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北海乘槎浮于海,眼看日出日落一日又一日過去,百無聊賴隨波而漂,既然不需要吃喝,我索性也不管他能漂多久,漂到哪兒就是哪兒吧。
若是被白剡知道我的心思,必又會狠狠罵我一頓。而我從來沒有被罵的自覺,也從不覺得這般隨波而逝有什麼不好。
「小白,你知不知道咱們在這里漂了多久了?為什麼還沒到人間呢?」
「再這樣漂下去,就是再過八百年也到不了人間。」屬于孩童幼稚的聲音,屬于孩童可愛的面容,卻有不屬于孩童的沉冷語調。我看著同乘浮槎上的白衣幼童,見他秀眉斂起,黑瞳中閃過一絲厭惡︰「說了我不叫小白,我有名字!我叫溯垣!」
「哦。」我應了一聲,說︰「我還是喜歡叫你小白,你看你渾身都是白的,你又這麼小,不叫小白叫什麼?」
小白額際微抽,青筋隱隱,看著我的模樣頗有咬牙切齒的氣勢。
我的小心肝撲撲直跳,只感覺不好,這樣非常不好,我怎麼老是被一個屁大的小孩子給壓制著呢?
我皺眉,然後又笑著揪揪小白白女敕的面皮。唔,還別說,這小子的皮膚還真不是普通的柔滑呢。
「白剡說,小孩子就該有個小孩子的樣子,小白你這樣子是不行的。」
「那你要怎樣?」某女圭女圭還是一臉臭屁。
我欣喜的笑著道︰「白剡說我是大人,你是小孩,應該是我管你,所以從今以後你都該我管。你不可以皺眉,不可以冷著臉,不可以欺壓我,你要照顧我,要听我的話,最最重要的一點是,你要讓我欺壓你!」
我笑看小白,只見這小孩完全呆滯成石像了。
我們到底在海上漂流了多少年,這絕對是個未知數。剛在海上漂流時我很不習慣,總是會想起白孤山上的一切。那里畢竟是我出世的地方,是我千年來熟知的一切,那里有我的師傅,還有白剡。雖然我從未將白剡當做朋友,可是他是我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東西,也許因著這個原因,雖我極是討厭白剡的欺壓,卻總是很听他的話。
這就像是小白明明很討厭我,卻又只能選擇跟著我照顧我一樣,因我同樣是他來到這世上第一眼看到的「東西」。
小白對我,就像我之于白剡,那是一種看不見的牽系,一種斬不斷的牽絆,還有那生來便有的無形依戀。
白剡說,鳥類會將在出生時第一眼看到的生物當成母親,這叫「雛鳥情結」。
我于是萬分的慶幸,幸好小白不是天上飛的那些玩意兒。
我于是更加慶幸自己是顆果子,比起認白剡做母親那檔子事,我更希望自己是顆沒心沒肺的相思果。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沒心沒肺傻乎乎的一點世事都不知曉,在白孤山上生活千年,有一些事我看得明白,只是不願說出口罷了。
因為害怕一旦說出口,無論是師傅還是白剡,他們都會將我拋棄。
那時候我卻不知,原來不管說不說出口,他們都必然將我拋棄。
在白孤山時,我是極其無聊的。四百歲時我認識了一個魔,他說他叫祭蠡,而我喚他阿玄。蓋因這廝總是一身玄衣,踏著暗夜之途前來尋我,于是同小白名字的來由一樣,我為了讓他的名字更加名副其實,便私下里叫他阿玄。阿玄總是會隔著很長時間才會出現,他從不與師傅和白剡等人見面。他會講一些魔界的事予我听,他也總是會想方設法逗我開心,與我一同玩弄。阿玄不同于白剡,白剡待我如父如兄,阿玄卻是我交之以心的好友。
阿玄知我寂寞,送了我一面鏡子,叫做「映塵鏡」。他說凡界萬千痴兒怨女皆映于此鏡,要我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而千年時間,看過那麼多愛嗔痴怨,我縱使不完全明白,也是看得懂一些的。
不是沒有想過,師傅在看著我是那幽緲飄忽的眼神,白剡在看著我時不經意間的失神,我並非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我也一直都知道,他們在看的人,並不是我。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他們看的是另一個人——
那個曾被譽為**最美的女神,那個如同冰雪般至真至純的女神,那個本是白孤山之主的女神——
冰雪之神,白孤。
白剡很喜歡給我講萬余年前那一段**諸神的輝煌史詩,他給我講三域**的所有神魔的故事,唯有兩個人的故事他絕口不提。一個是我那據說三域神魔見之都要拜上一拜的神秘師傅,另一個便是我們生活在白孤山的主人白孤上神。
我初生時便不曾見過白孤上神。山上的諸多鄰居都對白孤上神極為敬慕維護,容不得旁人半點玷污,卻似乎在無形中達成某種協議,絕口不提白孤上神。白孤山屬于一個物種雜居地,神、魔、妖、鬼、魅、靈等等等等,各種物種應有盡有,只有你想不到的,絕沒有你看不到的。白剡曾說,**八荒,你絕找不出另一個地方能比得上白孤山的物種大雜燴。
我記得那時白剡臉上淡淡的笑容,不同于往日面對我時的鄙夷與嘲諷,那是一種深深的懷念與溫暖。
你在念著誰?你在想著誰?如果一萬年的時間不能阻隔思念,那麼還須多少年持續無望的等候?
很多時候,我不禁在想,那個名傳**得到白孤山上所有生靈愛戴的女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她怎麼能、怎麼能有那樣的包容與博愛,讓六界諸般生靈和睦共生?她怎麼能、怎麼能有那樣的美麗與傾世,讓那些人苦苦等待千萬年只為守著她曾經存在的地方?
沒有人給我講她的故事,我也從不知道,屬于她的是怎樣一段璀璨年華。
我知道的關于她的一切,只是一個名字,一個代稱,以及我所擁有的這一張曾屬于她的面容。
我看著大海里倒映出我的面容,這一張臉,帶著冰雪般的絕塵月兌俗,也帶著冰雪般的蒼白寂冷,唯獨一雙眸子幽暗如深夜,沉的沒有一點光芒。
這是我的臉,擁有它的人名為相思。可是在萬余年前,這一張臉卻有另一個名字。
——白孤。
我自嘲一笑。
師傅,白剡,你們還是放棄了我,你們終于清清楚楚的看的明白,我是相思,不是白孤。
從來沒有過傷,從來沒有過痛,卻在此刻,驀然襲上心頭的,是從未有過的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