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中秋節,江浙一帶的偏僻小山村白雲村。
這一年,風調雨順,收成很不錯,家家戶戶都洋溢著歡聲笑語。無論窮苦或寬裕一點的人家,都把節過得比往年紅火。前年,一場不小的災荒降臨到白雲村上。人常說春雨貴如油,可那年自從端午節起老天就不再落雨。人們每天面對的,就是一天接著一天一月連著一月的炸紅的天氣。那原本被莊稼人伺弄得松松軟軟的土地,也被無情的日頭烤得梆硬,使得稻子麥子黑豆紅豆根本無法播撒下去。那些餓怕的人開始恐慌,紛紛到村後的關帝廟伐神取水。可老老少少少磕了拜了求了跪了,仍不見老天掉下一滴同情的眼淚。有些倔性子農人,懷著僥幸心理在干燥的泥土里撒下種子,心想哪天遲早總會下一場雨。于是每天睜開眼楮,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田間地頭,瞅瞅谷苗是否已經冒出來。可是每天的期盼都在落空,他們所面對的,仍然是一片片干裂的黃土地。村頭唯一的一條小溪也日見干涸。以前,這兒曾是白雲村的一方樂土。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大清早都來這兒洗衣裳。她們你一言我一句,拉家常說笑話,吳儂軟語的鄉村土話听上去比唱山歌還動听。到了伏天,這兒便成了孩子們嬉戲玩耍的好場所。他們一個個月兌得赤條條的,一邊在水中盡情嬉鬧,一邊還能順手抓條小魚模個螺螄什麼的。可這年頭不行了,太陽瘋狂地灸烤大地,孩子們再也無法在水里扎猛子了。左盼右盼,連過數月,老天終于降了幾場大雨。旱災結束了,但人們為此也遭了很多罪。听說一些人家為了活命,把家中唯一值錢的幾件家什和牲口都賣了。姑娘們訂親的聘金也跌過大半。听說村東頭劉五爺最俊俏的小女兒山枝出嫁,要的彩禮竟是幾袋大米和兩頭瘦骨嶙峋的小山羊。
災難過去了,人們更加珍惜生活,今年的中秋節自然比往年操辦的更隆重一些。家家戶戶,都把八仙桌搬到了自家門前的院落,桌旁坐滿了一家子老老少少,桌上也撒滿了瓜瓜果果,都是自家田里地里種的。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團圓月餅。這一天最快活的要數孩子們了。他們平時吃喝不好,有時連稠一點的米飯也吃不上一碗。而這天家里的阿婆阿媽們突然像變戲法般的端出一盤盤好吃的來,他們自然樂得跟過年似的。煮熟的黃豆、芋艿、紅薯、玉米、花生,以及剛從樹上摘下的紅棗石榴桃子李子柿子等吃食一上桌,便被孩子們一搶而空。那年月,計劃生育在這窮鄉僻壤還沒有嚴格執行,家家戶戶田不多地不多就孩子多。家家戶戶往往少則三四個,多則六七個。創全村紀錄的是村里葛老漢的四兒媳,結婚十二載竟馬不停蹄地連生九胎。只可惜那時光景不好,缺吃少穿,孩子不是餓死了,就是得急病沒錢醫治夭折了,到如今才剩下五個。
然而,村里最有威望的老田家卻與眾不同,明顯一派冷冷清清的景象。他們也在過節,可家里沒有人在喧嘩,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也听得見。空氣中飄著的沉悶,連濃濃的食物香味也掩蓋不掉。往桌上瞅瞅,這家的瓜果菜肴比村里頭誰家的都豐盛。有新鮮的連眼珠都爆出來的大鯉魚,自家宰的土豬做的荷葉粉蒸肉,用木炭烤的肥女敕的羊腿,紅紅綠綠的各式時令蔬菜,還有一大碗剛剛出鍋的雪菜野兔肉。這可是村里有人打獵來的戰利品,自己舍不得吃,送到田家來獻殷勤的。酒是自家釀的燒酒,月餅也比別人家做得大,量也多,摞成厚厚的一大疊堆在粗瓷碗里。這可是田老漢的老伴羅銀花用貨真價實的白面和香油烙的。桌旁只落坐了寥寥三人,老田老倆口和他們的兒子田福才。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干干瘦瘦尖嘴猴腮,右臉頰那顆長了黑毛的肉痣,則更給他添了幾分俗氣和丑陋。他的女人周桂娥端著碗碟忙里忙外,伺候著一家人吃喝。她長得正和丈夫相反,粗胳膊粗腿的,黝黑的手臂象男人一樣結著硬塊兒。一張碩大的臉龐雖然被曬成醬色,皮膚也粗糙得好比麥麩,可那五官卻不賴,柳眉杏目,細看還頗有幾分姿色。他們似乎都無心賞月,一個個看起來心事重重。尤其是田老漢,用輕蔑的眼光極為反感地瞅著兒媳進進出出,仿佛她礙著他什麼似的。細細思忖,這一家的落寞是因為沒有孩子。那一大堆好吃好喝的擱著堆著,沒人搶沒人奪,自然比別家冷清多了。若在以往,田家的三個女兒也會提著四色禮盒,帶著她們的丈夫和小兒小女來娘家過節,家中自然就熱鬧了。可今年她們像約好似的,連人影也不見一個,其實都是事出有因的。大女兒彩雲嫁在鄰村,距娘家也就廿幾里山路。可她剛死了婆婆,自然不能在團圓日把年邁的公公一人扔在家中,于是就不回來了。二女兒彩月呢,丈夫是個手藝不錯的木匠,年初他和村里幾個漢子去外地攬木活生意去了。彩月終究耐不住寂寞,帶著兒子女兒也去投奔丈夫了。小女兒彩霞最有出息,吃上了一碗公家飯,在鄉里的小學教書。由于這段時間比較忙,她捎口信說不回來了。羅銀花想她想得厲害,早就裝好了各種吃食,打算明日一大早給她送到學校去。
大家正沒滋沒味地吃著,一個約模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沖進了院門,慌慌張張地嚷道︰「阿婆,阿婆!我媽她快生了,正抱著肚子打滾呢,我爹他讓您趕緊去一趟!」
羅銀花一听,飯也顧不上不吃了,進屋拿了些東西就出門。走到院口,她又折回來,抓了個餅子塞進女孩手中。那女孩顯然餓壞了,嚼也不嚼就生吞,哽得小眼發直。「緩緩吃呀!」桂娥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孩子一個勁的點頭,卻絲毫不減慢吞咽的速度。
「看看,就像餓死鬼投胎的。」田福才盯著那女孩,長長地嘆了口氣,「生生生,越窮越要生!我看姜根發他婆娘妙珍是不是發瘋了,還要生第七胎啊?保不準又是個丫頭片子!」
