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三 環佩相將侍禁廬 一百二十五回

作者 ︰ 公子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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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山怔了半晌,終于問道︰「袁軍門,既然你早知不免一死,何以不學兄長同祖總兵的樣兒索性反了?」袁崇煥截口喝道︰「誰說他們反了?他們只是……只是……」他嘴上說祖大壽等人絕不會反,可是話到口邊,卻不知現下他們的行徑不是造反,又算甚麼?一時間只是張口難言。良久,長嘆一聲,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袁某早已看得透了,大明如無桓百里,則亡國無日,大家都要做韃子的奴隸;袁崇煥若學了桓百里,那就君不君,臣不臣,國將不國了。」

傅山暗自心驚,料不到袁崇煥對桓震竟是如此信任,誰知道他們兩個之間還有甚麼千絲萬縷的羈絆?卻又有三分不甘,自己與他結義金蘭,名分上親如兄弟,可是說到頭來,卻還不如袁崇煥了解他深了幾分。想及此,忍不住長嘆一聲。

袁崇煥也猜出幾分他的心思,正要想句話兒勸解,忽然听得鐵柵聲響,靴音橐橐,一個獄卒拖著步子走了進來,嘶啞著喉嚨道︰「奉陛下口諭,押袁崇煥欽審!」袁崇煥心中忐忑不安,自他入獄以來,這還是頭一回有機會見到皇帝,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擔憂。喜的是皇帝終于肯面見自己,雖然只不過是提審,卻有機會當面陳情;憂的是不知眼下外面戰事如何,陛下突然召見,莫不成是戰局惡劣,要自己出去重行帶兵,挽回大局麼?倘若真是如此,他倒寧可仍舊呆在牢里。

傅山靜靜地瞧著袁崇煥給獄卒推推搡搡地帶了出去,良久良久,目光仍是望著黑沉沉的牢門,身子石像一般紋絲不動,不知在想些甚麼。

袁崇煥給裝在囚車之中來到刑部朝房,朝房之前早已搭好了御座,卻是空蕩蕩地並沒人坐在上面。他在寒風之中跪候良久,仍是不見皇帝駕到,忍不住記起當年平台詔對,陛下親手解錦袍為他披上,那些時日君臣之間的推心置月復,現在想起來似乎都變做了一個天大笑話。等了又等,始終不見御駕來到。袁崇煥開始疑惑起來,說是欽審,總也該有幾個大臣陪同,就算陛下事忙不來,大臣們總不能不早早前來恭候聖駕,可是瞧這架勢,簡直就像是特意提了自己來刑部門口跪著吹風一般,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跪一陣,等來的卻是一道押還待審的諭旨,兩個羽林侍衛走上前來,一人一邊架住他兩條臂膀,就要押他回監。袁崇煥再也忍耐不住,掙扎大叫道︰「陛下在哪里?陛下怎的不來?陛下,罪臣有話要說,求你見罪臣一面!陛下!」那幾個侍衛充耳不聞,將他生拉硬拽地塞回了囚車中去,又再吱吱呀呀地拉回了鎮撫司。

囚車在街上行走,照例都須蒙著黑布,以防犯人走露消息,招來麻煩。袁崇煥來時並沒覺察甚麼異樣,可是回去途中,耳中卻听得街巷之間一片人仰馬翻,女人孩子大呼小叫,似乎是出了甚麼極大的變故。他心中擔憂欲死,一再哀求詢問,眾侍衛只當不曾听見。

懸著一顆心回到鎮撫司,傅山正靠在壁腳假寐,听得鐐銬動靜,立時睜開眼來,叫道︰「袁軍門,你回來了?陛下可曾听你分辯?」袁崇煥搖頭不語,任由獄卒推進了囚室之中,心中不祥之感愈來愈是厲害。

他卻不知,這個時候的崇禎皇帝,已經沒有閑心來管他這個待罪臣子了。

莽古爾泰揮師急攻北京,不過半日,兵鋒直迫北京城下,正當廣渠門。從前袁崇煥率兵回援,屯駐之地正在廣渠門,後來袁氏被逮,遼兵大部東奔,只剩下趙率教一人帶著千余兵馬死守不動。崇禎皇帝並不許遼兵入內城屯駐,前者滿桂戰死永定門,大約是崇禎不再信任遼系將領,竟沒叫趙率教出戰。這一千多人未與其役,就在廣渠門外死守營壘,一則是趙率教指揮有方,二則廣渠門原就不是正當韃子兵鋒,一戰下來竟然只折了十中三四。

雖然如此,這些山海關兵屢經惡斗,已經損傷慘重,不堪再戰。莽古爾泰以新敗之師,挾羞憤之氣,橫沖直撞而來,趙率教猝不及防,一面敦促士兵加固據馬鹿砦,一面火速叫人報上城去。

現時的各路援軍武經略是馬世龍,文經略卻是梁廷棟。崇禎皇帝分設文武兩經略,原就是為了制衡武經略的事權,是以一應城防大事,都要文經略作主。馬世龍得了回報,大吃一驚,一頭急報梁廷棟知道,自己急急忙忙趕上城去督察防務。

梁廷棟正在溫柔鄉中,听得韃子再度來犯,嚇得三魂去了七魄,顧不得穿妥朝服,連滾帶爬地奔進宮去。崇禎皇帝接了和書,本以為只要叫個能言官員善加敷衍,從此相安無事天下太平,正在琢磨如何秋後算帳,懲治袁崇煥一黨,哪知忽然間韃子又再打來,當時將袁崇煥拋在了腦後,將梁廷棟好生呵斥一番,一面急宣各部堂官、內閣學士入宮商議對策。

眾臣得知這個消息,都是又驚又怕,匆匆趕進宮來,三三兩兩地議論紛紛。崇禎皇帝高坐文華殿,目光掃視一圈,忽然道︰「韓爌何在?」眾臣都是一怔,前兩日韓次輔剛剛因為不堪彈劾上了表稱病在家賦閑,當時分明是陛下御口允可,怎麼今日自己反問起來?

