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文是先知道水荷這個名字,然後才認識她這個人的。
那天他在課堂上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某某」。這某某可以寫自己的家人,也可以寫老師同學和身邊的熟人。作文本交上來了,學習委員田水靈的習作引起了他的關注。倒不是說她的文筆多麼優美,而是她寫得有些特別。別的學生一般都寫自己的爺爺女乃女乃爸爸媽媽什麼的,而田水靈的作文題卻是《我的大姐》。而且,她寫的內容非常幼稚,常常有一些令人啞然失笑的句子。比如什麼「大姐水荷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女」,「她的眼楮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她有一顆金子般閃光的心」之類的。她用了很多華麗的詞藻,寫得出神入化,把主人公描繪成一個十全十美的聖人。文中還有一句「大姐就像白雪公主,有時侯我媽就成了那個狠毒的王後」,這更令震文啼笑皆非。他對此文的批語是手法夸張,內容空洞,缺乏真實感。但不知為什麼,他卻因此深深地記住了「水荷」這個名字。
一天放學後,突然電閃雷鳴,下起傾盆大雨來。許多同學都沒帶雨具,一個個眼巴巴地站在教室門口,等著家人來送傘。郭震文也站在那兒維持著同學們們的秩序。突然,他的眼前一亮,一副絕美的風景映入了他的眼簾。只見狂風暴雨中,一個衣著樸素,打著黑傘的年輕姑娘緩緩走來。雨點不停地飄進傘內,風也大得讓她幾乎握不住傘柄,但是她的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恬靜的微笑。雖然隔著雨簾,但郭震文的視線卻從未如此清晰過——他從未見過如此柔美、動人的一張臉。那張臉不施粉黛,帶著一股田野山鄉的清新氣息。姑娘還未走近,田水靈已歡呼雀躍地迎了上去。姑娘看了他一眼,柔聲說︰「這是郭老師吧?你好,我是田水靈的大姐,有空來家里坐坐呀。」然後她便拉著水靈的小手走了。走了一段路,由于地上積水太深,她停下來幫水靈卷起褲腿,然後轉過頭來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沖他禮貌地莞爾一笑……至今,震文的腦海里還清楚地記得這一幕。他永遠也忘不了她回過頭來看他的眼神。雖然,僅僅只是一眼,但他卻有一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覺。後來他才知道,這就是田水靈筆下的「水荷」,一個如水中荷花的姑娘。見到水荷本人,他才覺得水靈的作文寫的很真實。水荷確實超凡月兌俗,說她美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田水靈寫的並不夸張啊!
也許,緣份是前世注定的,這是一種宿命。誰也沒有料到,後來竟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水靈得了急性肺炎,需要在家休養一個月,作為班主任和語文老師的郭震文很焦急,便每天在學生們放學後騎著自行車去她家給她補課。就這樣,他又一次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水荷。一來二往,漸漸地他和她越來越熟稔。不知為什麼,每次見到她他的心都會莫名地狂跳,心情也會愉悅起來。有時,由于學校工作忙,他抽不出時間去田家。一天不見她,他整個人就像丟了魂,心里總像少了什麼似的,空蕩蕩的。水荷原本不太愛說話,可一見到他她的話卻多起來,渾身上下就像被人注了一針興奮劑。他知道她愛看書,于是常帶些書給她,什麼《圍城》、《紅樓夢》、《傾城之戀》之類的。她看完後,兩人便又有了共同話題,常常就著書中的某個人物談得意猶未盡。後來,水靈的病好了,來上學了,他再也找不出理由去田家了。一天,兩天,三天……他食不甘味,滿腦子都是她的身影,無論如何也拂之不去。他這才知道,他是愛上她了,那種感覺是那麼的刻骨銘心,讓他快樂,讓他痛苦,讓他癲狂。在飽受思念的煎熬之後,他終于鼓足勇氣,打算每天給她寫一封信,把愛慕之情淋灕盡致地宣泄在紙上。這時,水靈無疑成了最好的郵遞員,每天的家庭作業之一就是負責把火辣辣的情書塞到大姐手里。