田老漢放下碗筷,瞪著兒子說︰「能生不好麼?多子多孫才是真正有福哩!唉,人這東西可真是說不準啊!阿根那婆娘剛過門時,村里人誰瞅著她都不順眼。那腰桿細細的,人麼精干巴瘦,整日病怏怏蔫不拉幾的,身子單薄得恐怕連陣風都能吹跑,人人都說她生養不了一子半女的。可這女人還真爭氣呀,一生起來就不肯歇了。」
听了這番話,桂娥頓時像被人擊中了軟肋,一下子黯然神傷起來。她飛快地解上的圍裙,沖進廂房偷偷抹淚去了。田老漢一見她那副委屈樣,心里的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嗓門越來越大︰「仔細想想,我田萬松沒造過什麼孽呀,怎麼會到斷子絕孫的地步呀!我和你媽一輩子本本份份,沒做過啥缺德事,你讓你爹到地下咋向先人交待呀!」
公公的一席話,字字句句像針一般地扎在桂娥的心頭,她撲在床上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
「嚎嚎嚎,只知道嚎!你干嚎給誰看呀?這大過節的好听是不是?」田福才氣急敗壞地沖里屋吼了幾句,屋里立即沒聲響了。他這才轉過頭︰「爹,這能怨我麼?當初,我相中的可是毛塢村那姓柳的姑娘。可您嫌她太瘦弱,說她生養不了小孩。非要我娶這個西嶺村的五大三粗的周家二丫頭,還花了厚彩禮。那我也沒啥說的,反正都一樣過日子麼,可現在……」
「我哪里知道她這麼沒用啊!這要在舊社會,我老田家就是賣房賣地,也要給你再續上一房。咱家三代單傳,香火可不能在你手上斷了,可如今這世道……」
桂娥又啜泣起來。是啊,她做夢也沒想到,嫁為人婦後會有這麼大的煩心事。以前,她想過這也想過那,唯獨沒想到自己會是個不下蛋的母雞。算起來,到今年重陽節,她和田福才圓房就滿五個年頭了。可她那不爭氣的肚子恁是沒隆起來。村里那些比她晚幾年嫁到白雲村的小媳婦,個個都是幾個孩子的媽了。頭兩年,公公也不見得這麼急,丈夫待她也不錯,還安慰她說這事是急不得的。可現在,公公算是對她徹底失望了,終日在家唉聲嘆氣,怨天尤人。丈夫也開始擺臉色,輕則冷嘲熱諷,重則拳打腳踢,往日的溫情早已不在。好在婆婆是個明理人,雖然她也抱孫心切,但她從不把氣撒在兒媳身上。只是,她整日開始吃齋念佛,做夢也在求送子觀音。她也曾帶著兒媳看遍了鄉里鄉外的郎中,那苦得要命的黑稠濃汁也不知喝了多少碗,卻沒有一點作用。
這日,田福才和女人不知又為何事吵起來了。田福才自小被嬌寵慣了,自然蠻不講理。一番刻薄的羞辱之後,他又把她的頭發拉扯下一大把來。桂娥氣得不行,嚷嚷要自盡。田福才冷笑道︰「喲,你倒還明理,知道沒臉活著,那趕緊去死啊!若不知曉死的路數和道道我教你,老鼠藥在牆角擱著,治蟲藥水在西屋抽屜里裝著。要上吊麻繩在籮筐里拴著,要跳崖你到屋後山頂上去跳,要投井你去村西那口老井那兒去投。要是你哪兒都不想去,也行,我買塊豆腐你撞撞死算了!」桂娥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一氣之下真的朝牆上撞去。
這一撞,她倒是沒撞死,卻把她的丈夫和公公撞靈醒了。天生膽小的田福才嚇得屁滾尿流,田老漢也有些後怕了。萬一兒媳婦真的尋了短見,那麼他們田家世代傳下的好聲望,算是全毀了。人們會說,他們活活逼死了桂娥。姑且不說這,桂娥娘家也是大戶,人多勢重,萬一鬧上門來,怕他那寶貝疙瘩的小命也難保住,他越想越不是個事兒。
再說羅銀花,從姜根發家回來後就長吁短嘆,愁雲密布。果然如田福才所預料,姜根發的女人妙珍又生了個女兒。姜根發氣得在家砸盆摔碗,可憐的妙珍哭得像個淚人。羅銀花說,她看見阿根好像在和他娘嘀咕,到哪里去物色個好人家把孩子送了。田老漢一听,突然來了興致,他提議說他們去把那女嬰抱來領養,免得兒媳婦整天淚眼婆娑尋死覓活的。羅銀花也覺得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天麻麻亮,羅銀花便拎著一籃子紅皮雞蛋和幾包糕點去了鄭家。姜根發听明來意,正中下懷,他一個大男人眼楮一酸,竟撲簌簌地掉下一串淚來︰「無論怎麼說,總是自己的親骨肉,天下有哪個做爹娘的舍得把孩子送人啊?可眼下這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我知道你們田家是好人家,你和田伯都是善心人,孩子給你們我放心……」
他那六個女兒,來弟,招弟,有弟,喚弟,盼弟和愛弟,一個個都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踢嗒著又髒又爛的鞋,一雙雙饑餓的眼楮齊刷刷地粘在桌上的糕點上。連最大的來弟也不掩飾,黑乎乎的手指含在嘴里一副饞極了的模樣。羅銀花嘆了口氣,拆開手絹包,疼愛地說︰「吃吧,吃吧,快拿來吃。」于是,那五個小「土匪」像得到了命令,馬上來了個惡狼撲食。三歲的愛弟由于最年幼,搶到最小的一塊,便賴在地上打起滾來。
「你瞧這幾個小祖宗,你讓我……唉!」姜根發抱著腦袋,痛苦地蹲在地上。
他的女人妙珍听說來意後,居然死活也不同意。她把襁褓中的小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一口她的!我就是吃糠咽菜也不會把孩子送人,她是從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姜根發見她這般不明事理,氣得甩了她一耳光,一邊還強行到她懷里搶孩子。蘭葉披頭散發,發了狂般地把頭往牆上猛撞︰「你姜根發休想打這主意,我今天跟你拼了!」
羅銀花嚇得面如白紙,抱不抱養孩子事小,萬一鬧出人命來可了不得呀。她連忙上前阻止了蘭葉,說別這樣別這樣,月子里要注意身體,權當她沒說過好了。姜根發也無比尷尬,扶住女人,口氣也軟了下來︰「不送就不送麼,人家田嬸也是一片好心嘛。」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一個月後姜根發和他娘居然親自把孩子給送來了。並非是他們說服了妙珍,而是無情的生活說服了她。不把孩子送人,他們的日子就得過得更恓惶呀。雖然說好是白送,可田老漢非得讓人送去一點錢,十斤白米,一百個雞蛋和兩只麻鴨。可令人不解的是,第二天東西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原來,妙珍說啥也不肯收。她說家里再窮,也不能讓人說成是賣孩子啊。以後等孩子懂事了,若知道她親爹親媽為了幾斤白米、幾個雞蛋就把她賣了,她該有多傷心啊。
