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佩相將侍禁廬 一百二十四回

作者 ︰ 公子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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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建眼看伯父同父親打將起來,不由得大為驚惶,莽古爾泰的武勇盡人皆知,雖然這麼說話有些不敬,可是憑父親阿巴泰的身手,那是無論如何也抵敵不過的。然而要他上去助拳,卻又懾于莽古爾泰的身份地位,不敢妄動。一時間身子猶如釘在了馬鞍之上,動彈不得。

兩人馬頭相錯,雙刀互砍,阿巴泰給震得虎口發麻,握不住刀,莽古爾泰仗勢進逼,又是一刀兜頭斬來。阿巴泰大懼,心道這瘋子竟當真同自己搏起命來,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在馬鞍上一個後仰,堪堪躲過這一刀,旋即大叫道︰「三貝勒,你殺了我,不怕回去受大汗責罰麼?」

莽古爾泰一怔,悶哼一聲,這一刀便懸在空中,砍不下去。雖說自打北京城下敗與袁崇煥,阿巴泰便變做了皇太極的一條狗,可是說到頭來,他究竟也不曾與自己當面作對。方才羞怒攻心之下動起手來,此刻稍稍冷靜,便知倘若當真砍殺了他,于自己也是多有不便。那皇太極自從登位以來,便將自己視作眼中之釘,時時不忘抓自己的小辮子。阿巴泰雖是自己同父兄弟,卻向來給莽古爾泰瞧不起,他的死活固然無足輕重,倘若因此給皇太極整治自己的借口,那可大大劃不來了。

皇太極的性子手段,與父親努爾哈赤真是一般無二,想當年叔叔舒爾哈齊,自少年時便從先汗東征西討,為他赴湯蹈火,沖鋒陷陣,立下赫赫功勞。可是後來卻給先汗削奪兵權,幽禁至死。莽古爾泰雖是努爾哈赤親生兒子,可是自幼便對能征慣戰的叔叔十分崇拜,就是舒爾哈齊給幽禁了之後,也曾偷偷探過他幾回。見著當年叱 風雲的一代驍將,變做了形容枯槁的垂死朽木,年未滿五十已經是白發蒼蒼,忍不住替他悲傷感嘆。現如今皇太極繼了汗位,自己也正一步一步地向著舒爾哈齊當年的下場行去,教他怎麼能不恐懼?放著元凶罪魁不能動一根寒毛,卻在這里與阿巴泰拼死斗活,莽古爾泰自己也覺得十分無味。

尚建卻是十分乖覺,眼見伯父懸刀不落,連忙上前擋在父親馬前,代父親賠起不是來。莽古爾泰本就不欲繼續鬧將下去,見對方先低了頭,雖是兒子代為賠禮,那與阿巴泰親自求饒也沒甚分別。當下順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阿巴泰也知不論皇太極還是莽古爾泰,都不是自己開罪得起的,心中一面暗罵,一面道︰「通州眼下不能再去,三貝勒可有甚麼打算?」

這一問倒真將莽古爾泰給問住了,來時大汗的將令乃是教他攻打通州,可是照眼下的情形,明軍在通州已然早有防備,瞧那日的火炮,大約是薊州的遼兵不知何時偷偷趕了來駐守。憑自己手中這不足一萬人馬,就算攻打下了通州,也必傷亡慘重。正藍旗元氣大傷,正遂了皇太極的心願。他莽古爾泰不是傻子,決然不作這等蠢事。

可是要他就此回兵良鄉,去受那範文程的奚落,莽古爾泰更是寧死不願。此時此刻,他只想有甚麼法子,能立下一個大大軍功,哪怕沒能打下通州,回去之後也有本錢見皇太極,更不必給漢人恥笑。通州既有遼兵屯駐,東向之路便給封死。南邊早已給打了下來,此刻若要建功,只有轉而向西,攻打京師。

前者大汗听了那姓黃的漢人讒言蒙惑,分明北京已經將破,竟然撤圍而去,弄得如此大功虧于一簣,他莽古爾泰想要第一個登上北京城頭的心願也沒能實現。現下黃杰已經給發現了是內奸,早先那自然也就是緩兵之計了。可是大汗仍舊不知醒悟,反听了寧完我的胡說八道,一再向明帝卑躬求和,真是丟盡了女真人的臉,他莽古爾泰可不是這種窩囊廢。遼兵既然以為自己攻打通州,必然全力在通州守城,不敢輕出。此時倘若輕騎奔襲京師,滿桂已經死了,北京城里哪還有一員大將,能抵擋得住女真第一勇士莽古爾泰?倘若拿下了明京,豈但風頭蓋過了皇太極,那範文程在自己面前也必無地自容。

莽古爾泰愈想愈是得意,不由得嘴角露出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似乎已經將崇禎縛于馬前,耀武揚威地跑馬皇城了。阿巴泰不知他想些甚麼,在旁喚了兩聲,莽古爾泰這才回神,揚鞭指著東南方向,大聲道︰「三軍听者,咱們這就攻破明京,活捉明皇,把京城的男子變成奴隸,女子變成妾侍!」

