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強烈的思念和擔心水荷,再加上本身又有病,羅銀花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了。她已明顯地感覺到了死神的威脅。可是,不管兒子兒媳如何懇求,她都不願上醫院。她執拗地說︰「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怕是過不了這個坎了。你們也別勸我了,只要快去把我的小水荷找回來,你們就算盡了大孝了。」
母命難違。福才和桂娥相當無奈,眼見老太太快不行了,他們只能去了一趟洛舍鎮桂娥的娘家,向榮坤打听孩子的去處……
水荷究竟在哪呢?這個多災多難的小姑娘,此時又被米家轉賣到了鄰縣鴛鴦鎮鐵墩村刁金貴家。刁家聲勢顯赫,是這一帶的首富。刁金貴是個頭腦活絡的農民,此人靠販賣土特產和山藥材發了大財。而且,他的三女婿宋宏進又是鴛鴦鎮的副鎮長,真可謂有錢有勢。刁家是村里的大戶人家,家中人丁興旺,置有七間頗為氣派的大瓦房。這一帶的人都知道,刁家有五朵金花。如今,連最小的どど也出了閣。五個女兒都尋下了好婆家。大女兒春葉嫁到了鄰村一戶殷實的農家,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二女兒夏草成了飛出山窩窩的金鳳凰,丈夫是縣城一家工廠的技術工人,雖說掙錢不多,可畢竟做了城里人了。三女兒秋蓮福氣最好,丈夫有學問人品好還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四女兒冬蘭長的最漂亮也最有魄力。丈夫雖是個農民,可她自己能干著呢,已連續任了三年的村婦女主任。小女兒どど也不錯,她千桃萬揀的丈夫是個拿教鞭的,雖有臭老九之嫌,可好歹也是個知識分子。說到這里,人們一定奇怪了。刁家既然有那麼多女兒,為什麼還要花錢買一個呢?但是了解他們家底細的人就不會感到蹊蹺了。刁家有五個花木蘭般的能干女兒,卻還有一個腦滿腸肥的白痴兒子。刁家產業豐厚,刁金貴自然盼望有個兒子能繼承家業。可天不遂人願,他的婆娘雲仙生了一胎又一胎,全是賠錢貨。到了他做了五十大壽後,四十四歲的雲仙竟又懷了孕,終于為刁家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可以想象,這個孩子在家中的地位,真是貴如天之驕子。那名字也取得非同反響,叫刁耀宗,意為光宗耀祖。可是,命運總愛捉弄人。他們那視為命根子的寶貝兒子,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弱智。所以,刁富貴便花了二百塊錢買了水荷。獨子這副傻不拉幾的樣子,將來能娶上一門好親嗎?還不如趕緊給他找個童養媳,等年齡一到就讓他們結婚,也算了卻一樁大事。
水荷在刁家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雲仙什麼都不讓她干,整天樂呵呵地給她做各種好吃的。五個姐姐也三天兩頭的往娘家跑,給她捎這帶那的。尤其是耀宗,更是對她喜歡得不得了。他一見到她,就愛咧著黃乎乎的牙傻傻地笑。
雖然,相比在田家來說,水荷猶如從地獄到了天堂,可她的心仍在白雲村。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女乃女乃,也十分想念竹軍竹秀和弟弟妹妹們。雖然,她現在又能念上書了,而且是坐在比白雲村小學更亮堂更寬敞的教室里,可她更懷念以前和竹秀勾肩搭背一塊兒去上學的情景。現在,她再也不用發愁沒錢買筆買本子了,再也不用看養母的臉色吃飯了。可她還是想家,非常非常地想。畢竟,她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她是喝著白雲村的水長大的。