孩子的到來,的確給田家帶來了歡樂。她長得很齊整,小鼻子小嘴挺招人喜愛的。大概在母體中就營養不良,她體質很差,三天狗四天貓的,幾乎每晚都要吵夜,很難讓大人睡個囫圇覺。周桂娥終于做上母親了,可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她對這孩子怎麼也疼愛不起來。她常常把她撂在搖籃里,一只腳胡亂的搖,手里則慢悠悠的做著她的針線活。孩子揮著小手無論怎麼哭怎麼鬧,她都像沒看見似的。這自然又忙壞了羅銀花,她除了每天上山下地勞作外,還得忙忙碌碌地給小孫女洗尿布、喂米糊。所幸她身子硬朗,六十好幾的人了,干起活來一點也不比那些中年婦女差。
那日,婆婆下地去了。桂娥用根布條帶把孩子拴在背上,擔了兩竹籃衣服到村頭的小河里浣洗。正巧遇到了站在岸上的蘭葉,她像呆了傻了,痴痴地盯著孩子看。她手里也拎著一籃衣服,但捶打衣服的木棍掉在地上她也渾然不覺了。她不敢走近仔細端睨,只是遠遠地站著,像痴了一般的盯著。桂娥見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心里來了氣,她索性衣服也不洗了,掉轉就走。
第二天,姜根發領著四女兒盼弟上門來了。他看
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老半天,田家才弄懂了他的來意。原來,他說他女人想念這孩子快想念瘋了,日日念叨孩子太小,身子骨又弱,怕米糊喂不活她。她說她現在有的是女乃水,她想把女兒領回去自己養,讓五歲的盼弟替換她。田老漢一听自然不悅,說這是人又不是東西,哪能說換就換的。羅銀花猶豫了好久,最終應允下來,說咱就依了他們吧,盼弟這孩子也怪叫人心疼的。
盼弟的確乖巧,非常的聰明伶俐。很快,田家的大米飯把她調養得白白胖胖,再穿上桂娥親手縫的嶄新的小花布褂,和以前那個邋里邋遢的盼弟簡直判若兩人了。而且,她小嘴也甜,爺啊婆啊爹爹啊姆媽的叫喚得好不親熱,一家人很快就喜歡上她了。只是,桂娥把她看得很緊,從不允許她和她的家人見面。
一次卻發生了一件事,把盼弟的命運徹底改變了。那日,桂娥從地里勞作回來,四處不見女兒的人影,她便到田間地頭去找。她走啊走,走到村口老光棍家的菜地時,頓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妙珍正摟著盼弟,在那兒心肝呀肉呀地哭著。盼弟也淚流成河,說︰「姆媽呀!我想爹爹想你想姐姐想妹妹,我想死你們了。每次夢里,我都夢見你們把我領回去了。姆媽呀,你為什麼偏偏就不要我?你讓我回家吧,我會很乖很听話,再也不和妹妹們搶東西吃了。那個姆媽待我再好,終歸不是我親媽呀。」說罷,母女倆又抱頭痛哭。
桂娥非但沒被眼前的一幕所感動,反而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好啊,看來我是喂了一只白眼狼了。」她在心里憤憤地,「那我就成全你,滾回你那個又破又爛的茅屋去吧。」
回到家中,她便把剛才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婆婆。她原以為她會氣得七竅生煙,誰知她婆婆竟簾起衣服揩起淚來︰「我也是當媽的人,知道骨肉分離的苦。看來咱真不該把盼弟領來,那是往妙珍身上剜肉哇……」
次日,羅銀花領著穿戴一新的盼弟,把她送還給了姜家。田萬松在家氣的掀桌砸碗,破口大罵。
這一天,天泛著魚肚白時,羅銀花就起床了。她把自家養的幾只母雞用繩子捆好,裝進網兜里,打算到距家十里外的小鎮上去換幾個活錢。她月兌下油漬斑斑的護袖,用水把銀絲縷縷的頭發抹得油光光的,然後換上那套平時不舍得穿的深藍對襟褂子和黑色褲子,這是她六十大壽時三個女兒湊錢給她做的。她正欲出門,突然又听到兒子房里傳來了吵鬧聲。兒媳哭著嚷嚷︰「我周桂娥除了不會生孩子,哪一樣讓人挑剔過?我的親媽呀,你怎麼死的那麼早啊!你的女兒好命苦啊,讓我也跟著你去了算了……」
「好你個討債鬼,又惹你媳婦生氣了是不?」羅銀花把房門擂得山響,屋里頓時沒聲音了。
羅銀花懶得管他們了,自顧自出了門。走到村口,正巧遇到同村秦家的媳婦慶英和她的兒子,于是正好搭個伴兒。
慶英三十掛零,長得胖手胖腳的,臉蛋粗糙得像個黑面饃。別看她長得不標致,卻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好媳婦巧媳婦。她比桂娥早兩年嫁到白雲村,膝下早已有了一雙兒女。兒子竹軍剛滿六歲,長得濃眉大眼,只是吃喝不好,顯得黑瘦了一些。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一點也不假。由于家境貧寒,小竹軍顯得格外懂事,也比同齡孩子早熟。別看他人小,可也能給慶英幫點忙了。跟著母親一起割草、打柴、放羊,還干的像模像樣的。去年,他媽又給他生了個妹妹,取名竹秀。他對這個妹妹疼愛得不得了。由于小竹秀生下來時沒有足月,所以體質很差。而秦家窮得揭不開鍋,連最廉價的米糊也吃不起。慶英命苦,人說坐月子的女人跟皇帝娘娘似的,想吃什麼丈夫就得買什麼,可她坐月子時卻連個雞蛋也吃不上。生竹軍那會兒,正趕上農忙,家里缺勞力,她才休養了幾天就下地干活了。結果傷了風,至今落下個頭疼的毛病。
真可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原本,秦家日子雖過得緊巴,可有當家人秦正江這個頂梁柱頂著,也不怕風吹雨打。去年五月,秦正江上縣城攬木工活養家。他肯吃苦,勞力又好,熬到年關總算攢下了幾個小錢。他讓人捎信回家,說要回來過年,秦家老老少少自然歡天喜地。臘月二十八那天,慶英和她婆婆早早起床,把屋子拾掇得格外清爽,給孩子們也換上了補丁最少的衣服。慶英還把家里的一頭大肥豬宰了,秦老婆子則喜氣洋洋地揉著面團。可是,面還未 完,噩耗就傳來了︰秦正江在回家的途中被一輛大貨車軋上了,當場死亡。秦老婆子得到消息,當即昏迷過去。醒來之後,她不吃不喝,水米不進,然後就精神錯亂了,時哭時笑的。慶英千盼萬盼,盼來的卻是丈夫血肉模糊的尸體。她掉不下一滴眼淚,只感到天塌了地陷了腦子里除了尋死便無別的念頭了。但最終她還是挺了過來,她扔不下這雙兒女呀。從此,她更勤勞更賣命的干活了,像個男人一樣挑起了這個家的重擔。