水荷在讀了一封又一封灸熱的書信後,她那顆滾燙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了。信中的字字句句句讓她怦然心動。比如,「如果你帶給我的只是簡單的觸動,那也許我會試圖忘記一切。可事實上你就是我大腦的控制者,整天霸道地控制了我的一切」。比如「越是想你就越罵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可越罵自己卻越想你」,再比如「我每天都在試圖忘了你,那樣也許我會過得平靜些。可一想起你的笑容你的眼神,我的神經就會燃燒起來,最強烈最真摯的想念層出不窮……」水荷一遍一遍地讀著,她被深深地感動了。事實上,她也同樣愛上他了啊。她拋開以往的羞澀,強壓住快要蹦出胸膛的無比激動的心,也給他寫起回信來。兩顆真誠相愛的心,很快踫撞出愛情的火花來。
于是,水荷感到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生活又重新對她展開了微笑。是啊,愛情有一股多麼神奇的力量啊!自從女乃女乃去世後,水荷一直在沒有關愛、遭人白眼的處境中成長,生活于她總是苦澀多于甜蜜。長大了,煩惱又接踵而來,鄭志旺的苦苦追求和母親的強力撮合給了她巨大的精神壓力。可自從邂逅震文後,她的一切都變了,生活又開始充滿了陽光。她這才體會到,喜歡一個人是多麼的美好,而被人愛、被人牽掛又是多麼的幸福。郭震文雖然只是個小學教師,但他溫文爾雅,是那麼博學多才,又那麼善解人意。和他在一起,她常常可以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听著他的訴說,就感覺到非常非常的幸福。而她那含情脈脈的神情,足以融化他的一切……郭震文也慢慢地開始了解了水荷,知道她不僅人長的美,心地也同樣那麼的善良。漸漸地他也清楚了她這個在家中的地位。他這才明白,當初水靈為什麼把她和她媽媽形容成「白雪公主和皇後」。水靈寫的,可句句是實呀!
水蓉開始瘋狂地追求明成。自從上次與明彩閑聊了一番之後,她便暗下決心,非得把他從竹秀手中奪過來不可。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美貌和魅力,她有足夠的自信。她認為只要抓住機會,略施雕蟲小技,一定能達到目的。在這方面,她從不懷疑自己的能力。當初,當她在舅舅家表哥的婚禮上第一次看到林新華時,不也是她主動出擊,然後輕而易舉就得到他了嗎?再說了,俗話不是說男追女隔層牆,女追男隔層紗嗎?水蓉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感覺。
讓她欣喜的是,她有著得天獨厚的天時地利。明成在石坳鄉信用社工作,距家有二十多里山路,所以他經常住在單位宿舍里,隔三差五才回去一次。而水蓉的裁縫鋪就在鄉政府附近,離明成的單位和宿舍才幾百米遠。于是,有事沒事的,她便叫上跟她學裁縫的徒弟美霞一起到明成的宿舍去玩。明成有個同事叫龔岩,與他同住一室。四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很快打成一片,經常在一塊兒打紙牌聊天。水蓉牢記她媽的話,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先得抓住他的胃。于是她每天傍晚都去買一大兜菜,等他下班後到他宿舍大顯身手。她從小嬌生慣養,家務活很少沾邊,但對燒菜卻極有天賦。剛開始,明成見她又破費又出力的,十分過意不去。可慢慢的他就習慣了,再說些客套話倒顯得見外了。他們四人經常一塊兒喝酒聊天,吃完後又正好湊成一桌打打撲克。由于兩個姑娘的出現,他們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多了。而竹秀因為家里農活多,有時還得到哥哥的拉絲廠幫忙,便很少有時間來看明成,這讓水蓉更有了可乘之機。除了做飯,她還幫他洗衣服。他的髒衣服只要一換下,便立即被她「沒收」。明成很感激,但又覺得不好意思,便偷偷地把髒衣服東藏西掖的。可他即使把臭襪子塞在床底下抽屜里,也逃不過她那雙雪亮的眼楮。對于臭襪子,水蓉的宗旨是「寧錯洗千雙,也不漏過一只」。(她有時錯洗了龔岩的)可就是這個在別人看來勤快、樂于助人的田水蓉,卻常常把自己的髒衣服打了包拿回去孝敬桂娥。