有一天家里來了好多客人,三姐夫宋宏進帶了鎮上的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到岳父家中吃飯。飯桌上談笑風生,十八歲的耀宗突然嚷道︰「爸,我要尿尿!」眾人愕然,刁金貴哭笑不得。耀宗見他不理會,又轉向了母親︰「媽哎,我憋不住啦,我要尿到褲子上了。」弄得雲仙面紅耳赤,事後她教育兒子人多時不能說這話。「那我咋說呢?」耀宗問。雲仙想了一會兒,自作聰明地說︰「那你就說你想唱歌吧,那媽一听就明白了。」耀宗記住了。這天深夜,父母正睡得沉呢,耀宗推了推母親︰「媽,我要唱歌!」由于太受寵愛,他自小到大都同父母睡在一起。雲仙翻了個身,半夢半醒地說︰「半夜三更的,唱什麼歌呀,明天吧。」耀宗焦灼地說︰「媽,我現在就想唱,等不及了。」雲仙早已把白天的說過的話忘得一干二淨了,她不耐煩地說︰「那就唱吧。」「在哪唱呀?」「就在我耳邊唱吧。」雲仙說完,又睡著了。突然,她感到有一股暖乎乎的東西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
雖然耀宗傻得離譜,可水荷一直把他當親哥哥看,從不歧視他。一次,水荷正要去上學,耀宗伸著懶腰走過來了,口齒不清地說︰「回荷,我要吃隻果。」水荷拿了一個給他,他擦了擦涎水咬了一口,又說︰「回荷,給你也咬一口。咱倆好,你是我媳婦,嘻嘻。」「你胡說!」水荷漲紅了臉。耀宗認真地︰「你就是我媳婦嘛,我媽說了,以後你還要給我生寶寶呢。」
水荷開始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她想起有一次,她放學路過小河邊時,听見幾個大人在議論她,說什麼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什麼的。還有一次,同學小豆花也告訴過她,說她听她娘說,她是刁家花錢買來做兒媳婦的。當時,水荷也沒怎麼往心里去。可現在看來,這些都是鐵打的事實了。因為她知道,耀宗雖痴傻,但他從不會說謊。
從此,水荷變了,她整天在思考著逃跑計劃。她首先想到得是攢錢。于是,她開始不吃早點,把大人給的買油條豆腐腦的錢省下來。然後,她變著法子向養父母要零花錢,說要買本子、橡皮糖果什麼的。在花錢方面,刁家向來很爽氣。很快地,水荷便有了自己的一個小金庫。接著,她便偷偷地向小豆花的哥哥小豆丁打听去白雲村怎麼走。上高中的豆丁翻完地圖告訴她,先乘車到鴛鴦鎮,然後從鎮上乘長途汽車到省城濱江,再由省城乘直達車去青山縣城,由青山到雙河鎮,再由雙河鎮到石坳鄉……
這天機會終于來了。どど最近剛生了孩子,刁金貴夫婦帶著大包小包去看小女兒。他們前腳剛走,水荷就背上書包,拎上包裹溜出了家門。她慌慌張張的一路小跑來到一條公路上,伸手招住了一輛小貨車。幸好,她認識貨車司機。他姓劉,平時經常來刁家吃飯的。司機也認出了她,他詫異地問︰「你一個小孩子家,這是要上哪兒去啊?」
「劉叔,你捎我一程好嗎?」機靈的水荷立即撒了個謊,「我要到鎮上的書店去買書。」
司機小劉爽快地答應了,並把她抱上了車。但他心里馬上起了疑團,這孩子神色怎麼那麼慌亂呢?刁家怎麼會放心讓她一個人去鎮上呢?去買書為什麼要帶著個大包裹呢?他納悶了,漸漸地,他似乎猜到了什麼。
「劉叔,這兒離省城遠嗎?」畢竟是個孩子,水荷心無城府地問道。
小劉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他慢吞吞地說︰「小丫頭,我看你是想逃跑吧?」
水荷「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苦苦哀求道︰「好劉叔,你送我去省城吧,我想回家。」她掏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毛票,「我有錢,這些都給你。」
小劉淡淡一笑,說這下你可找對人了,我正要去省城辦事呢。水荷大喜過望,連聲道謝。可她意想不到的是,劉叔把方向盤七轉八轉,又把她帶回了鐵墩村,像抓到了一個逃犯似的向刁家邀功去了……。
由于逃跑,水荷在刁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家里連學也不讓她上了,整日把她關在屋里讓人看著守著。所幸,這種非人的折磨並沒有受多久,因為有一天父親田福才和舅舅突然從天而降來接她了。他們先去了米家村,米德興並不願意告知孩子的去處。他們無奈,只能在村里住了一段時間。經過一番軟磨硬纏,這才打听到了水荷的下落。
刁金貴自然不從。榮坤只能找當地政府,還找到了當副鎮長的刁家三女婿。經過多方調解,勸導,並讓田福才償還了買孩子的錢,刁金貴這才同意放水荷走。他可不想因此事丟了三女婿的烏紗帽。