羅銀花是個菩薩心腸的人,她很同情這個苦命的女人。生活上,她常常照顧他們。有時,還瞞著老伴偷偷地接濟他們。這一切自然瞞不過桂娥的眼楮,這激起了她強烈的妒忌心,她經常陰陽怪氣道︰「啥叫吃里扒外,這就叫吃里扒外哩。」有一次,她竟然當著婆婆的面說︰「媽,你那麼喜歡她,你就讓她做你的兒媳婦唄。反正她又能生,那雙眼楮又會勾人。」氣得羅銀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鎮雖小,街上卻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吆喝叫賣聲。羅銀花和慶英很順利地賣完了帶來的東西,便揣度著買些什麼捎回家。羅銀花不一會兒就買了一大堆東西,她給老伴買了雙長筒雨靴和兩雙襪子,給兒子買了幾盒紙煙,田福才年紀不大,煙癮卻不小,給桂娥扯了幾尺白底帶藍碎花的洋布,還在小攤上給她買了胭脂和蛋圓鏡。她知道這是愛美的兒媳最想要的東西。然後,她又買了一包糕點和幾塊水果糖,這是給盼弟的。雖說她現在不是她的孫女了,可她對她有感情。唯獨,她什麼也沒舍得給自己買。再看慶英,她除了花了幾個錢量了鹽買了油之外,就再也舍不得花一分錢了。小竹軍跟在母親身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琳瑯滿目的世界。是啊,吸引他的東西太多了。那些塑料小手槍,五顏六色的泥人,還有他平時連見也沒見過的零食,什麼麻球油麻花煎餅糖饅頭……羅銀花買了一串糖葫蘆給他。他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可他輕輕地舌忝了幾口又偷偷揣進兜里,他是想帶回去給他妹妹竹秀吃呢。買完了東西,慶英突然想起要買菜籽,便與羅銀花一塊兒去找了,讓小竹軍留在原地等她們。
「小弟弟,你在干啥呢,你家大人呢?」她倆剛走不久,就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陌生女人過來搭話,她手里抱著一個用藍色碎花布打著襁褓的嬰兒。
「我媽和田家婆婆去那邊買菜籽去了。」竹軍指著不遠處,老老實實地答道。
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果,一個勁地往竹軍手里塞。那全是高級女乃糖,竹軍見都沒見過的。她又問︰「你家兄弟姐妹幾個?」
「就我和妹妹。」
「你媽對你們好麼?」
「可好了。」
「你媽打過你們嗎?」
「沒有,我媽從不打人。」竹軍怯怯地回答,一邊把糖果還給她,「阿姨還給你,我不要,不能拿別人東西,我媽要罵我的。」
「噢,你媽媽把你教育的可真好呀!吃吧,沒事的。」女人說著,像鼓了很大的勇氣,「小弟弟,阿姨想到廁所去一下,你能幫阿姨抱一下孩子嗎?」
世上的事真是富有戲劇性。竹軍雙手一接,竟替田家抱來一個養女。原來,嬰兒是被那女人有意拋棄的。孩子那粉女敕的小手腕上套著一只鏤花銀鐲,銀鐲的做工十分精細。仔細看,鐲子上面還刻著四個字︰映日荷花。在嬰兒的襁褓里,還塞著一張字條,上面注著孩子的出生年月,六九年農歷六月十四日凌晨三時。字條上還寫著幾行娟秀的鋼筆字,是南宋詩人楊萬里的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女兒生于荷花盛開之時,故取名水荷,希望她做人也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清荷。羅銀花自瞅了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熱淚盈眶地把嬰兒抱回了家,逢人便說,這可是菩薩給他們家送來的呀。
轉眼間,兩年過去了,當年的棄嬰已能蹣跚走路了。羅銀花按照字條上寫的給她取名水荷,小妮子名如其人,像水中荷花般楚楚動人。水水的眼楮,粉粉的皮膚,頭發烏黑如絲,別提有多討人喜歡了。她可是羅銀花的心肝寶貝,羅銀花疼她疼得要命,真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她天天和女乃女乃摟一個被窩,而與她的養母卻並無那麼深的感情。畢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桂娥對她怎麼也疼不起來。她對她始終漠然,孩子哭啊笑啊似乎都與她無關。有時,羅銀花不在家,她便找碴與孩子過不去,輕則罵,重則打。有時候丈夫也看不慣了,對她說︰「既然不順眼,就自己下個順眼的蛋唄。」田福才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她像喉嚨里塞了個雞蛋,噎住了。
相比之下,慶英卻對小水荷視如已出。水荷剛來時,由于桂娥沒有女乃水,慶英就成了她的女乃媽。她那懂事的女兒竹秀,寧可自己不吃,也要先讓水荷吃個飽。而竹軍呢,從一開始就把水荷當作自己的親妹妹了。也許,她是因他而來到白雲村的吧,他對她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
這一年,人們吃了立夏茶葉蛋後,桂娥突然感到身子有些異樣。先是身上一個多月不見紅了,然後是渾身酸痛,清早起來端起碗來就想吐。她懷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便由娘家嫂子陪著,去縣城最有名的診所看病。老中醫一號脈,笑道︰「恭喜恭喜,你有喜了。」頓時,桂娥緊緊抱住嫂子,喜極而泣。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次年,桂娥產下一女嬰,取名水蓉。一家人自是歡天喜地。田福才雖高興,卻有些遺憾,他更想要個兒子。羅銀花看出他的心思,說︰「放心,有女不愁無兒!」