溫體仁小心翼翼的出班奏道︰「啟陛下,韓大人偶染小疾,正在府中養病。」崇禎一呆,這才想起來是自己親口批準了的,悶哼一聲,問道︰「虜兵攻城又急,諸卿可有退兵之策?」

一班大臣終于給問到了這個天大難題,一個個抓耳撓腮,張口結舌。性子忠直些的如劉一、劉宗周等人,只說須得迎戰,可是如何打法,怎樣退敵,卻沒一個能拿出實在法子;奸猾些的象周延儒之輩,索性鉗口不言,左右觀望。

崇禎皇帝見沒人作聲,指著前不久剛剛擢拔入閣的周延儒道︰「周卿,你有何高見?」周延儒俯首道︰「唯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而已。」崇禎心下很是不滿,暗道我將你提拔到這個位置,難道是為了听你這些不咸不淡的套話來的?周延儒見皇帝神色不悅,話頭一轉,續道︰「臣以為,退虜必先治軍,治軍當正軍心。」抬頭瞥一眼崇禎的面色,似乎並沒甚麼反感,這才續道︰「袁崇煥挾虜要寵,通敵叛國,乃是韃子內應。不殺袁崇煥,則無以震懾三軍。」

這套殺袁的調子,早在上一次大兵壓城,滿桂戰死的時候他便已經唱過,那時因為一班御史跳出來攻擊錢龍錫,崇禎給搞得心煩意亂,加之還對桓震等人抱著幾分指望,也就不曾拿他當一回事。錢龍錫被逐之後,周延儒繼之入閣,雖然平步青雲,平日在朝廷之中卻給韓黨處處看扁。特別是那個劉一,更是在人前對他百般侮辱,掃盡了他的顏面。此刻又將袁崇煥之事提將出來,正是要坐實了袁蠻子的罪名,順帶重重打擊一下韓錢余黨。

韓爌今日未朝,錢龍錫早已去職,朝廷之中東林勢力大減,何況袁崇煥乃是皇帝欽定的逆案,周延儒振振有辭,一時之間倒沒人能跳出來駁他。崇禎心中原有此意,正要開言,忽然一人出班跪下,大呼「不可」,定楮瞧時,卻是翰林編修黃道周。

黃道周是天啟二年的進士,為人尚氣節,賤流俗,性存忠孝,不媚權勢,立朝守正,清直敢言。袁崇煥入獄以來,他便時常忿忿不平,屢次要上疏辯解,只是未得其門而入。錢龍錫罷職之後,便連夜草就一封奏疏遞了上去,疏上,崇禎非但不听,反而斥為「詆毀曲庇」,著令回疏。道周遵令寫就,尚未遞得上去,眼下見得城防正急,周延儒卻斤斤計較于殺袁,忍不住一腔怒火,迸將出來。

伏地叩了三個響頭,大聲道︰「陛下御極以來,輔臣獲重譴者九人矣,一代之間有幾宰輔乎?」崇禎臉色大變,霍然立起身來,黃道周把心一橫,左右今日已捋了虎須,索性將周延儒溫體仁一干人指斥一番,哪怕博個罷官歸里,也就認了。

昂起了頭,朗聲道︰「今日朝廷之弊,不在袁氏通敵,而在佞臣媚上。陛下有大君之實,而小人懷干命之心。陛下欲整頓紀綱,斥攘外患,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縉紳;陛下欲剔弊防奸,懲一警百,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斂怨市權。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創頑,而威滋殫。長此以往,亂視熒听,浸婬相欺,馴至極壞,不可復挽,臣竊危之!」[按此段話摘自黃道周本人奏折。]

崇禎皇帝面色忽青忽白,他今日召對臣工,說到底壓根不是要求甚麼戰守之策;在他心中,只是盼望著有那麼一個大臣,能代他說出「遷都」二字。韃子兵去而復返,崇禎皇帝已經對固守北京不抱任何希望了。現在的他只是想著遷都,離開北京這個是非之地,逃到南京去東山再起。可是身為一國之君,這種話是決不能從自己口中說出的。婊子要做,牌坊更加要立。正像當年自己即位那樣,要大臣們一請二請三請,最後為社稷江山計,勉為其難,忍辱負重,這才是他的帝王架子。可沒想到廷議之下,非但一向善于揣摩自己心思的周延儒失了靈,還跳出個難纏的黃道周,說話句句都是暗指周溫二人,幾乎已經挑明了說自己受了周延儒巧言蒙蔽,叫他怎麼能不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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