一場鬧劇就這樣結束了。令人遺憾的是,當水荷風塵僕僕的趕回家時,她朝思暮想的女乃女乃已在前一天晚上撒手西去了。老人死時一直沒有合眼,她是放心不下她的水荷啊。水荷走到門前,「女乃女乃」二字還未叫出口,就看見了一具棺木和穿麻戴孝的村民們,她當場哭暈過去。
星轉斗移,時光變遷,轉眼到了一九九二年。
白雲村的孩子們,如今也都長大了。水荷剛滿二十三歲,出落得明艷動人,成了鄉里鄉外最搶眼最清新的一朵山花。雖是個山里姑娘,但她的皮膚天生細女敕,怎麼也曬不黑,用膚如凝脂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了。她的眼楮不是很大,但是很美,水汪汪的像含著一汪泉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嘴,就像樹上那顆最紅最熟的嬌艷欲滴的櫻桃。她的五官很精致很耐看,讓人越看越覺得好看。有時候連桂娥也不免看著她感嘆︰這妮子的親娘肯定也是個美人胚子,否則怎麼會生出這麼俊美的丫頭來!三強經常說,大姐有一種古典美,他覺得他的大姐比西施貂蟬還美。她在鎮上念完高中後,差了兩分沒能考上大學,便一直在家呆著。她很苦惱,很想復讀一年,可爹媽卻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想當年,桂娥連高中都不想讓她上。可她中考的成績是全校第三,縣重點高中的校長和老師都找上門來做工作了了。福才是個極要面子的人,這次他沒听桂娥的,終于為水荷做了一次主,親自把她送去了學校。隨著年齡的增長,水荷的煩惱也逐漸多了起來。她那出眾的容貌和溫婉的性格,為她招來了許多愛慕者。只要她邁出家門,總會感覺到那些年輕小伙子們一雙雙火辣辣的眼楮粘在她身上,讓她感到很不自在。上門提親的人也絡繹不絕,這自然喜壞了桂娥,終日樂不可支地和一大群媒婆打著交道。水荷卻對這一切十分漠然。她覺得自己年紀還小,她還想念書,根本沒有心思過早地考慮這些。每次干完農活回家,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里。她喜歡文學,總是如饑似渴的看一些中外名著。而水蓉呢,連高中也沒考上,初中畢業就回家務農了。福才希望她能上個職業高中學門手藝什麼的,可怎麼勸她她都听不進去,她說自己沒有讀書的命,她只對掙錢感興趣。他們家這個二小姐可是自小被嬌寵慣的,倆口子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丫頭今年二十一歲,長得也很出類拔萃。特別是那雙黑亮的大眼楮,是典型的桃花眼,眼波流轉,勾魂攝魄。只是,她與姐姐是兩種風格迥異的美,水荷的身段裊裊娉娉,她則豐滿高大,水荷文靜內向,溫婉柔順,她則潑辣奔放,性格有點像她媽。如果把水荷比作水中清荷,那她則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一朵出水芙蓉,姐妹倆各有各的美。田家唯一的男丁三強已成了全家的驕傲。他今年十八歲,在青山鎮中學上高中。他可真為爹媽爭光,年年都捧回三好學生的獎狀。他不僅學習好,也懂事听話,尤其最听水荷的話,因為大姐是他從小到大最喜歡的人。而田家最小的千金水靈,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在石坳鄉中學讀初中。她沒有大姐二姐那麼漂亮,但非常的精靈聰穎。學習成績在班里也是名列前茅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愛叫她才女。
田福才這兩年可謂官司亨通,春風得意。他一身兩職,既是白雲村的村長,又是大隊黨支部委員。在村里,他可是個響當當的人物。開個大會小會,他都是坐主席台的人。他又有文化,上頭來了什麼文件,支書胡昌森是個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人,回回都是他給眾人宣讀。那個時刻,是他最風光的時候,全村一百多號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鄉親們都愛拍他的馬屁,一見面就「田村長」「田委員」地叫,叫得他的心里跟喝了蜜似的甜。而他的女人周桂娥呢,自然是妻憑夫貴。男人有頭有臉,她也抖起來了。現在,她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頭發梳得紋絲不亂,使自己更像個干部家屬。她的日子過得可滋潤了,不像村里別的婦女,整天為柴米油鹽愁眉苦臉,滿嘴說的都是吃和孩子。自從她接二連三地生養了兒女後,她在這個家的地位直線上升,丈夫也開始把她當回事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呵斥她了。村里那些婦女們也開始圍著她轉,都愛向她獻殷勤,都覺得她的地位高人一等,她不免也有些飄飄然了。