果然,三年後桂娥又生下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因排名第三,就取名叫田三強。只是,田老漢一年前因病去世,未能見到日思夜盼的孫子。田福才喜得似中舉的範進,買了一大堆炮仗到祖墳上放了︰「爹啊爺啊太公啊,咱田家有後啦!」
時間飛逝。彈指間,水荷已滿九歲。她的妹妹水蓉,也已經七歲了。這孩子由于被爹媽呵護得好,長得水水女敕女敕,臉蛋白皙,眼珠漆黑,這一帶怕找不出這麼漂亮的孩子了。三強也不賴,白白胖胖,憨態可掬的。去年秋天,1977年的中秋過後,田家又新添一員。那就是他們最小的女兒水靈。上個月,她正經歷了「抓周」的洗禮。她那黑葡萄般的眼楮從麻將牌、卷尺、鈔票和算盤中掠過,獨獨抓了支鋼筆。這事在全村引起不小的轟動,都說這孩子天資聰穎,長大定有大出息的。田福才心花怒放,晚上把桂娥摟得喘不過氣來︰「你這婆娘有能耐,不僅能生,還能生狀元呢。」「去去去!」桂娥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現在我倒成了功臣了,你也不想想你當初!」
家里有了四個孩子,屋子里平添了生氣,田家以往那死氣沉沉的陰霾一掃而光。水蓉和三強大概被都爹媽慣壞了,倆人踫到一塊兒就斗嘴打架。水蓉也不像當姐姐的,會為自己分到的隻果比弟弟小一點而在地上打滾哭鬧。相比之下,水荷卻卻乖巧多了。勤快且能干,割草、喂雞、打豬草、拾柴禾,樣樣都搶著干。而且她還心靈手巧,弟妹的衣服撕破了口子,她縫出的針腳細密整齊得讓人贊不絕口。雖然年紀小,她做的飯可不比桂娥差,炒幾個家常菜還像模像樣的。羅銀花越來越喜愛她,水荷也明白,女乃女乃是這個家中唯一疼愛她的人。早熟的她,早已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孩子,也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父母的偏心。尤其是桂娥,表現得尤為突出。她對自己的三個孩子視為珍寶,而對這個大女兒,卻經常橫挑鼻子豎挑眼。水荷不像是她的女兒,倒像她雇來的小女佣,整天在她的差喚下干這干那的。家里一旦有什麼好吃的,往往沒有水荷的份,桂娥常常藏著掖著只給自己的親生兒女分享。最明顯的是在飯桌上,她每次都一個勁地往自己生的仨孩子的碗里夾菜,那碗堆得像小山包似的,可水荷往往低著頭扒著白飯。羅銀花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勸道︰「做爹媽的,一碗水要端平哪。」福才听了悶聲不語,而桂娥卻對水荷懷恨在心了,以為又是她在女乃女乃面前告了狀。
然而,對水荷來說,弟妹吃肉她喝湯,這些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今年九月份她該背上書包進學堂了。原本,她去年就到了入學年齡的,可福才夫婦就是不同意。他們想,孩子上學了,那弟妹誰帶呀?再說念書又得花錢。在桂娥看來,給她吃飽穿暖已是行了大善了,怎還能花那個閑錢呢?可水荷卻極其渴望上學。去年,當她看見村里的同齡人美芳、月月、淑琴、竹秀她們都進學堂了,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當她提出了幾次都遭到拒絕和怒罵後,她便不敢吱聲了。于是,她常常趁放羊時溜到學堂的牆角「偷听」,有一次還為此丟了只羊,自然又挨了桂娥的一頓臭罵。羅銀花雖疼她,在這件事上卻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與水荷情同手足的竹軍卻很焦急。他知道,水荷是個異常聰穎的姑娘。這樣的人若成了睜眼瞎,豈不是太惋惜了?于是,十五歲的他便跑到田家論理,反復強調念書的重要性。結果可想而知,他除了受一頓奚落外別無所獲。可他還是不死心,又去幾十里外找水荷的三姑彩霞。彩霞本來就是老師,一听這還了得,連夜趕來做哥嫂的思想工作。通過再三交涉,田福才終于同意了,桂娥卻大發雷霆。可她畢竟是個婦道人家,除了撒撒潑以外也無可奈何……
那天是水荷一生中最難忘的日子。因為她終于背上書包,和竹秀手牽著手去上學了。天氣是那麼的楮朗,空氣是那麼的清新。小水荷的心,是那麼的激動和興奮。以後,那些膽戰心驚地躲在教室外偷听,用樹枝在地上學寫字的日子,將不復存在了。親愛的竹軍哥,用賣雞蛋的錢給她買了鉛筆和練習本。親愛的女乃女乃,連夜給她縫制了一個繡著五角星的書包。老師們很快發現,這孩子天份極高,什麼東西一學就會,課文讀過幾遍便過目不忘。
這天一放學回家,水荷便听到了弟弟的哭聲。原來,桂娥分給他們仨一人一塊糕點。水蓉吃完自己的那份,便去搶弟弟的。三強自是不依,揮起拳頭把糕點打落在地,然後自己也在地上打起滾來。水荷忙扶起他,拍拍他身上的灰塵︰「好弟弟,別哭了。」三強馬上不哭了,他向來最喜歡水荷的。「大姐,今天咱舅舅來過啦,捎了一大堆好吃的。有油麻花、紹興香糕和麻酥糖你要吃麼?我知道擱在哪。」三強還未說完,水蓉卻點了一下他的額頭,認真道︰「小弟,你忘啦,這些媽不讓咱跟大姐說。」三強噘起嘴,拾起地上那塊沾滿灰塵的糕點︰「大姐,那這個給你咬一口吧。」「小弟,你自己吃吧。」水荷強忍住淚水,進里屋寫作業去了。可她剛攤開本子,桂娥在廚房叫了︰「水荷,快去後山拾幾捆柴禾來,回來時順便把竹林里的羊牽回來。」
水荷一走,桂娥便大動干戈起來。今天她娘家兄弟來過了,捎來一大坨自家宰的豬肉。她就 好了皮子剁好了肉餡,想包一頓餛飩讓孩子們解解饞。她的手真巧,不一會兒就完工了。煮熟的餛飩馬上在鍋里浮了起來,一個個白白胖胖,像吹了氣的氣球。