然而,令水蓉苦惱的是,盡管她使出了渾身解數,可她和他之間卻並沒有擦出愛的火花。倒是美霞和龔岩相見恨晚,很快就難舍難分了,兩人已經在商量何時領證結婚了。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呀。水蓉越想越郁悶。當然,也不是說明成對她不好,相反他與她的感情越來越好。可那不是男女之情,純粹是朋友之間的友誼。明成把她當鐵哥們兒看,常在酒後對她吐些肺腑之言。有一次飯後,他指著她和阿霞調侃道︰「哪一天我和竹秀結婚,一定請你們倆當伴娘,你們那麼漂亮,可不要把新娘的風頭給搶了哦!」水蓉氣得差點吐血,他還在那兒津津樂道︰「龔岩美霞,以後你們有了寶寶,得認我和竹秀做干爹干媽。」水蓉明顯不悅,可他卻越說越起勁,一點兒也沒察覺氣氛的尷尬。
眼看著兩個半月過去了,可這個榆木疙瘩就是沒有開竅,水蓉又傷心又失望。可是,她向來是個不會輕易服輸的人。苦思冥想,她認為問題的癥結還是自己不夠主動大膽,沒有讓他徹底明白她的心思。這天,四人又在一塊兒吃飯。幾杯啤酒下肚後,水蓉已微有薄醉,臉上泛起了紅暈。她當著眾人的面問︰「明成,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長得很丑啊?」明成沒注意她的表情,大大咧咧地說︰「哪里哪里,這方圓百里誰家的姑娘比得上我們水蓉妹妹呀!」「那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很令人討厭啊?」水蓉的聲音已經變調。明成見她怪怪的,以為她喝多了,便提出讓美霞扶她回去休息。水蓉幽怨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沖出門外。明成愣住了︰「她一定醉了,美霞你快去看看。」美霞卻慢條斯理地︰「我師傅她沒醉,她是心里不好受。」「不好受?她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明成關切地。龔岩呡了口酒,說︰「明成,我看水蓉對你有點那個意思。」美霞嘆氣︰「這男人哪,有時比呆鵝還呆。明成哥,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師傅她早就喜歡上你了,可你……哎,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呀。」明成頓時啞然,驚愕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從這以後,水蓉和美霞還是經常上他們宿舍來,可明成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和水蓉無拘無束地說說笑笑了。他時時都感到拘謹和局促,有時無意地瞟她一眼,他也會緊張不已。他開始有意避著她,有時遠遠看見她們來了,他便找個借口到外面去了。這天晚上,明成從外面回來,意外地發現水蓉竟一個人坐在他的床沿上。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紅著臉問道︰「龔岩和美霞呢?」「看電影去了。」水蓉很鎮定地答道。明成尷尬地站在那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房間里有個地縫讓他鑽進去。過了半晌,他才擠出一句話來︰「那你先坐會兒,我去買包瓜子。」「李明成!你給我站住!」水蓉憤憤地,「難道我是老虎啊,還能吃了你不成?干嘛一見我就要逃?」明成怯怯地站住了,卻不敢拿正眼看她。「你坐下,我有話對你說。」水蓉一臉嚴肅樣。明成只能拿過一把竹椅,遠遠地坐了下來。「坐這兒來,挨著我。」水蓉命令般地,明成猶豫了一下,在她的虎視眈眈下坐了過去。水蓉突然大哭起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明成哥,我就那麼讓你討厭嗎?我到底哪點不好?你說,我一定改。」明成平時最怕女孩子哭,如此一來弄得他手足無措,亂了方寸,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看著她那梨花帶雨的可憐樣,他突然覺得這姑娘是那麼可愛,那麼叫人心疼。她越哭越傷心,肩膀一抽一抽的︰「明成哥,我知道你心里只有竹秀。可我心里也只有你,我就是喜歡你……」他有些感動,掏出手絹遞給她︰「蓉妹妹,別哭壞了身子。」她也听話,真的不哭了,她轉過身,猛地撲進了他懷里,對著他的臉狠狠地吻了起來。頓時,他猶如電擊,大腦一片空白,思維仿佛不存在了。