田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福才不但能當官,還能掙錢。他很識時務,見大舅子榮坤辦酒廠發了財,便趁機把自家門前那塊菜地改良成了養豬場,養了兩百多頭烏克蘭大白豬。這樣,大舅子家那原本無用的酒糟便全都供應給他了。養豬帶來了豐厚的利潤,他們家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首先是在村里蓋起了第一幢五間三層的小洋樓。不用進屋,光憑那顏色那氣勢,獨目一線光的半拉子瞎子也會發出一串嘖嘖的驚嘆聲。現代化也提前進入了他家,二十一寸的彩電,半自動洗衣機,益友牌冰箱……真可謂應有盡有,村里人給田村長又送了個外號,叫田首富。
喜鵲在枝頭歡叫,今天是個良辰吉日。慶英昨夜徹夜未眠,天蒙蒙亮就起來了。今天,是她的寶貝女兒竹秀訂親的日子。女圭女圭親終于成了真,做母親的激動得熱淚長流。她在丈夫靈位前點了柱香,喃喃道︰「正江啊,你和文良多年的願望終于實現了,你在九泉之下就安心吧。」
竹秀端坐在梳妝台前,水荷正在給她細細打扮。昨晚,水荷就睡在她家,兩個好朋友興奮極了,擠在一個被窩里說了一宿的悄悄話。她長水荷一歲,長得越來越像她媽了,簡直就是年輕時的慶英的翻版。她皮膚粗
糙,臉蛋胖圓,但氣色極好,泛著紅撲撲的光澤。她的鼻子有點塌,眉毛稀稀拉拉,嘴唇厚嘟嘟的,看上去一副很淳樸的樣子。也許是經常在田里地里勞作的緣故,她的身板顯得十分結實,胳膊和小腿肚兒瓷實梆硬。雖然家中貧苦,吃喝不好,可她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消瘦過,一直都這麼壯壯實實的。慶英常對人說,她這姑娘像她,喝口涼水也會長膘。如今,竹秀也到了一個微妙的年齡,對自己的水桶腰蘿卜腿越來越不滿意,有時她還真恨不得拿刀削下幾塊來。看著自小一塊玩大的田家兩姐妹,出落得越來越標致,她真羨慕死了。而她的哥哥竹軍,卻綜合了父母的優點,他人高馬大,眉清目秀,已長成了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因為自認不是讀書的料,小學還未畢業竹秀便死活不願念書了。這給她哥竹軍一個不小的打擊。他原本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可是初三那年他主動輟學了。自從正江走後,慶英一個婦道人家,既要拉扯倆孩子,又要照顧瘋瘋顛顛的婆婆,生活過得實在不容易。于是竹軍便放下心愛的書本,幫母親分擔起生活的重擔。他是個天才莊稼人,田里地里的活無師自通。他還到處攬工掙錢,燒過電焊,做過泥水匠、水電工。再苦再累他都不怕,因為他心里有個目標,那就是供妹妹念書,把她培養成一個有出息的人,他要修改他們秦家祖祖輩輩都是睜眼瞎的歷史。可竹秀念完小學五年級,便無論如何也不肯去學堂了。任憑他怎麼罵,怎麼求,怎麼勸,她都鐵了心。竹軍失望之至,感到這幾年他的心血都白費了。他恨她為什麼如此不體諒他做哥哥的一片苦心!那天,他再次勸說無效後,他揮起手狠狠地給了妹妹一巴掌。不料,竹秀痛得眼冒金星,卻不掉一滴眼淚,說︰「哥你打吧,打死我也不會改變主意的,我一看書就想打瞌睡。」他嘆了口氣,徹底死了心。幸好竹秀除了讀書腦子不開竅以外,干農活做家務道樣樣拿得起放得下,這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
柳溪村的李家已是高朋滿座,一派熱鬧景象。在鄉村小鎮,訂婚也是一樁大事。李文良就這麼一個兒子,自然得操辦得像模像樣。幾天前,他就派人去鎮上購足了煙酒糖果,請了村里燒菜手藝最好的胖嫂做廚師,早早地配好了菜單,打算擺個幾桌請親朋好友大吃一頓。這幾日李文良的心處在高度興奮之中。想到自己馬上要升格做公公了,而且準兒媳又是最好的朋友的女兒,他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雖然竹秀長得不太好看,可她勤快懂事心眼又好,從小就特別討李文良夫婦的喜歡。
