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上古九劍之一。歷時九年零五個月,為當世第一鑄劍師歐漣子所鑄。此劍鑄成之日,青帝以血開刃,紫氣東來,蘊纏其上,劍泛紫芒,是為王者之氣,世稱「王者之劍」。
——《說劍》
在日後回想起青要山之行,我時常會十分慶幸于那時的昏迷。
雖在彼時,我並非如此認為。
彼時,我正打量著這方黑暗的地界,訝異的發現此刻的我無須再閉氣,因我已清楚的感受到清涼無形的空氣鑽進我的心肺。
白剡常說我痴痴呆呆,做什麼事都是後知後覺,由此還常憂我太笨為人所害。我雖勉強辯得幾句,卻也不是不知深淺之人,誠然,我確屬後知後覺。
若不然,我豈會現在才發現,此地早已不是水底寒潭?
一時不由暗暗納悶︰不知此地是何種地方?這地介黑咕隆咚的,什麼都看不見,且空氣陰冷的滲人,明明沒有感覺到風的流向,明明沒有一點冰雪的存在,這地方怎麼這般的冷?
便我不是凡人,此刻也覺手足發僵。若那凡人到此,豈不是要凍成冰塊石頭?
我心下惴惴,總覺得不安在一點一點的擴散,不由緊蹙秀眉。忽想不能坐以待斃,干脆起來尋一尋出路,便是機會渺茫,也總比坐著等死的好。
我模著石壁一步步走下去,黑暗里寂靜無聲,只有噠噠腳步聲回蕩在耳際。不知行了多久,忽見前方一點蒙蒙光亮。許是隔得太遠,目光之所及看不清彼時情景,我不由加快腳步,待到近處才發覺那是一顆鴿蛋般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亮將黑暗拂開少許,光芒甚是白潤明亮。我透過夜明珠首先看到了這類似幽暗山洞的地方,一路行來我也察覺山壁開鑿的圓潤平滑,卻無半點濕潤之感,想來這地方與那水底是隔著一層天地的。只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前一刻還在水底,為何後一瞬竟來到了如此古怪的地方?
然而我還來不及細加思索,便一眼瞧見了那手持夜明珠的人。
于是有一瞬,我的大腦有了一刻的停頓。
「你、你……怎麼是你?」我指著眼前的人,忽然間頓頓地說不出話來。
夜明珠光輝明亮,清晰的映出這人眉眼面容。即使身在黑暗里,面前的人一張臉猶自俊美出塵,三分如畫的飄逸,三分似海的深沉,更還有四分珠玉的光輝耀目!
彼時他正斜倚在一側的山壁上,深藍色的眼眸在見著我時猶若靜海生波,瀲灩波瀾微起,轉瞬卻又消逝無痕。而他猶自倚著山壁,一手持珠一手持劍,出塵的俊容上掛著疏懶而優雅的笑容。
看著他的笑他的眼,我有了瞬間的恍惚。明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為何卻像是看過了百世輪回的滄桑?
「你怎麼會在這里?」面對這個人,我是多少有著幾分尷尬的。畢竟當日在湯谷時這個突然冒出的少年還算是輕薄了我——雖然在他口中喚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好吧。那就是一場烏龍的誤認,而我也原諒了他。只是不曾料到是,湯谷一別還會有再見之期。
我尋思著,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白剡說的人生何處不相逢呢?只是相逢的地點定在這麼個鬼地方,也真真是太過掃興了。
