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這一聲叫,當下成了眾矢之的,人人對他怒目而視。那大猢猻果然也在這里,方才凝神听曲,並沒留心桓震進來,此刻一見之下,當即低了腦袋,拔腳便溜。桓震卻也已經瞧見了他,正要上前阻攔,那紅衣少女已是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他前襟,手腕一翻,前日用以威脅桓震的那柄刀子,此時又架在了大猢猻頸中。樓中眾人大嘩,便有怕事的漸漸退去。桓震不由苦笑,心道這女孩兒怎地如此喜歡動刀子,不過她轉眼之間便將對方制住,倒也算得大功一件。當下問道︰「楊漣的兒子在哪里?」大猢猻極力縮著脖子躲避刀鋒,訕訕地道︰「姑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這刀子還是稍稍拿開些兒的好,免得一個不小心,弄死了我,姓楊的可就大大不妙。」那少女卻也略有些忌憚,揪著他的手略微松了一松。
大猢猻脖子略感輕松,語氣卻又硬了起來,道︰「要殺要剮由你,要姓楊的,卻是沒有。」桓震只覺事情不對,便是他與楊家有甚麼天大仇恨,也不至于拿自己性命賠了進去,只為敗壞一番楊漣死後的名聲罷?就算終于給他目的達成,自己可也已經死了,那又有甚麼用處?只是卻難想個甚麼法兒,從他口中掏出事情究竟。
正在那里犯難,忽然听得一陣呼喝之聲,一群青衣漢子,個個手持棍棒,沖了進來,將三人團團圍住。再看酒樓中時,滿堂賓客已然逃得個個影蹤不見,只是角落里還坐著兩人。桓震一眼瞧見這兩個人,不由得便是一怔,原來卻是那日在銀杏店一同目睹殺人現場的那個少年公子,和他的那個老僕。心中暗自嘀咕一聲見鬼,怎地每次遇見他總沒好事?這幫青衣漢子,卻是這春華樓豢養的家丁護院。有人在樓中鬧事,他們自然應召而至。為首的一個喝道︰「你這三個小賊,是從哪里來的,也不曉得打听一下,京中哪個不知道金文彪的大名,卻來老子的地盤撒野。」桓震知道不妙,自己挑了人家的場子,放在後世,這件事決然不能善了。倒不知明代的黑幫,是不是也如二十一世紀的黑社會那般?
金文彪以前是一個草莽大賊,在順天府一帶頗有聲望,幾年前討了老婆,這才洗手不干,到春華樓做了護院首領。他人雖歸隱,江湖上威名仍盛,尋常小賊都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尋釁鬧事。今日正在家中逗弄兒子,突然听得手下飛報,說有人在酒樓打架,嚇走了若干客人,當即領著一幫護院趕來,將桓震等人堵了個正著。
這一樁事情,桓震卻知是自己這方面佔不住理,當下沒口子地打躬作揖賠不是。金文彪也是個老江湖了,知道趕狗莫入窮巷的道理,再者瞧這兩人,也不是甚麼江湖中人,本想教訓這兩個不知高低的外路人幾句,就此作罷,哪知那少女卻不吃他這套,笑道︰「金大爺罷?咱們自尋此人說話,卻不耽誤你大爺的公干。」
這一來,金文彪臉上便大大掛不住起來,冷笑道︰「大爺雖然多年不曾與人動手,卻也不懼你這等小角色。」將棍一擺,喝道︰「是一個個的上,還是一起上?」那少女眨眨眼楮,奇道︰「我干麼要和你打架?我只是找他罷了。」說著手下一緊,刀鋒嵌入大猢猻皮肉,痛得他大叫起來,倒像與那少女說話唱和一般。金文彪哭笑不得,心想這般毫沒江湖經驗的,也敢四處闖蕩,真叫人笑掉大牙,他金文彪何等身份,怎能欺負這麼一個小女子?當下擺手道︰「你說得對,我不跟你打架。只是你在此攪鬧,壞了我家的生意,快快走罷!」那少女听見他承認自己說得對,很是得意,一聲輕笑,道︰「謝謝啦!」押著那大猢猻徑自出去。桓震早已給她嚇得一身冷汗直流,連忙跟上。
出了春華樓,三人尋一個僻靜所在,將大猢猻望地下一丟,也不理他,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逼供的種種手段來。桓震是從那種地方經歷過來的,說起來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居然如數家珍一般,只听得大猢猻面色發青,嘴上卻仍是硬撐。
恐嚇一番,並不奏效,那些刑訊逼供的法子也不過說說而已,總不能當真在他身上一一試來。沒奈何,也只得放他回去。只是這麼一來,桓震的疑心卻又重了一層,對于自己原先那甚麼報仇之類的推測也愈發覺得靠不住起來。若說一命換一命,有些亡命之徒容或有之,但只是敗壞一下仇家的名聲,便賠上自己性命也在所不惜,究竟甚麼樣的仇恨,能叫人做這種蝕本生意?