就這樣,水蓉一點點地成功地俘虜了他的心。不知不覺中,明成的感情重心開始偏離,他也慢慢地愛上了水蓉,愛她的活潑俏麗,愛她的甜美可愛。相比之下,他看竹秀就沒有以前那樣順眼了。他對她的怨言越來越多,她的皮膚怎麼那麼黑呢?她的小腿怎麼那麼粗呢?她的舉手投足怎麼就沒有一點姑娘家的溫柔?真奇怪,她有那麼多的缺點他以前怎麼就沒有發現呢?而水蓉卻越來越吸引他,她的千嬌百媚,她的巧笑倩兮,都是那樣的讓他著迷。在他看來,她雖然有點任性,可小鳥依人的,讓他總有一種大男人保護小女孩的感覺。而竹秀呢,有時候讓他覺得她就像他媽,事事都要管著他。不象水蓉,又會撒嬌又懂風情,比她有女人味多了。現在在他眼里,水蓉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連走路都像跳舞一樣有韻味。當然了,雖然他已移情別戀,但對竹秀還是有著一種割舍不下的情感。畢竟,他們相識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不想傷害她,但又不想放棄水蓉,他的內心矛盾極了。
明成來到了妹妹家里。明彩早已知道了他和水蓉的事,她從第一次听說時就樂得手舞足蹈,說這才叫門當戶對,天造地設。從此,她大力撮合他們,不是請他們來家中吃飯,就是往他們兜里塞電影票。
「明彩,你說這事……你叫我怎麼對竹秀說呀,我心里內疚得不行。」明成痛苦地。
明彩不認為然地︰「這有啥好內疚的,戀愛自由嘛。你們不過是訂了婚,又沒正式領證辦婚禮。這事不難辦,你若不好開口,我去替你說,她還能把你怎麼樣!」
「哎,別別別!」明成連連擺手,「這事可不能亂來,還是讓我自己慢慢告訴她比較好,我看爹媽知道了非
宰了我不可。」
「爹媽那兒有我呢!你呀,就放心大膽地和你的水蓉妹妹好吧!」
竹秀卻全然蒙在鼓里。可憐的姑娘好幾次到柳溪村找明成,都听他媽說他已經很久沒回家了。她托人捎口信讓他回來一趟,他卻一直推說工作太忙。這天,竹秀實在想念得厲害,便動手做了四樣明成愛吃的小菜,一個醬爆泥鰍,一個筍干燒肉,一個青椒炒藕片和一個茭白肉絲,用幾個搪瓷罐裝好,騎上自行車上路了。
這天和往常一樣,晚飯後龔岩和美霞就故意開溜了,留下空間給明成和水蓉談情說愛。他們的感情發展迅速,已經如膠似漆了。此時,水蓉正嗲嗲地依偎在明成懷里,嬌聲道︰「明成,你到底啥時候才跟她攤牌嘛?我告訴你,我爹媽都知道咱倆的事了!我也老大不小了,我可不願意一直做你的地下情人。」明成憐愛地撫弄著她的秀發,胡子拉碴的臉摩挲著她那溜光水滑的臉蛋,為難地︰「心肝,別急嘛,這事急不來的,你得給我時間。」水蓉噘嘴︰「人家不都是因為愛你嘛。這幾天我老做惡夢,夢見你到白雲村來娶秦竹秀了。」明成不再言語,過了老半天又說︰「蓉,我問你個事,你可不許生氣。」「問唄。」「听說,當初你是因為林新華殘廢了才和他分手的,這是真的嗎?」水蓉一驚,猛地掙月兌了他,紅著臉辯解道︰「那是造謠!你別听那些長舌婦瞎說!林新華出事前,我們就分手了。那段日子我們老吵架,他這人表面不錯,可你不知他有多少壞毛病,脾氣爆,心眼小,自私,不會體貼人……」明成釋然,長長地舒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水蓉那顆緊繃的心總算平緩下來,她隨手從書桌上拿起一本書,一看標題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說︰「這書是你買的?」明成點點頭,推薦說這是一本難得的好書,她可以借去看看。「我對冶煉鋼鐵方面的書沒興趣,我只對時裝感興趣。」她說著,又抄起一本《牛虻》。這下她的表情更夸張了︰「牛亡?明成啊明成,你又不做獸醫,這些研究牛啊馬的書你也要看?我最討厭牲口了,我家那幾十頭大白豬已經搞得人夠煩的。」明成張大眼楮盯著她,差點笑得滿地找牙。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誰呀?」明成問道,心想可能是龔岩他們忘了帶鑰匙。
「明成,快開門,是我。」竹秀在門外答道。