石山紅在廚房給胖嫂打下手,她一邊剝著大蒜一邊沖房里喊道︰「明成,你在磨蹭啥呀,還不快點去接竹秀!這麼大個人了,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是得找個媳婦好好管管你了。」
明成滿臉堆笑,穿戴一新地走了出來。十三歲的二妹明艷在一旁做著鬼臉,脆生生地叫道︰「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死丫頭,看我不打死你!」明成的臉羞得像塊紅綢,他樂孜孜地跨上自行車,向二十里山路外的白雲村飛快地蹬去。
他能不高興嗎?青梅竹馬的姑娘即將成為他的新娘了,還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事嗎?從小到大,竹秀在他心中的角色,不是伙伴,也不是同學,而是他的「媳婦」。在他一慣的意識里,她就是那個以後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為他生孩子的那個人。小學時,他們是同班同學還是同桌,好得形影不離。班上幾個調皮的男生,為此改編了一首《回娘家》,看到他倆就在那里怪聲怪氣地唱︰「風吹著楊柳嘛沙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這嘩啦啦啦啦啦……誰家的媳婦她走得忙又忙呀,原來她是秦竹秀呀。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身後還背著個明成生的娃呀,咿呀咿得兒喂」
李家家庭條件好,他們常常幫助秦家。秦正江剛死的時候,竹軍還小,家里缺少勞力,李文良經常過來幫著干些農活。農忙時節,他寧可把自家的農活撂在一邊,也要先把秦家的干好。山紅也是個熱心腸的人。她知道竹軍竹秀吃喝不好,便常做些好吃的送過來。家里做了可口的小菜,她也經常叫他們一起過來分享。竹軍竹秀小時候穿的衣服,很多都是石山紅親手縫制的。
從小到大,對竹秀的那種深深的喜愛,明成從未改變過一絲一毫。竹秀早早地務了農,而他卻一口氣念到了高中畢業。中學時,雖然也有女同學給他遞過小紙條,可他絲毫沒有動過心,他的心里只裝著竹秀。每次周末回家,他總是把書包一放就去了白雲村,和竹秀有說不完的話。他跟她說他的老師同學,說學校生活的點點滴滴,說城里見到的新鮮事。她也像個饒舌的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講些村里的新聞,什麼誰家了養兔專業戶,誰家生了個大胖兒子之類的,都是瑣碎小事,可明成愛听。有時,明成功課緊沒時間回家,竹秀便下廚炒一大罐咸菜冬筍肉片,借了水蓉的自行車,親自騎到距家幾十公里外的縣城去看他。一到他的宿舍,她便忙開了,幫他和他的室友拆洗被單枕巾,還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那幫室友很高興,說︰「喲,來了個田螺姑娘嘛。」明成听了,又感動又驕傲。
高考落榜後,明成一直在給父親打幫手,李文良辦了個小型罐頭筍廠。去年六月,明成那當鄉黨委書記的大妹夫,安排他進了石坳鄉信用社,做了一名信貸員,也算吃上一碗公家飯了。
「明成,等等我,你捎我一段好嗎?」
騎到半路,明成听到突然有人叫喚,忙停下自行車,回頭一看原來是花枝招展的水蓉。她新燙了頭發,束成了一支蓬松的馬尾,劉海也精心地修剪過了,一根根朝里打著彎兒。她的臉被她涂得紅紅白白,還細細地描了眉,抹了口紅,顯得有些俗氣,卻掩蓋不了她的天生麗質。
她剛從梅壩村回來。誰都知道,二十歲的水蓉找了個闊主兒。她男朋友叫林新華,比她大五歲。他家開了家全鄉有名的茶廠,生意做的紅紅火火,是屬于先富起來的那種人家。