那少女雖然甚不甘心,卻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一則不知楊之易究竟被關在何處,二則就算給她查到了,對方必然有層層把守,憑自己這幾個人,決難闖得進去。只得跟著桓震悶悶離去。她逼供不成,很是窩火,不住在桓震耳邊聒噪,桓震只是隨口答應,心中卻在想著方才那個少年公子。不知道甚麼緣故,也許是因為兩次與他相遇,都要撞上些倒霉事情,自己每次見他,都有一種很是古怪的感覺,在心頭盤旋往來,揮之不去。他說不出那是一種甚麼感覺,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將會帶著他走向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再回春華樓,要見一見那個少年公子。
他這一次卻不要傅山和那少女同行,單身獨個回到了春華樓。一路之上,都在擔心那少年公子是否已經離去,若是踫不上他,往後不知可還有機會見面。待到進了門,眼光便向方才他所坐的那個角落飄去,一瞧之下不由得心里便是一沉︰那處有人倒是有人,只不過坐的卻是兩個肥頭大耳的富商。他心中暗嘆無緣,轉身便要離開。
哪知道一轉身,竟見那少年公子正站在他身後不足一丈之處,冷冷地道︰「你在尋我麼?」桓震一驚,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中十分奇怪,怎地他會知道自己定要返來尋他?那少年公子也不多說,做了個「請」的手勢,當先便走。那老僕便在門口等候,一看主人出來,面露喜色,連忙上前攙扶。那公子一甩手,呵責道︰「對你說過多少次,我不是小孩子,不消得你扶!」老僕嚇得面如土色,連連點頭。那公子也不理睬,徑自上了一輛馬車,桓震本待跟著上車,卻給那老僕伸手攔住。
那公子怒道︰「好奴才,膽子愈放愈大,連爺的客人,你也敢攔了麼?」那老僕連稱不敢,連忙退了開去,由得桓震上了車,自去前面駕轅,卻是時不時地轉頭向後窺視。桓震暗笑他太過小心,又不是甚麼皇親國戚,值得像大熊貓一般地護著麼?當下通了自己姓名,一面請教那公子的高姓大名。他卻遲疑片刻,這才道︰「我姓朱,名信,草字田木。」桓震點頭道︰「原來是朱兄。」朱信哈哈一笑,道︰「不敢,在下虛度一十六歲。」桓震笑了一笑,並不與他去辨。
兩人扯了一番甚麼久仰之類的套話,朱信便道︰「方才我听百里兄向那人要楊漣的兒子,那是何故?」桓震心下遲疑,不知當不當與他講,這一遲疑,面上微露猶豫之色,卻給他看了出來,不悅道︰「桓兄莫非信不過我麼?」桓震心道確是信不過你,初次見面便來問我這些,我怎知你靠得住靠不住?他心中雖然存了這個念頭,口中卻不能說出,只笑道︰「田木兄說哪里話來。在下並不認得甚麼楊漣,田木兄大約听錯了罷。」他說自己並不識得楊漣,倒也不是騙他,楊漣早在數月之前便已經死了,他又怎會認識?
朱信點了點頭,嘆道︰「在下原本敬佩楊漣是個忠臣義士,听人傳說他後代很是落魄,想要結識一番,傾力相助的,既然桓兄也不認得,那可著實可惜得緊。」桓震听他口中說十分可惜,臉上卻沒半分惋惜的神色,心中暗笑論起裝洋蒜來你還差的遠,當下也一本正經地大嘆可惜之至。朱信見他並不上當,眼珠一轉,又道︰「也罷,既然桓兄不認得楊漣之子,咱們就此別過。」他說這句話時,卻將「之子」兩字咬得格外加重,桓震一听之下,便即知道自己方才咬文嚼字的小花招已給他听了出來,臉上不由得微微一紅,好在車中黑暗,卻也瞧不見他面色。
我就是我
想必各位都知道朱信是誰了罷。明清人筆記中多有記載,崇禎在做信王的時候,為了免受迫害,必須韜光養晦。他心里很是郁悶,因此經常帶著個太監在京城街道上晃蕩,走得累了,還特別喜歡在街頭酒肆喝酒。這里寫桓震兩次在娛樂場所踫到他,應該不算荒誕。只不過他出居信邸當在今年年底,我現在這麼寫恐怕不合于理,各位只當沒發現罷。現年十六歲的崇禎,大權尚未在手,多疑、不信任別人、善于掩飾自己等等容或有之,但是性格該當不會暴戾好殺到那種程度。另,這兩回寫來感覺十分不好,有人說我寫得水,其實連我自己也都覺得水。所以我要閉關……為時一晚上,明天照常更新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