田福才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了。桂娥盛了滿滿一大碗,滿臉堆著笑遞到他手里。田福才問︰「咱媽呢?」「上你大姐家去了。」桂娥答。田福才皺眉︰「桂娥,不是我說你,咱媽不在家,你包什麼餛飩呀,要做好吃的得和媽一塊吃……」「你要吃就吃,不吃拉倒。」桂娥白了他一眼。是啊,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哭哭啼啼的周桂娥了。自從生了三個孩子,她在家中的地位與日俱增,早就敢跟丈夫頂嘴了。三個孩子聞到肉香,歡叫著跑了過來。水靈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個往嘴里塞,但馬上又「呸」地吐了出來,燙得她哇哇直哭。「哎喲小祖宗,又沒人跟你搶,你慢慢吃呀。」桂娥疼愛地模著她的頭。
天都黑了,水荷才背著一大捆柴回來,她的樣子把全家人嚇了一跳。只見她頭發散亂,臉被樹枝劃破了好幾道口子。「你這死丫頭,怎麼搞的嘛,折騰這半晌才回來,還摔成這個樣子。」桂娥埋怨道。「羊少了一只,我翻山去找,不小心從坡上滾下來了。」水荷低聲答。「羊找到了嗎?」桂娥問。「找到了。」水荷答。「那就好。」桂娥松了口氣,打來一盆熱水,「你快洗把臉吃飯吧。」
水荷接過母親端來的一碗米飯和兩盤菜,一盤辣椒炒咸菜,一盤清蒸筍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天的學習和勞動,她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突然,她的眼楮定住了,她看見了桌子底下那個被水靈吐掉的餛飩。桂娥也發現了,她本能的一腳踩住那個餛飩。三強卻托著腮幫子不解地問︰「媽,為啥我們吃餛飩大姐吃飯,難道她不愛吃餛飩麼?餛飩里面的肉好香的哦!」水荷頓時什麼都明白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起轉來。
天色越來越黑了,一彎羞月爬上了樹梢。村里人大多已吃過晚飯,搬出竹椅,搖著蒲扇,在露天乘著涼。家家戶戶都在自家門前燒艾葉防蚊蟲,空氣中彌漫著好聞的干草味道。竹秀孤伶伶地站在村口,眼巴巴地望著遠處。女乃女乃又犯病了,母親和哥哥送她去鄉衛生所了。她放心不下,便到村口來等。
「竹秀,你在干嘛呀?」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孩走了過來。他手里拿著一個裝滿螢火蟲的玻璃瓶,討好地說,「這個給你,要嗎?」男孩挺秀氣,白白的皮膚有點像女孩,他是柳溪村有名的木匠李文良的獨子明成。說起李文良,那可是遠近聞名的老好人,誰家有啥事要幫個忙,他常常二話不說就應承下來。而他對竹秀一家,更是好得不得了,把他們當作親人看待。眾人有所不知,他和竹秀的父親秦正江從小一起長大,兩人的感情比親兄弟還好,長大後兩人又同拜了一個師傅學木匠。後來,秦正江先娶了媳婦。但這絲毫不影響兄弟倆的感情,李文良還是有事沒事往秦家跑,一高興就喝上幾杯。慶英生下竹軍後,便讓孩子認了李文良做干爹。李文良喜笑顏開,視為已出。雖然他是個挺不錯的小伙子,可他家境貧寒,家里還有個癱瘓的老母親。別人不知道給他介紹了多少門親事,最後都談崩了,那些姑娘都嫌棄他家境太差。眼看他老大不小還打著光棍,秦正江和慶英心里比誰都急。後來,慶英把娘家的一個遠房表妹石山紅介紹給了他。石山紅那年剛交二十,是一枝水灩灩的映山紅,蜜桃般水靈的臉,撲閃撲閃會說話的大眼楮,黑油油的麻花辮,走起路來不見那圓 兒擺只見那柳葉腰兒搖。這姑娘不僅俊俏,且識大體。她七歲死了媽,十歲沒了爸。她上頭有四個哥哥,一個個身強力壯,那身坯怕能把打虎英雄武二郎也給比下去。可這四兄弟四肢發達,頭腦卻非常簡單。他們心眼不壞,卻有一個通病——懶。爹媽在世時,他們還能裝模作樣的干點農活。可雙親一過世,他們沒人管了,成了無業游民,吃吃喝喝好不自在。很快,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境被四個敗家子敗光了。地荒了,田蕪了,連祖傳的五間土屋也賣了。沒法子,兄妹五人只能到山坡下一處茅草屋里擠著住。可憐的石山紅看著家中這一爛攤子,終日以淚洗臉,她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沒進過一天學堂的弱女子,除了抹抹眼淚外還有什麼辦法呢?哥哥們個個過了而立年,可全在打光棍。倒是老二石山柱,那年臘月間在雪地里拾了個蓬頭垢面的瘋女人來,晚上摟著破棉絮一塊兒睡了,算是有了媳婦。可那女人瘋得沒了譜,整天胡言亂語,手舞足蹈,屎尿涂得滿臉都是。山紅心善,好心地幫她梳梳洗洗。可不一會兒她又往臉上抹鍋灰,往稀飯里扔毛毛蟲了。可這畢竟是個女人,來年秋天竟給山柱生下個胖小子來。這可把一家人樂壞了,這可是他們的下一代呀。然而,他們馬上又傻眼了。孩子像他媽,又痴又呆。這孩子命苦,來人間沒多久就夭折了。他是被活活凍死的。他那個傻媽啊,竟偷偷地把赤條條的他放進冰凍三尺的寒水里洗澡。山柱心疼自己的骨肉,盛怒之下把她攆走了。而老三石山新呢,他的情況更糟。他找不到黃花閨女,便與同村賀萬財的年輕漂亮的小媳婦艷紅勾搭上了。二人眉來眼去,一塊滾玉米地時被人逮了個正著。結果,可憐又可悲的石山新被賀家十幾號人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還好這小子命大,黃泉路上走了一遭又回來了。大伙再來看看我們可憐的姑娘石山紅,她雖百里挑一,愛慕她的後生不少于一個連。可誰又敢要她呢?首先是彩禮多得嚇人,家徒四壁,四兄弟自然就把唯一的妹妹當作搖錢樹。再說了,就算把姑娘娶回家了,這四個好吃懶做的漢子,還不天天來白吃白喝,那可是個無底洞啊。當李文良跟著慶英來相親時,他一眼就相中石山紅了。石山紅也對他很滿意,她拋開少女的羞澀,直言不諱地說,只要他不嫌棄她,她馬上跟他走。四兄弟就像看見財神爺,定下的彩禮是十擔稻谷,兩頭大黃牛,外加三百塊錢,這可愁壞了李文良,稻谷和牲口他可以想辦法,可他哪有那麼多現錢呢。正當他焦頭爛額時,秦正江和慶英把錢送來了。他們賣了家中的一些口糧和茶葉,連僅有的一點積蓄也拿出來了,才湊足了數。李文良感動得涕淚並流。第二年慶英和石山紅差不多時懷了孕,兩戶人家便指月復為婚。天遂人願,兩家果然各生下一男一女,倆孩子便正式訂了女圭女圭親。竹秀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銀項圈,便是李家的傳家寶。他們倆在同一個班上念書,比親兄妹還親。尤其是明成,特別喜歡竹秀。在他幼小的心靈里,她就是他將來要娶的新娘。自從秦正江出事後,秦家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而李家卻憑著夫婦倆的勤勞能干,日子越過越紅火。他們是知恩圖報的人,生活上常常接濟他們。