明成載上水蓉,兩人有說有笑地繼續趕路。當水蓉听說今天是他們定婚的日子時,不由揶揄道︰「喲,想不到竹秀姐的福氣這麼好!」她其實是話里有話。在她看來,這多少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明成小時候倒不咋樣,瘦不拉幾的,老愛拖著兩條長長的鼻涕。比他小幾歲的水蓉一見到他,就愛笑話他︰「明成哥,我打個謎語給你猜,什麼東西下坡還是上坡快?」明成猜不出,卻「呼啦」一下把鼻涕吸了上去。可現在今非昔比了,他已長成了一個高挑的帥小伙。雖然瘦弱了一點,但長相卻十分英俊。而且他的自身條件也不錯,高中畢業,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家庭條件也相當不錯,還有個當官的妹夫。他的大妹妹明彩,可是他們石坳鄉的鄉長夫人呢!而竹秀呢,要文化沒文化,要長相沒長相,還有她那個窮的叮當響的家……唉,世上有些事真讓人琢磨不透呀,水蓉暗嘆道。
「水蓉,你和新華啥時候訂婚呀?」明成問。
「呵,早著呢,我還小呢。」水蓉一臉燦爛地。
「小什麼呀,我大妹不就二十一歲就嫁人了麼。」明成說。是啊,想當年他們家的大女兒李明彩,剛滿二十歲就自由戀了愛,對方是石坳鄉的鄉黨委書記潘軍虎。文良夫婦堅決反對,因為潘軍虎是鰥夫,比明彩足足大了十五歲,而且還帶著兩個拖油瓶,十二歲的女兒和六歲的兒子。明彩一過門,就得現成做倆孩子的媽。可明彩生性執拗,她認準的事誰也干涉不了。在一哭二鬧三上吊後,父母也無可奈何,只能由了她去了。如今,兩年過去了,一家四口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水蓉,你姐尋好意中人了嗎?她也老大不小了呀。」
水蓉撇撇嘴︰「我姐呀,眼楮可是長在額頭上的。給她說媒提親的人多了去了,可她一個也看不上,氣得我媽呀……」
「你姐長得那麼美,心又那麼善,一定會找到如意郎君的。我看,竹秀她哥就對她有點意思呢!」
「你是說竹軍?哈哈哈!」水蓉笑得前仰後合,「那不是癩、癩……」她想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了想欲言又止。畢竟,那是明成的大舅子嘛。
「哎,別動別動!」自行車隨著她的笑聲和身子的搖擺劇烈地晃動起來,明成忙把住車頭,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兩人來了個狗啃泥,扎扎實實地摔在了一塊兒。
水蓉一掀簾子進了屋,見母親又在納鞋底,她拿起一只細細端詳︰「嗯,媽你的手藝還真是不錯!不過我看大了點兒,新華穿怕不合腳。」
桂娥拿起細長的繡花針在頭皮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嗔罵道︰「不害躁!誰說這是給新華的?你不會親手給他做?這麼大的姑娘,連雙鞋都不會做,都是你爹給慣的……」
「媽,那這鞋是給誰的呀?我爹和三強又沒那麼大的腳。」
「哦,是給志旺的。」
水蓉一听,馬上不高興了︰「媽,你真偏心!」
「呵呵,就知道你心眼小。新華的早做好了,在你床頭櫃子里擱著呢。」
水蓉飛快地沖進房間,拿出了那雙做工精細得像工藝品的方口布鞋。她愛不釋手地摩挲著,一邊告訴母親等下新華要過來吃晚飯。「你們倆還好吧?你得把他看緊點,男人一有錢就……」桂娥關心地。「你放心,我們好著呢。」水蓉滿心歡悅地,「媽,姐跟志旺咋樣啦?」
一提到這事,桂娥氣得連鞋底都不納了,罵罵咧咧開了︰「她都二十三了,這歲數說小也不小了,可是上門提親的人那麼多,她就是一個都看不上。她難道還想賴在家里讓我們養她一輩子麼?現在好了,老天送來了個鄭志旺。嘖嘖,人家那是什麼條件!可她偏偏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端的是哪門子架子麼!她到底把自己當成了什麼值錢人嘛!」
水蓉瞟了瞟八仙桌上包裝精美的高檔卷煙和白酒,知道這又是鄭志旺孝敬的。她正想發表幾句看法,猛然看見鄭志旺提著大包小包跨進了家門。
「哎喲,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呀!」桂娥驚喜地嚷著,原本不小的嗓門又提高了幾個分貝︰「快請進快請進!水蓉,快去沏茶!三強,把你爹的好煙拿來!」