「啊?」明成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大變。他立即用蚊子般哼哼的聲音向水蓉發號施令︰「快,拿本書搬個凳子坐窗戶旁邊去。你就說剛巧來串個門的,千萬別讓她看出破綻來。」水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竹秀跨進門來,憑著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感覺屋里的氣氛有點不對勁。水蓉的存在讓她頗感意外,但她還是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喲,真巧,水蓉也在呀,好久不見了。」她解開包裹,「我做了一些好吃的,你們一塊兒嘗嘗……」
突然,她的手停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了明成的床單上,那里明顯有兩個人挨著坐的坑印。
明成也發現了,情急之下連忙用手去撫平。一直在旁冷眼靜觀的水蓉再也抑制不住了,她上前一把推開他,兩手交叉抱胸,冷冷道︰「李明成,你演戲給誰看呢?虛偽!反正她都看見了,我看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竹秀呆若木雞,不知他們這是在唱哪一出。
水蓉的表情卻突然變得無比溫柔起來,她緩緩走到竹秀身邊親切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竹秀姐,以後你別再糾纏明成哥了,好嗎?我、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竹秀方才明白起來,她手中的搪瓷罐重重地掉落在地,摔的稀里嘩啦,菜汁醬汁流的滿地都是。她大嚎一聲,捂著臉沖出了門外……
這幾天桂娥憂喜交加,當然又是為了她的兩個女兒。喜的是二女兒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得到了李明成的歡心。憂的是大女兒,竟然不經她的批準私下偷偷地和郭震文談起了戀愛,這事讓她吃驚不小,以至于她一見到水荷心里就冒火。「不行,絕對不行!」她在丈夫面前歇斯底里地吼道,「這事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而田福才呢,現在整個魂兒都在小媳婦春香身上,根本無心來管兒女之事。他說,哎呀女兒大了,你管得了她的人,還管得了她的心嗎?那郭老師你也知道的,人很實在的嘛。咱靈靈生病在家,還不全虧了人家?桂娥不屑地︰「可一個窮教書匠,哪能跟鄭志旺比呢?他家有工廠嗎?有錢嗎?」事實上,她心里正發急呢。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她已得了鄭家太多的好處,到底收了志旺送來的多少禮品,多得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她可不想讓鄭家人在背後戳她的戳脊梁骨啊!田福才問她︰「這郭老師的具體情況你了解不?他是哪村人,父母是做什麼的?」這事不提也罷,一提桂娥就來氣︰「這死丫頭鬼得很,自小就跟我生分!她哪會告訴我這些?不過他爹你想想,一個願到咱這山溝溝里來教書的人,他的家庭條件還能好到哪里去?他爹媽除了能扛鋤頭還能干啥?」
旋即,她來到大女兒房里,生硬地說︰「水荷,你爹剛才表態了,你和郭老師的事,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水荷垂著頭,盯著腳尖一言不發。「你倒給我說句話呀!」桂娥一見到她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就來氣,「你可別被姓郭的那小白臉迷住了,這窮教書的有什麼好?工資就那麼可憐的一點點,還不夠人家鄭志旺一個月的煙錢。」水荷這才開口了,她淡定地說︰「媽,從小到大,我什麼都听你的。現在我長大了,就讓我為自己的事做一次主吧。」「你看你,你這是什麼話?一點兒也不體諒父母的苦心,爹媽還不都是為你好?哎對了,你對他家的情況了解嗎?他也是我們石坳鄉的人嗎?他家里兄弟姐妹有幾個?」桂娥連珠炮似地問道。水荷搖頭︰「我問過他,他支支吾吾的沒說。」「你看看你看看!」桂娥拉大嗓門,「我看他八成是個騙子!要不他根本就不是誠心和你談對象,否則他怎麼什麼都瞞著你?」「媽,你說什麼呢。」水荷的眼中已閃爍起點點淚花,她怏怏地走出了家門。「瞧瞧,現在大了翅膀硬了,誰都不放在眼里了!」桂娥又發起脾氣來。
