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還是加入了洗碗工的行列。
我客客氣氣地向一字排開的姐姐妹妹們打招呼。「前輩們好，在下……伊夙，新來的，請前輩多多指教。」
「哈哈哈哈……」她們停下手里的活，轉過身看著我笑彎了腰。
女孩子清冽的聲音舒爽地笑著︰「哈哈，新來的，自家姐妹不必這麼客氣。」
她們自我介紹完畢，把我安排在最後一個水池邊上，過盤子。我們一邊洗盤子，一邊聊天，嘻嘻哈哈的笑聲，像水池里濺起的水花。
「啊夙，看你也不像是咱打工吃飯的人啊，怎麼會來洗盤子的？」
「哦！啊夙一定是來體驗生活的！我在小說里看到過，有錢人家的小姐過厭了奢侈的生活，偏要來吃點苦頭。」燕搶著說話的語氣，像極了愛川。我現在突然無比懷念在狂瀾中學的日子和朋友。我可以很低調，和朋友們打打鬧鬧，偶爾被老班抓著，一頓訓話，或者被種種誤會，吹捧成風雲人物。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想低調而不得。
我記得魯迅說過，在中國過去的兩千年你，只有兩個時代。一個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我真的好懷念那段在狂瀾中學和爍子她們一起瘋瘋癲癲的時光。
「那個……」我恍過神，小小聲聲地解釋︰「其實……我是因為吃了霸王餐，沒錢付賬。」
「不會吧？！看你穿的衣服就好幾千啊，怎麼會沒錢付賬呢？」
「一定是錢包沒帶吧？要不要讓家里人送來？」
我看著在水里泡了半個小時發白的雙手，考慮著如果告訴她們，我放著卡里的幾十萬不動，寧願來做苦力還債，她們會不會說我的腦子被驢踢了。
「家道中落了，衣服是……以前的，我現在是窮的叮當響啊。」我仰頭長長地嘆口氣，還有外債五十萬啊。既來之，則安之。我打听過洗碗工一個月的收入是五千，就算我不吃不喝不花，也要干差不多十年才還得完債啊。
NM！這書我不讀了！又不是什麼好中學，教學設施陳舊得都快有我老了，學生們一個個還那麼不友好。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來讀這個破中學的啊？！
等我終于洗完盤子，扭著酸痛的腰，走出那個困了我一個下午的「廚房重地」時，我感覺肚子又一陣嘰嘰咕咕。我，我不如再洗幾個碗，混餐晚飯吧？
我回頭，幽怨地望著五個準備收拾吃晚飯的工友。「洗碗包不包晚飯？我……我好像又餓了……」
「哈哈哈哈……」一陣哄笑後，她們對我說︰「快回去吧，時候不早了，家里人該急了。」
「誒！是哦！」我突然意識到，我沒和伊文打個招呼就出來務工了。他肯定急死了。
連忙道了別，我一路問著走向回家的路。走，沒錯，是走，如果有錢坐車，我至于在飯店洗一下午的碗嗎？我不認識路，夜盲癥在今天發揮了它絕佳的「優勢」。在這種半瞎不瞎的視力下，我逢人就問，請問兔子巷108號怎麼走？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又累又餓，問多了還渴得慌。當年我參加全國中學生馬拉松比賽都沒這麼累過。好歹，我也是吃飽才上的場，比賽的路上，還分設了好多飲水區呢。嗚~~~我更加想念起狂瀾中學，以前恨得要死的學校，現在變得比天堂還美好。校友們，哪個不是和和睦睦客客氣氣的可愛？誒，我為什麼非得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念高中啊。
我癱坐在家門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開門，爬進了客廳。
我看到伊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也許是听見了我開門的聲音，他回過頭，像我剛下飛機時，那樣對我熱情地笑笑︰「夙兒回來啦。」
「恩。」我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一個音節，掙扎著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意料之外的，伊文什麼也沒多說。看他閑適的表情也知道，他一點也沒擔心過我。我皺起眉，這種感覺……
我有一瞬間感覺到，這個家比大陸更加的冰冷。在伊文熱情的笑容下，掩藏的是一顆冰冷的心。他所謂的溫暖的家，就是這個樣子的嗎？！女兒半夜才回來，他也可以很開心地看電視，絲毫沒有擔心的模樣。至少，伊刃還會質問，「小夙，你到底死哪兒去了？！」他會急得滿頭包地在A城的大街上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沿著街四顧奔跑。他會顧不得擦去蹙起的眉尖上大顆的汗珠，牽緊我的手把我帶回家。他會耗盡最後一絲氣力，把累到軟癱的我扛上肩，回家。我不在了，他會找我，會找我，會用他修長的腿一塊地皮一塊地皮地來回碾，壓，直到找到我，帶我回家。那麼現在，他是不是在找我？我突然消失在了A城，他再怎麼辛苦，也找不到我了。
我滿月復委屈地爬進浴室，熱水淋在身上，幾乎要把我壓垮。
那麼那麼多次，他劇烈起伏的胸脯幾乎要將那件被汗水染成深色的上衣撐爆，握著我手腕的掌心因汗液而有些打滑，不得不加大了力道。他幾近月兌力的雙腿在下蹲時，不免搖晃，卻還是回頭強硬地命令︰「上來！」他從來不會和我說「回來啦。」而是攥緊我的手說「跟我回去！」漫漫人海里，我什麼都不需要看，什麼都不需要听，我只要跟著就好。不管前面是岔路還是大道，我只要跟著就好，他自然會替我做出最好的選擇；不管前路是平坦還是崎嶇，我都只要跟著就好，他會踏平了路再讓我走。一直的一直，我都只要看著那個濕透了的背影，高大到足以將我完完全全包裹起的背影，什麼都不想地跟著，就好。
可是，他卻背叛我我對他的信任和依賴，將我拉下了深不見底的懸崖，崖風嘶吼著貫穿了我的脊梁。我只能無助地閉上眼，等待那粉身碎骨的一刻。我恨他，恨得牙齒癢癢。又害怕得不敢說哪怕一句詛咒，害怕某一天詛咒靈驗，害怕連撞碎我身體的崖底都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