這少年顯是未將我的話听進耳中,他看了我許久,忽然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這才想起,我與這來歷神秘的少年本是素不相識。奈何人在困境中會對同行的人產生些許依賴心理,我雖不是人,卻也難免。而此際遇著這曾有一面之緣的少年,便如先前見著夜明珠時的心情一般,希望降臨,便不由生出幾分共患難的心情,自是感覺親近了幾分。
「相思,我叫相思。」
「哪兩個字?」
「相見的相,思慕的思,相思,我的名字。」
「直道相思了無益,不妨惆悵是輕狂。卻也是個好名字,只是忒惹情痴。」少年笑了一聲,便要轉身離去。
我急忙顛顛的跟上去,心道不管這少年什麼來路,他既無傷我之意,不如暫且隨他去,靠我自己是無法離開這鬼地方了,不如跟著這神秘少年。
我跟著他並肩而行,見他眉目沉靜深遠,不知是在想些什麼。我見著他雖是少年模樣,可總覺得他身上籠罩著一股滄桑氣息。他年紀小我千年,言行舉止上卻似比我大千歲。他初見我時將我誤認成他人,雖則欣喜若狂卻在轉瞬之間便沉靜下來,全然沒有半點這個年齡的少年該有的活力。我不由想到白剡曾道世間少年中總有那麼些極少數的異類,想來這少年便是那些異類了。
黑暗的甬道異常寂靜,不知從哪里來的風呼呼鑽進衣領里,煞是陰冷異常。越隨著他往前走,那陰冷之氣更甚。
我蹙緊了眉頭,大覺這般寂靜實難忍受,便對他道︰「我告訴了你我的名字,你也須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靜待片刻,也不見他回答,正想著這人性子果是孤僻,忽听他的聲音淡淡傳來︰
「蕭寂。蕭瑟的蕭,寂寞的寂。」
我微微一怔,才曉得這是他的名字。暗暗念了這個名字幾遍,我學著他品讀我的名字時的樣子道︰「你這名雖是好字,卻太過冷寂。不過,也確然符合了你。」
他聞言倒也不惱,只是一笑︰「我有一字滄淵,終歸是要同行一路,你喚我滄淵便是。」
「為何不能喚你名?」
彼時我初至人間,尚還不知名與字的區別,後來才知稱人字是對人的尊敬,連名帶姓的稱呼卻等同于侮辱,這時說這話卻是唐突了。
少年只是笑笑,語氣忒得清狂。「這世間還未有人能有資格稱吾之名。」
這人倒是好生狂氣!我撇撇嘴,卻故意反其道而為之,「我初見你時見你一身藍衣,那我喚你藍衣可好?」
他頓了頓,淡淡道︰「隨你。」
到底在黑暗的甬道里行了多久,我沒有半點時間概念,卻著實不知。只是在感覺里,似乎已經過了幾日幾夜那般漫長。蕭寂手中的夜明珠散發出暈黃的光芒,映出陰暗甬道的石壁。陰冷的風從前方吹來,耳邊縈繞著厲鬼的哭嚎,我不由得縮緊雙臂,冷,陰冷,透骨徹心的陰冷。
蕭寂見我冷得瑟縮,手中長劍橫斜擋在我面前。說也奇怪,那柄劍往我面前一橫,陰冷之氣竟生生被壓下許多。我大是驚奇,首次仔仔細細的觀察他的劍。黑暗之中看的不大分明,卻清晰看到劍上纏繞的紫芒,我登時一驚而明︰這少年竟是那屠龍之人!難怪他會在此地,想來是被山鬼困住的吧,只不知他是偶然到此還是被山鬼困住的。
「此地為何如此陰冷?」雖是緩過來少許,我仍是忍不住問出口。
「陰魂所聚之地,自是陰冷異常。」
「陰魂?!」
我腳下一頓,恍然大悟。
難怪、難怪這山洞如此陰寒,原來竟是因這個緣故!導致山洞陰冷的,還有那些陰風的緣故,是山洞里鎮、壓的陰魂,是陰魂的陰氣怨氣!
我突然想到昏迷前見到的假山石壁上那觸目驚心的六個字——入青要山者,死。這山洞里的陰魂應當與那個留下血字的人月兌不了關系吧。
「看來你對這里倒是一無所知,這樣輕信他人遲早是要吃虧的。小心點,站在龍淵三尺之內,龍淵一現,群邪闢易,它可以保你不受陰魂干擾。」
我十分郁悶的嘆了口氣。心道這虧吃得不是遲早,而是現在就吃到苦頭了!