水荷來到了震文的宿舍,他正蹲在地上笨拙地刷著球鞋。水荷忙搶過來洗了,兩人坐下來聊了一會兒。水荷把剛才母親的疑問說給他听,他想了想,說︰「水荷,我若告訴你我家的情況,你不會從今以後不理我了吧?」「震文,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你家就是再窮再苦,我都不會嫌棄。」水荷動情地,「我看中的是你這個人,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你應該帶我去見見你的父母。」郭震文這才坦白︰「我不是本地人,我家在省城。我爸叫郭昌明,是省財政廳的副廳長。我媽叫鄒玉梅,是省城濱江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婦產科醫生。我是家中獨子,從師範院校畢業後,留在濱江市一所重點小學工作。」水荷像在听天方夜譚一般,她被一連串的頭餃嚇住了,不敢置信地問︰「那,那你怎麼又到我們這個山溝溝里來了呢?」郭震文不語,他緩緩站起身,茫然地看著窗外。
事情得從兩年前那個冬天說起。
那天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天氣十分寒冷。鄒玉梅在辦公室里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太陽穴,她太疲憊了。今天是她坐診的時間,從早上到現在她已連續工作了四五個小時。她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指到十二點一刻,早過了下班時間了。她放下手中的《婦科大全》,拿了飯盒想去食堂打飯,剛走到門口,一個姑娘迎面走來。
「醫生,我想看病。」姑娘怯怯地。
「下午再來吧,現在下班了。」
「可是,醫生我……」姑娘仰起臉,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您就給我看一下吧,我病得很重。」
鄒玉梅的心軟了下來。醫生的職業道德使她重新坐在了辦公椅上,看了看病歷說︰「你叫黃瓊嗎?」
「對啊!」
「怎麼沒填年齡,你多大了?」
「二十、二十五歲。」姑娘低下了頭。
玉梅停下筆,托了托眼鏡,又重新審視了一下眼前的姑娘。看她那稚氣未月兌的樣子,最多不會超過二十歲,但她沒多說什麼,又問︰「哪兒不舒服呀?」
姑娘的臉紅紅的,細聲細氣道︰「我全身無力,胃口也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
「吃不下,吃什麼吐什麼,很難受。」
「月經正常嗎?」
「已經……三個月沒來了。」
鄒玉梅已明白幾分,她在「初步診斷」一欄里寫了「早孕」二字,問︰「結婚了嗎?」「結了。」姑娘的聲音象蚊子哼似的。「生過孩子嗎?」「還,還沒有。」「愛人在什麼單位工作?」「他,他在食品廠。」「哦。」玉梅結束了「審問」,她開了張單子,「你先到下面把錢付了,下午去驗小便。」
傍晚,又是在鄒玉梅準備關門下班時,姑娘又來了。玉梅的初診沒錯,她是懷上了,化驗結果呈陽性。玉梅問她是否準備把孩子生下來,可話音剛落,她卻抽泣起來︰「對不起,大夫,我欺騙了您。我,我還沒結婚……」
早就看出你沒結婚,現在的女孩!鄒玉梅苦笑︰「那你男朋友呢,他怎麼沒陪你來?」
「我沒有男朋友。」
這下,鄒玉梅臉上的線條僵硬起來。這麼年輕輕的姑娘家,怎麼這麼不檢點!
「大夫!」姑娘關上門,「撲 」一聲跪了下來,「您得救救我呀!我是市紡織二廠的擋車工,兩個多月前在上夜班的路上被流氓……」
鄒玉梅扶起她,她有些將信將疑。但馬上,她被她那聲情並茂的敘述打動了。她一邊幫她擦淚,一邊安慰她。
「大夫,我該怎麼辦呀?您一定要救救我,否則我只有死路一條了。」姑娘泣不成聲地。的確,在九十年代,未婚先孕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啊。
「別擔心,明天我就幫你做掉,休息一星期就沒事了。」
姑娘一听,急得又哭起來︰「還得休息半個月?那這事不是要被我父母哥嫂知道了嗎?我們一大家子人擠在一個三十多平方的小房子里,我嫂子又不賢惠,這事若讓她知道了,肯定弄得滿城風雨!」