羅銀花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身體的不對勁,以前她像個壯勞力,挑水擔柴都不在話下。可最近卻心慌氣短,臉黃如蠟。她懷疑自己得了什麼不好的病。一家人除了水荷,誰都沒有察覺出老人的異樣,她經常隱約听到女乃女乃在睡夢中痛苦地申吟。一天夜里,她又被一陣痛苦的申吟聲吵醒了。她忙拉亮燈,將女乃女乃推醒。羅銀花淡淡一笑,說︰「我夢見你爺爺了,他瘦了不少。他說他在地下悶得慌,想叫我去做個伴哩。」
田福才也漸漸地感覺到了母親的虛弱。他以為她太勞累了,便讓桂娥幫她理了幾件換洗衣裳,送她去了大姐彩雲家,讓她在那兒好好調養調養身體。大姐家條件也不太好,大姐夫是個地道莊稼人,成天只會把心思用在田里地里。羅銀花住下後,還像以前在自己家里一樣閑不住,每天忙個不停,做飯、喂雞、剁豬草、納鞋底…….彩雲心疼母親,可又拗不過她。她說︰「我這人天生勞碌命,一閑下來我就胡思亂想,可一干活我就渾身舒暢,氣也順了。」彩雲沒了轍,只能由了她去。眼見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彩雲急在心里。便私下打弄些好吃的,雞蛋啊紅棗湯什麼的,可她卻一口也不肯嘗,全分給倆外孫吃了。
她倒還住得習慣,只是放心不下小水荷。那日,她和彩雲一個做飯,一個燒火,娘兒倆拉起家常來。那時候的農村都是自己砌的灶台,一口大鐵鍋下面需要有人燒火。彩雲提起了水荷,感慨這日子過得真快,轉眼這小妮子都快滿九歲了。一句話勾起了羅銀花強烈的思念,她憂心忡忡地說︰「我不在家,也不知道那桂娥有沒打罵過她?桂娥偏心著呢,只把自己生的孩子當寶。我做婆婆的講她幾句,她倒比我還凶。我現在年紀大了,啥都不怕就怕受氣喲。」彩雲也動了氣,說︰「桂娥也太過份了。自從生了三個孩子,她就把自己當成家里的大功臣了,成天爬到我兄弟頭上拉屎屙尿。」羅銀花嘆道︰「她待我不好不要緊,我就怕她虧待我的小水荷。現在她就把她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整天雞蛋里挑骨頭。以後等我撒手西去了,還不知道會咋樣呢!」
果然,被她不幸而言中。自從她去彩雲家後,小水荷便得時時看養母臉色過日子,桂娥對她的厭惡表現得日趨明顯。她對她極為嚴厲,做家務干農活不能出一點差錯,否則便是一頓臭罵。女乃女乃不在,水荷最怕的事就是吃飯——這一刻已成了她最害怕也最討厭的時刻。每次飯桌上,桂娥只給自己的孩子夾菜。三強有時不肯吃,她還要連哄帶騙的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下去。而對大女兒她卻相當苛刻,她不準她對菜碗稍微翻動一下。有時,當水荷想夾一些自己愛吃的菜時,母親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使她又怯怯地縮回了筷子。于是,有著太多煩惱和不解的她過早的成熟了。她時常暗自流淚,她的親生父母在哪里呢?他們為什麼不要她呢?她就那麼不討人喜歡嗎?她也十分想念女乃女乃,她好幾次都夢見女乃女乃從大姑家回來了,可醒後枕邊仍是空空的。
這天晚上,桂娥伺候男人睡下後,問道︰「他爹,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辦得怎麼樣了?」
「什麼事啊?」田福才哈欠連天地。「好你個殺千刀的,根本沒把我的話放心上,我是說水荷這妮子……」田福才恍然大悟地︰「是這事呀,恐怕不那麼好辦啊。我去附近一帶打听了,也沒听說誰家要領養個女孩的。再說水荷可是媽的心肝寶貝,這事她準不會依我們的。」桂娥嗔罵道︰「媽不是不在家麼,可要抓住這機會……。」「哎,孩子都九歲了,多少也有點感情了,送人怪可惜的,你就別動那心思了。」田福才說罷,拉起了響鼻。桂娥卻難以入眠,這事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一個月後,桂娥的娘家兄長周榮坤和嫂子玉珠登上門來。榮坤告訴妹妹,他已替水荷物色好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姓米,是玉珠一個遠房叔叔的鄰居。他們家中已有一介獨苗,可女主人當年難產大出血,居說以後再也不能生育了,所以很想抱養一個女孩。桂娥一听喜不自勝,說︰「那我馬上去打點行李,你們明早就帶她上路,只是有勞哥嫂費心了。」田福才見桂娥急不可待的樣子,心里有些不悅。他一是怕母親回來不好交待,二是心里確實有點舍不得水荷。都養了她快十年了,人非草木啊!再說這孩子又非常的乖巧懂事,桂娥還不是嫌她要讀書花錢才想把她送走嗎?最關鍵是現在桂娥自己有三個孩子了,嫌她是多余的了。「你在發什麼楞啊,還不快點拿盤纏給大哥。」桂娥催道。田福才這才回過神來。桂娥又慢條斯理地說︰「大哥大嫂,明天把孩子領去若人家滿意的話,咱就收這個數。」她伸出兩根手指,「兩百!快十個年頭了,孩子的吃啊穿啊花啊,這個數不多。」