竹軍呆呆地站在家門口,眼睜睜地看著鄭志旺進了田家大門,他內心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村里的同齡人,都已經是幾個孩子的爹了,可他還在打光棍。他媽和他干爹干媽急壞了,四處張羅著給他介紹對象,可他卻一點兒也提不起興趣。別人都說他太挑剔,要求高。其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並不是要求高,而是心里早已有了意中人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水荷。有時候,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一大跳,心想怎麼會這樣呢,這不是在做白日夢麼?以前,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對她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她好像是他的親妹妹,又好像不完全是。漸漸地,他們都長大了。他越來越明顯地覺察出,自己對她的感覺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似乎已經不是那種純粹的兄妹般的感情了。那又是什麼呢?難道……想到這些,他不禁臉紅心跳,覺得自己太荒唐太痴心妄想了。但是,他越是排斥這個念頭,越是強迫自己不去想,這種感覺卻越是強烈。現在,他似乎有些害怕見到她了。只要她一露面,他就會莫名地心慌,說話也會語無倫次起來。雖然,他只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粗人。他不懂什麼是剪不斷,理還亂,也沒讀過「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詩句,可他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七尺漢子啊。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對她的這份感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最近幾年嗎?不,也許有十幾年、幾十年了。或者說,她還在襁褓時,他從那個陌生女人手中抱過她的那一刻就開始了?那時候她是一個多麼柔軟多麼柔弱需要保護的一個小東西。從第一眼看到她,當時年僅七歲的他本能地就不想放開她了。在他的潛意識里,她就是他的家人。命運是多麼的神奇呀。如果他那天沒有去鎮上,如果母親沒有去買菜籽,如果他拒絕抱她,那麼水荷的人生就完全改變了。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宿命的緣份啊。
無可否認,他是深深地愛上她了。
她怎能不叫他愛?他們不是偶然相識,而是整整二十三個年頭了呀。她不僅長得百里挑一,而且心眼又是那麼好,那麼善解人意。他不喜歡她的妹妹水蓉,雖然她也長得無可挑剔,可他不喜歡她那種帶著野性的美。她有點像她媽,有些攻于心計、嫌貧愛富。可水荷卻不這樣,村頭有個瘋老婆子,整天穿著結滿硬屎殼的褲子,頭上爬滿虱子,餓了就在地上撿髒東西吃,村人見到她就像避瘟疫似的。可好心腸的水荷卻常常上她家去,幫她洗頭洗澡剪指甲……
他雖然愛上了她,卻沒有勇氣向她表白。因為,他們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他是個又窮又沒文化的莊稼漢,怎麼配得上這麼好的姑娘呢?他家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他又怎能忍心讓她跟著受苦?而且,最關鍵的是,她似乎只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哥哥看待,對他並沒有一絲一毫那方面的意思啊!
眼看著鄭志旺如此苦苦地追求她,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是的,他承認他有些吃醋。可鄭志旺除了長相差點,哪一點不比他好呢?人家是高中文憑,父親又開著一家大規模的竹制品廠,家里要什麼有什麼,而且他又是家里的獨子,從小被家人捧在手心的。他有什麼資格不讓心愛的姑娘過一種更好的生活呢?想著這一切,他的心就被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包圍著。他感覺再這樣下去他快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