阿巴泰大驚失色,料不到他居然這般莽莽撞撞地便去攻打京師,當下出言相勸,力陳利害。莽古爾泰只是听不進去,阿巴泰言之再三,他竟暴躁起來,劈頭就是一鞭,怒道︰「你若害怕,大可以現下便滾了回去,向皇太極曳尾求饒!」阿巴泰給他言語一激,長久以來給皇太極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憤懣不平之氣也涌上胸口,不因不由地漲紅了臉,大聲道︰「阿巴泰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但憑三貝勒吩咐罷了!」尚建只覺不妥,可是父親與伯父已經拿定了主意,他也不敢再諫。于是大軍急行,直奔京師而去。

這些時日以來,北京城經歷了幾番慌亂,終于漸漸的回復正常。先前以為韃子不日便要打破城池,將他們生吃活剝的人們,見到虜兵撤圍而去,都以為此難已過,于是上起諸部大員,下至市井屠沽,又都揚揚自得起來,只說天朝威儀震赫,韃子兵臨城下,不戰而退,皇帝陛下洪福齊天,一時間上賀表歌功頌德者絡繹不絕。

崇禎皇帝原本戰戰兢兢,只恐皇太極卷土重來,可是一等兩等,虜兵始終不曾再次圍城,倒是達海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送來和書,言辭一次比一次謙恭有禮,昨天剛剛送到的第三封書信之中,甚至說甚麼小國起兵只為官吏欺壓,懇請皇帝陛下派一「好人」前往督察,一干野人得以打獵放鷹,便是快樂之處。崇禎瞧了這等胸無大志的和表,不由得放聲大笑。前些天郁積在他胸中的惶惑恐懼,也都隨著一掃而空。大明朝還是大明朝,他朱由檢也依然是一個中興的英主,這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虜兵圍城正急時候那個惶急欲逃的崇禎,似乎已經從他的記憶當中消失不見了。

心中這一根弦一旦松了下來,立時便想到前些天那幾個捋虎須的逆臣來。挾虜悖逆的袁崇煥自不必言,還有他那幾個部下︰桓震、祖大壽、何可綱,竟也學著袁崇煥的樣兒與自己叫起板來,當真不將他這個皇帝放在眼里了。該是到了殺一儆百的時候了。

鎮撫司大牢之中,袁崇煥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拖著鐐銬挪動身子,讓自己的視線朝向一壁之隔的另一間牢房,雖然實際上瞧不見甚麼人,心中卻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隔壁那人似乎也正想尋他說話,只听得鐵銬叩叩叩響了三聲,那人低低喚道︰「袁軍門,可醒著麼?」袁崇煥答道︰「並不曾睡。傅主事,你在想些甚麼?」

隔壁的囚犯,便是禮部主事傅山。前者桓震、祖大壽等人給崇禎罷職,傅山立時上表勸諫,替桓震辯護。崇禎大怒,連帶將他也下了獄,與袁崇煥、桓震同罪。傅山官微職低,雖然平時朝中人脈尚好,可是當此關頭,並無一個膽敢拿自己前途性命作賭替他說話的。傅山入獄之後,仍是每日作表上書,獄卒哪里肯替他傳遞?只敷衍一番,拿出去丟在茅廁了事。

傅山苦笑道︰「還有甚麼好想,只盼韃子速速退去,國家太平,也就是了。」袁崇煥嘆道︰「韃子兵退之日,就是你我斷頭之時。」傅山驚道︰「甚麼?」袁崇煥微覺不對,奇道︰「你與桓總兵是八拜之交,難不成他沒對你說?」傅山不明所以,順口反問道︰「說甚麼?」

袁崇煥一怔,旋即想到桓震顯然不曾將一切來龍去脈告訴給傅山知道。他們既有兄弟之義,何以卻要苦苦隱瞞?想了又想,只覺其中必有道理在,一時雖想不出,卻打從心里願意相信桓震,當下搖頭道︰「沒甚麼,只是當日曾得桓總兵勸告,說陛下不容于我,早晚必加屠戮,可是戰事未息,還要仗遼兵退虜,所以一時未必會取我性命。」

傅山驚道︰「陛下他……」他自入獄以來,這些時日同袁崇煥相處下來,早知他並非通敵叛主之人。但崇禎在他心目之中也是一代英主,所以忠奸不分,只是听了小人唆擺,只要有幾個忠心臣子死諫,必定會回心轉意,再度重用袁崇煥。現下听袁崇煥言道,桓震竟曾對他說過這等話,瞧這字里行間意思,分明是將陛下當作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看待,不由得叫他大吃一驚。

袁崇煥雖瞧不見傅山神色,從語聲之中卻也感覺到他是十分驚訝困惑。其實當日自己初聞此事,又何嘗不是與傅山一般的反應?時至今日,隨著事態發展,桓震預言之事一一應驗,也叫他不得不相信,一向以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願意性命相報的崇禎皇帝,竟然只不過是一個文過飾非的好面子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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