水荷做夢也沒想到,舅舅舅媽並沒有帶她去事先說好的外婆家,而是把她帶到了距家百公里外的蔭樹鎮米家村。當她終于明白她將給別人做女兒時,小小年紀的她崩潰了,但除了嚎啕大哭,一整天不吃不喝,她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米家村的人听說米德興家領養了一個小姑娘,左鄰右舍都趕來看熱鬧。他們一見是如此水靈靈的小妮子,講話像唱山歌一般動听,都夸米家有福氣,調侃說將來他家的門檻也會被媒人踩斷。米家夫婦自然也滿心歡喜。尤其是女主人施采菱,更是樂得合不攏嘴。自打第一眼起,她就喜歡上了這個頗有靈氣的可愛小女孩。雖然,為了這個女兒,他們把幾年來攢下的置房的錢都給花了,但他們覺得值。這孩子看來心靈手巧很听話,長大肯定是個孝順女兒。只是,周榮坤臨走前,米家訂下兩個條件。一是水荷以後將與田家斷絕一切關系,田家任何人都不準來看望她;二是水荷得更名改姓,名字他們早已請村上的老先生取好,叫做米雁桃。
米家夫婦心善。雖然女兒不是親生的,可他們一點也不偏心,倆孩子一樣對待。家中有啥好吃的,他們舍不得嘗一口,都均勻地分給小兒小女吃。施采菱還專程跑到鎮上,請裁縫給她的小雁桃縫了幾件花花綠綠的小衣裳,把原本就俊俏的孩子打扮得像天仙一般。他們都是本份人,在村里也是有頭有臉的,可不能讓別人落下閑話。只是有一點,他們只允許兒子小勝念書,卻讓水荷呆在家里,哪里也不準去。看著弟弟每天念書習字,水荷羨慕極了,她也曾向養父母提及此事,可他們啥都可以听她的,就這事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他們認為,孩子書念多了,腦子里想得也就多了,心思也會野了,恐怕就沒有那麼好教了。
可水荷實在太想上學了,又強烈地思念女乃女乃,不幾日便病倒了。她整日臉色蒼白地臥在床上,吃不下也睡不好,只是一個勁地流淚。這可急壞了養父母,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個啥病啥災的。自從他們的寶貝兒子小勝前幾年得了肝炎後,他們的日子就開始像黃連一般的苦,背著獨生子四處求醫,鈔票撂了一疊又一疊,那病仍不見斷根。孩子終日有氣無力病懨懨的,兩條腿細得像麻桿。如今,剛領養的女兒也成了藥罐子。他們可馬虎不得,立即請了鎮上的名中醫來看病。中醫把了脈後,說不礙事的,只是體虛心悸而已,服幾貼中藥就會好了。可是水荷喝了一碗又一碗的黑稠藥汁,病情卻絲毫沒有減輕。米家夫婦心急如焚,便請了個號稱「陳半仙」的來治病。陳半仙是外村一個年過半百的婦女,平素喜歡裝神弄鬼,專門騙人錢財的。只見她立在水荷床前,燃起一柱香,夸張地揮舞著雙臂,念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語︰「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烏煙瘴氣地弄了一番後,她把米家夫婦叫到跟前,故作吃驚地說︰「哎呀,我說你們家咋養了一個妖女?」「妖女?」米德興疑惑地。「別看這妮子長得美,實則是個災星。剛才神仙跟我說了,這不是個尋常女子。她到了誰家,誰家就有災難。她會一個個地克死你們,直至家破人亡。」「什麼?」米家夫婦嚇得魂飛魄散,「這麼一個小黃毛丫頭,怎麼會……」半仙沉下臉來︰「信不信由你們了!不過以後出了什麼事,可莫怪我沒提醒你們啊。」
這天夜里,米家夫婦睡意全無,他們的心里充滿了恐懼和無助。對半仙的話,他們不願相信,又不敢不信。說實話,孩子雖然才來了一個多月,可他們對她已有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兒子小勝,特別喜愛這個姐姐,整天像個小尾巴似地跟在她的後頭。可半仙說的話若靈驗的話,他們一家豈不全毀在她手里了?
清晨,幾乎一夜沒合眼的施采菱照例早早起床。當她打開雞舍柵欄時,頓時失聲尖叫起來。原來,雞舍里那幾十只雞全都**的躺在地上。米德興聞聲一看,頓時也傻了眼。天哪,昨天它們還活蹦亂跳的,怎麼一夜之間就……施采菱心疼雞,嗚嗚地抽泣起來︰「德興,這、這難道是發雞瘟了嗎?」米德興卻很鎮定,一字一句地說︰「看來,半仙沒有胡說八道。咱們今天死雞,明天就會死貓、死狗、死羊、死牛,甚至……死人!」施采菱嚇得面如土色。「看來,只能把雁桃送出去了!」米德興下了決心,他看著悠遠的天色,淡定地說,「只是,咱那兩百元錢不能白白扔進水里了,得想辦法掙回來。」
最先發現水荷失蹤的人,是她的好朋友竹秀和竹軍。他們數次上田家詢問,都被告知上她外婆家去了。村人也相繼發現了此事,一些好心人便問起了孩子的去處。福才支支吾吾,桂娥卻編得有板有眼,說把水荷送到她娘家那邊念書去了。說那邊學校條件好,老師也教得好,等放假的時候就把孩子給接回來。田福才听了心中暗暗叫苦,心想這瞞得了一時,還瞞得了一世麼?
竹軍卻對這種說法充滿了懷疑。水荷平時跟他們這些小伙伴最親,臨走時怎會不和他們說一聲呢?怎麼會走得那麼急,那麼悄無聲息呢?而且,桂娥嬸起初連學都不讓她上,現在怎麼又會送她去更好的學堂呢?他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便把這事對干爹說了。李文良是個智多星,他立即想出了一條妙計。晚上,他讓山紅炒了幾個好菜,親自去請了田福才到家里喝酒。幾杯下去,田福才就爛醉如泥,問什麼就答什麼了,他把水荷被別人收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招了出來。
當時竹軍也在場,他一听猶如五雷擊頂,又氣又急,慌得沒了主意。還是他干媽石山紅冷靜,說田家不就是田老太太最疼水荷麼,得趕緊去通知老太太。田福才是有名的孝子,還敢不听他媽的話?竹軍一听言之有理,便讓干爹用自行車載著自己,連夜趕去了彩雲家。羅銀花正在葡萄架下納涼,听他們如此一說她頓時捶胸頓足起來。她不顧月黑風高,山路崎嶇,連夜趕回了白雲村。當她氣喘吁吁地趕到家中時,田福才夫婦已經睡下了。福才開了門,看見怒氣沖沖的老母親頓時愣住了。羅銀花不由分說就摑了他一巴掌,斬釘截鐵道︰「你這個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你若不馬上把我的水荷給我找回來,我立即就死在你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