找回了我滿可以享受這高級享受的自信。于是我也學著隔壁的泡澡間的樣子,用娘子腔發出申吟的聲音︰「哎喲,哎喲,好得味喲,好舒服、、、喲!」心里再罵︰媽的個媽的,我比你們得味的多的多!
可是,我只在冷水里泡了五分鐘就再也受不了了,我想反正淮上酒家泡澡的滋味嘗過了,真還就是那句話︰就那麼回事。于是,我趕緊起來,擦干身上的水氣,穿上衣服,下樓交鑰匙去了。
扎羊角小辮的姑娘感到有些驚奇,她看我這麼快就下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說︰「同志你怎麼了?下來干啥?不洗了?」
我笑笑說︰「我洗好了。」
「洗好了?真夠快的,怪不得都在躍進呢,你這位同志也是屬于躍進式的人物。」
她的這一表揚,給我帶來一臉的苦笑,卻發不出聲音,只听「哈吃」,我打了個噴涕。
快出門的時候,我看到門上掛著一本意見簿,就去翻了翻。那位姑娘說︰「你對我們的服務如果有什麼意見的話,可以寫在上面,我們歡迎大家提意見,以便改進我們的工作。」
我本來不想寫什麼意見的,可想想,感到有些吃虧,花三角錢開了次洋葷,沒想到卻受了一場洋罪,什麼盆池泡澡,這樣泡的話還不被凍死?提意見就提意見。于是,我就拿過意見簿,情緒一上來,詩意也上來了,便在上面寫道︰
「淮上酒家美名揚,
盆池泡澡新花樣。
浴缸潔白肥皂香,
沒有熱來只有涼。」
從淮上酒家出來,我就開始打不停地打噴涕,很顯然,這是有點感冒了。還好,我的身體抵抗力強,不要緊的。這時候我看到有一家理發店,里面生著爐子,里面還傳來電吹風的聲音,不由人就給我提了新鮮感。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剃個鳥頭還可以電氣化。在我們雉水縣,我都是到縣委院的大老李那兒去剃頭,他的手藝好,剃頭刀子在他手中象玩魔術一樣,一會兒功夫就將你的頭整得干干淨淨,利利落落,臨了還捏捏你的脖子,松松你的肩膀,讓你無精打采的進來,精神抖擻地出去。我想象大老李這樣舒服的理發過程人們都拋棄了,選擇了電推頭,電吹風,這自然會有它的好處,會更舒服,更享受。
想到這里,我便下意識地推開了那家名叫東風理發店的玻璃門。
我剛進門,一位女服務員就迎了上來︰「同志,理發嗎?」我點了點頭,那位女服務員就將我引導在一排連椅上,並拿了一張安徽日報,讓我坐在那兒等候。
可是,當我接過那張報紙時,並不知道這是讓我逍磨時間的,我想,理發跟報紙有何關系呢?想了半天,我還是沒弄明白,于是我就繼續想。可我怎麼想也沒有認為這報紙是準備給我看的,因為我認為郵電局門前的閱報欄才是不花錢就能看報紙的地方,剃頭給的是剃頭的錢,又沒給買報紙的錢,怎會白給你報紙看呢?想到最後,我終于開竅了︰我想這大概就是留著接頭發楂用的,因為地上那些水磨石的地板,油光光的,怎麼能忍心讓頭發茬落在地上呢?我想大概是大城市的人講究,是讓顧客用報紙接那電推子推下的頭發茬子的吧。
很快,就輪到我剃頭了,我就拿著報紙坐在了理發椅上。理發師問我︰「留原樣嗎?」我在家里留的是大分頭,早巳過時,曾受不少人譏諷,就想趁機改換一下發形。我回答道︰「不,把大分頭給我剃了。」「全剃嗎?」「那當然。」理發師就以為我要剃光頭,便一推子到底,將頭發推了個深深的溝子。當理發師準備將推子上的頭發往外甩的時候,我便伸出報紙去接,當然他是接不到的,理發師順手就甩在了地上。
當我拿著報紙往椅子上一坐時,理發師傅就感到好奇,他想,反右派運動還真把人們的政治覺悟反高了呢,你看,這位同場連剃頭的空都不閑著,都要抓緊時間學習。學習好了,理論高了,覺悟也就高了,咋還會犯錯誤呢?于是,他就不好打擾我,更不敢說︰「同志請你把報紙放下來。」因為反右派反得大家都提高了警惕,弄不好哪位積極分子給你來一張大字報︰「你為啥叫人家放下報紙?反對顧客提高覺悟不是?想讓右派分子翻天不是?」這就是個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理發師也就不管我,他何能這樣想︰別說我拿張報紙剃頭,就是他背著馬列全集來剃頭,也不會問我,我不嫌累讓我使勁抱就是了。
可我呢?還在繼續誤會著,我見頭發沒接在報紙上,就以為我自己弄錯了,接的不準。當理發師再往地上丟頭發時,他就猛地一轉身去接,結果還是沒接到,因為理發師已經注意到了,怕我找他的茬,他認不我可能是故意讓他「破壞」我的「學習」,好有話說。所以這位理發師就拼命防著,不讓一絲頭發落在我的報紙上。就這樣,他一左,我則一右,象演雙簧劇似的,直到把頭剃完了,理發師才松了一口氣︰「你總找不到我的茬了。」正這般想著,給我光光的頭上掃掃毛,準備讓我走人時,我卻感到有一道工序師傅沒給我做,就是吹風,電吹風,我還從來沒享受過呢。于是,我卻說︰「師傅,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理發師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沒有呀,同志。你說我哪里服務不到,請你多加批評,我好改正。」我便指著身旁正在吹風的顧客︰「人家都那樣,你咋不給我那樣?」
理發師睜眼瞪著我不說話,琢磨了半天,看到我往吹風的座椅上瞅,這才明白,知道我要吹風,誰見過光頭吹風呢?心里好笑,就說︰「這、、、、這、、、、、」「這什麼這?怕吹了風不給錢是不?」我一不耐煩,理發師的勸說便被噎進了肚子里,只好給我吹風。
「呼呼呼」,只吹了一會兒,我那那青青的光頭就變得發紅了,火燙燙的那味兒實在難受,可我卻不好意思說不吹了,硬是咬著牙堅持著。就在他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卻「哈吃哈吃」,連續打了兩個噴涕,全身的氣一下子就貫通了,頭也不那麼燙了,剛才在淮上酒家泡冷水浴落下的感冒也一掃而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