姑娘遲疑了一下,又小聲道︰「大夫,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不叫什麼黃瓊,我真名叫黃桂芳,今年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和她兒子震文還是同齡人呢。玉梅動了惻隱之心,說︰「別怕,又不是什麼大手術,我會幫你清理的很干淨的。你放心好了,以後不影響你嫁人生孩子。」
「鄒醫生,那太謝謝你了!我知道你醫術高明,其實我也是經人介紹來找你的,我姑姑黃愛菊是你的高中同學,是她讓我來找你的。這事我們家就她一個人知道,從小我和姑姑的感情就特別好。她工作很忙,又遠在北京,否則就陪我一起來了。「
黃愛菊?那可是鄒玉梅以前最好的閨蜜啊!只是後來她參加工作後,兩人漸漸地失去了聯系。鄒玉梅激動不已,忙向姑娘要來閨蜜的電話,當即就熱聊起來。
就這樣,黃桂芳在做完人流後,向廠里告了兩星期的病假,到鄒玉梅家靜養起來。這也是黃愛萍的意思,她千叮嚀萬囑咐,拜托自己的好姐妹能「收留」自己的親佷女半個月時間。鄒玉梅也是個熱心人,她把書房騰出來給姑娘住,每天下班後還親自下廚炖些雞湯鴨湯給她補身子。
郭震文對她的遭遇也深表同情。身為獨生子女的他,現在突然天上掉下個妹妹來,他當然也很高興。那段時間,學校正好在放寒假,當老師的他便每天泡在家里看書。現在,家中多了個能陪他說說話的同齡人,他覺得日子不再那麼孤獨和單調了。他從談話中得知,原來他們曾是校友,中學都是在濱江二中上的。只是,她由于家境不好,高二下半年就輟學了,進了紡織廠做了一名擋車女工。她也很愛看書,最喜愛的一本書就是《飄》,他倆常為對斯嘉麗和白瑞德的不同看法爭得面紅耳赤。漸漸地他發覺,她雖然年紀輕輕,有時侯看問題有些偏面,但她是一個有思想、有個性的人。雖然,她的職業使她養成了一些特有的習慣,比如說話大嗓門,吃飯速度快,但他覺得她和一般女工不一樣,他覺得她更像一個知識女性。他很愛听她說話,他覺得哪怕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經她一描繪就會變得扣人心弦,讓人听了還想听。他為媽媽給他帶回一個知音而興奮不已。她也同樣喜歡他,親親熱熱地喊他「震文哥」。雖然在休養,可她一刻也閑不住,總是和他搶著干家務活。以前,由于爸媽中午都不回家,郭震文就經常用幾個冷饅頭或一袋方便面對付過去。可自從她來到他家後,他的伙食就大大地改善了。她做菜比他媽還拿手,他認為她將來一定是個賢妻良母。她的手也很巧,見他愛喝茶,便用尼龍繩給他勾了一個精致的杯罩,這樣熱茶便不會燙手了。她還給他織手套,織得又結實又漂亮,他戴上後就舍不得月兌下來了。
半個月很快過去了,她回廠里上班去了,家里又恢復了原有的寧靜。郭震文卻有些悶悶不樂,少了她,他感到心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但他馬上又開心了。因為她並非「黃鶴一去不復返」,而是隔三差五地會來串串門,她甚至還經常約他出去玩。她們廠里辦舞會,組織看電影什麼的她都拖了他一塊兒去。因此,他又認識了許多可愛的女工。有些女工年齡與他相差無幾,卻調皮地叫他「小震子」。
很自然地,他們相愛了。可他沒想到,他那一向開明的父母,卻竭力反對他們交往。他們的理由冠冕堂皇,他現在風華正茂,應該以事業為重,不應過早地考慮個人問題。但他心里很清楚,其實他們對她有偏見,嫌她出身卑微,文化太低。更關鍵的是,她又是一個失去貞操的姑娘。年輕氣盛的他因此和父母嘔氣,還揚言這輩子非她不娶。局長和婦科主任對業務上的難題總能迎刃而解,而對寶貝兒子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漸漸地,他們發現她的確是個好姑娘,手腳利索,嘴巴甜又有禮貌,便也慢慢地開始接受她了。
相處了一段日子後,她開始在他面前抱怨,說做擋車工太辛苦了,讓他求他爸給換她一個好一點的工作。可這事郭昌明卻沒答應,他嫌她文化太低,做不了什麼號的工作。她因此大發雷霆,說他們家就是把她當外人看。他只好連哄帶勸,還發誓說在他們結婚前一定給她解決工作問題,她這才破涕為笑,二人又和好如初了。