再過不久,我們終于走到了山壁的盡頭。對著沒有去路的山壁,我哀怨的嘆了口氣。目光轉動間卻見蕭寂在一旁石壁上敲敲打打,沒看清他怎樣動作,只听得「吱嘎」兩聲,一道石門緩緩開啟,一座隱秘的山洞逐漸顯露在我們面前。
甫一進入山洞,我只覺眼前一亮,下意識的閉上雙眼。
左右山壁上兩邊各瓖有數顆夜明珠,映得山洞內一片明亮。整個山洞里只有一張寒玉床,床上不斷散發出寒氣,而在寒氣氤氳里有一座人塑冰雕。那人雙腿盤起腰身挺直,一手還結著一個奇怪的印記,一手向上屈伸保持著一個握劍的姿勢。厚厚的冰層包裹住他的全身,使人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只是這樣一種姿態,頓有一種朗朗清骨威嚴橫生。
「被冰封的人。」我暗暗納悶,這地方當真古怪已極。又是陰魂又是冰封之人,真不知下一刻會踫到什麼。
蕭寂目光復雜的看著冰封的人,微微側身坐了個還算恭敬的動作,然後上前將龍淵劍放回冰封著屈伸的右手上。
我微感詫異︰「你不要它了嗎?這麼好的劍,你不要了?」
他看也不看我,淡淡道︰「再好的東西如若不屬于你,那麼記住一定不要拿。這劍不屬于我,我自然不會要。」
「可是山鬼說是你盜了劍……」
「她說的話你信嗎?」
「……」誠然,我確實是不信的。且不說白剡的敦敦教導,但憑我的本心,也不會隨意相信一個陌生人。況且,山鬼的說法也不是滴水不露,一遇到蕭寂後倒是諸多疑問點都顯露出來了。雖只是短短時間內的相處,我卻覺得蕭寂這樣高傲的人絕不會見利起異盜劍,他根本是不屑的,即使那是一柄絕世寶劍。
彼時我尚不曾發現,不過相處短短幾個時辰,我已經本能的開始信任他了。
蕭寂將龍淵劍放在冰封者的手上後,冰封者的掌心里蘊起一團紫色的華光。那光芒映照在他身後的洞壁上,只見光芒似水波蕩漾,進而逐漸扭曲,光影浮動間形成蝌蚪般細小的文字。
龍淵,帝者之劍也。紫氣東來,闢易邪魔,世間無二。吾造孽深重,雖九死猶未贖也,引寒冰以自封。此劍隨吾三十余年,吾不忍其長眠于此,望有緣人再拭鋒芒。吾初至東海,嘗聞蛟龍作惡,心中大忿,遂告得劍者︰欲得龍淵必以蛟龍之血祭之!切記切記,不得相違。
「是這冰封者的臨終遺言……照這意思,是他自己冰封了自己?!」誠然,我本就不是多麼玲瓏剔透的人,而這冰封者留下的遺言更讓我模不著頭腦。我百思不得其解,怎麼也想不透一個人好好的為何要冰封了自己。
「藍衣,你是因為他的話才去屠龍嗎?你為何現在不要劍了?你完成了他的遺言,龍淵劍就該屬于你了。」想來,令我困惑的並不止一個問題。
「我本就沒想要得到這柄劍,自然不會要。」
「那你為什麼屠龍?」
「看它不順眼,就順手殺了。」他輕飄飄淡淡然說道,完全沒想過這話有多麼驚撼人心。
「……」我雖無語,卻不得不承認,我並不懷疑他的話。這個少年身上有一種目空一切的狂氣,他絕不是一個能因幾句遺言就被牽制的人。況且,他本就是無心于龍淵。
洞壁上的字開始散淡,仿佛墨跡浸水一樣漸漸暈開。出乎意料的是,字幕並未像水墨一樣湮開,而是漸漸滲透進山壁,凸顯出另外一篇遺言。
那是一篇真正寫在山壁上的遺信,一筆一橫都是如此清晰而真實,顯然與上一封是同一人而寫。不同的是,這封遺言卻是一封血書,一封真正以血寫下的遺信。隔著不知幾許的悠悠歲月,如今瞧來依舊叫人見之驚心。望著山壁上血跡斑斑的字跡,我沒來由的有須臾恍惚。似乎隔著歲月的鴻溝,我看到了那個人在寫下這封血書時的心情,竟是那般的憂怨與不甘!
吾愛夷容,見之如唔︰
東荒之東,有山青要,聞卿于此,始來見之。
空山竹林,琴瑟安在?汝來吾往,緣何不見?
天涯渺渺,歲月漫漫,卿若不見,吾何獨存?
一世緣盡,前塵盡斷,相思咫尺,可堪奈何!
天若憐之,他朝他歲,琴瑟悠悠,簫竹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