可有一天,卻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只有寥寥數字︰郭震文,你別把黃桂芳想得太好了。她以前有一個男朋友叫唐彪,自從遇見你後,她就把他給甩了。這種喜新厭舊的人,不值得你愛!!!三個觸目驚心的感嘆號猶如一盆冰水,把震文從頭澆到腳。但他馬上冷靜下來,心想這肯定是廠里哪個與桂芳有矛盾的小姐妹,故意寫信誣蔑她,便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隔了幾日,郭震文和桂芳正在散步時,突然被一個留著絡腮胡的小青年攔住了去路。小青年的臉因憤怒而扭曲變形,看上去極為可怕。
黃桂芳一見到他,頓時臉白如紙,慌亂地直住郭震文身後躲。郭震文以為遇到了地痞流氓,大喝一聲︰「你是誰?想干什麼!快走開!」
「黃桂芳,你別他媽的裝腔作勢!」
郭震文呆住了,原來他認識她。
「好啊,你現在過得蠻瀟灑麼,這麼快又搭上個女乃油小生了!你可真有能耐,二話不說甩就把我給甩了!我告訴你,沒那麼容易!」說著,他拍了拍郭震文的肩,
「兄弟,你也別奪人所愛了,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唐彪,你胡說什麼呀!」黃桂芳惱羞成怒地。
「我胡說?哈,黃桂芳,你這個敞口子貨,你冒充什麼黃花閨女呀!」
回到家,無論震文如何盤問,桂芳都矢口否認有這回事。她說唐彪是個人盡皆知的流氓,以前追求過她,她不同意他便懷恨在心了。
這事成了郭震文的一塊心病。一次他遇到她們廠里的和她一個車間的小姐妹章冰潔,便假裝無意地向她打听唐彪這個人。章冰潔說,這唐彪誰不認識呀。他是桂芳以前的男朋友,兩人談了快兩年了,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吹了。唐彪這人看上去一副凶相,心腸其實蠻好的。大概是因為他從小是個孤兒,所以性格有些孤僻。」
當郭震文把章冰潔的話告訴黃桂芳時,她見無法抵賴,便哭著承認了此事。但她反復強調唐彪不是什麼好東西,她年幼無知上了他的當。
「那麼,上次你懷孕不是因為遭到非禮,而是和唐彪……」郭震文痛苦地問。
他多麼希望她能否認,可她卻含淚點了點頭。那天,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他覺得她是那麼的陌生。但最終他還是原諒了她,他竭力讓自己忘記她的過去。可後來卻又發生了一件令他痛心疾首的事,黃桂芳為了換一個好一點的工種竟與年過半百的廠長上了床,被廠長夫人當場捉奸……
郭震文傷心欲絕,毅然與她斷絕了關系。黃桂芳在一次次痛哭流涕後,竟一反常態,由軟變硬,從此攪得他根本無法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她一次次地去找他學校的領導,涕淚並流地指責郭震文是現代陳世美,玩弄她一個紡織女工的感情。她為他做了好幾次人流,他卻玩厭了一腳把她給蹬了。她說得有板有眼,讓那些起初不信的人也開始相信了。她還拉上她年邁的老母親到醫院找鄒玉梅的領導,說辭卻與前面大相徑庭。她說鄒玉梅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領導干部,竟干涉兒女婚姻,嫌棄她出身貧寒,活活地將他們拆散。還說她兒子讓她懷了孕,還是玉梅親自給做的手術,院方去查了一下,果然有檔案記錄……鄒玉梅氣得簌簌發抖,她沒想到農夫和蛇和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了。她多次打電話給閨蜜黃愛菊,誰知道愛菊一個勁地幫自己的佷女說話,對她反唇相譏。兩人因此撕破了臉,多年的友情土崩瓦解。震文也被她弄得焦頭爛額,有一次她竟在他上課時沖進課堂,向他的學生陳述他的卑劣行徑……
郭震文在學校名譽掃地,已經無法再呆下去了。為了圖個清靜,為了徹底擺月兌她,他父親毅然作出決定,讓上面領導把他調到幾百公里外偏僻的石坳鄉中學任教。但這只是暫時的「緩兵之計」,等過一兩年之後還是要把他調回省城去的。
水荷默默地听完他的故事,一時心潮澎湃,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水荷,現在你嫌棄我了吧,我……」郭震文看著她的表情,難受地說。「不,我不會嫌棄你,我是怕你嫌棄我。我們之間,差距實在太大了。」水荷喃喃地。「不!」震文感動地摟住她,「我永遠都不會嫌棄你,我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