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的年年月月,青要山上由青要上仙所種的那片十里合歡林再也不曾開過花。直到三千年後的那一年冬日,十里合歡花逆時盛放,白雪粉花灼灼夭夭,一日一夜間風華無二。}
「姬流霜,你這是什麼意思?」
姬流霜抱起已經痛死昏迷的弟子,淡淡掃了武夷上仙一眼,神態不卑不亢︰「我姬流霜的弟子,還輪不到別人來教訓。」
饒是武夷上仙修養再好,也被他這不溫不火的態度給弄火了︰「好你個姬流霜,你耍著我玩嗎?今日我必要取你這弟子的性命,我倒要看看你能護她到幾時!」
「且慢!」
這話讓已經取出法器的武夷上仙微微一頓,惱怒交加道︰「你又待如何?」
姬流霜道︰「我從不願與人為敵,相信你也不願有我這樣一個敵人。你想要的無非是為自己的弟子出一口惡氣,這口氣我讓你出。這一百二十八顆透骨噬魂釘由我來受,但你須得發下誓願,終你一生不得害我弟子一分,否則永墮無間,受那暗無天日烈火焚心之苦!」
饒是武夷上仙素來以好勇大膽著稱,此刻听了姬流霜的話,心中也不禁有幾分發寒。思忖片刻,他疑問道︰「你此話可當真?你願為你的弟子受這錐心之苦?你可知便是由你來受也不可能安然度過。你若打的是這注意那就大錯特錯了,這東西可是連上神都不敢輕易觸之,而況你區區上仙?」
心知武夷上仙乃是好意勸誡,姬流霜聲音輕緩了許多,「我自是知道。這東西忒是邪氣霸道,由我來受雖不能安然度過至少能保我魂魄不至為它所奪,至多廢了近萬年的法力罷了。若是由她來受,必是魂魄不保。她做了我近千年的弟子,陪了我八百余年,我為她受這一難,也算全了師徒一場的情分吧。」
「你……」知道他不是在說笑,武夷上仙怔了半晌卻是無言。終是爆了一聲粗口,惡狠狠說道︰「姬流霜,你他媽真是個瘋子!」近萬年的修為,是說丟就能丟的嗎?
事到如今,如若他還不以為姬流霜對那扇娘只是師徒之情,那他就是愚蠢到家了!這扇娘與他那弟子的糾葛他也是知道少許,只是惱她下手狠毒不給他留一點情面,這才追到青要山來勢要給她一個厲害,到不想竟牽扯出這麼一段無頭公案。
武夷上仙暗暗嘆息。那扇娘心狠至此,對待昔日戀人尚能挖心滅魂,怎麼可能對姬流霜這師傅動有真情?看姬流霜的模樣分明是知曉的,怎還這般為那無情之人甘心受死?
武夷上仙道︰「姬流霜,你我同列上仙之位,雖素無往來,我也不願你受此劫難。你將那扇娘交給我,我帶回去自行處置,不再勞煩你便是。」
姬流霜淡淡一笑,「不必了。我已說過,我姬流霜的弟子輪不到旁人來教訓。」他的衣袂在風中飄舞,廣袖長袍,揚起又飄落。他抱著昔日愛徒返回洞府,極快的施下一個法咒,保護著已經陷入昏死狀態的弟子。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依舊沉默著,仿佛是陷進了自己的思緒世界里難以自拔,整個人透出于塵世隔絕的超塵漠然。只有在最後一刻,他回頭看了曾經心愛的弟子一眼,幽沉的目光在那一刻幾乎是透明的清淨,純澈的再沒有一點雜質。
直到感到來自腿上的阻力,他才低頭看向那只幾乎已經被他遺忘的小小玄狐。
「小家伙。」一如往常,他將它抱在懷中撫模著它光滑黝黑的皮毛。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小玄狐並沒有如同以往撒著嬌鑽進他的懷里,而是以它獨有的那雙玄如寒水的眸子瞧著他,定定的,沉沉的,那雙眸子里深幽得如千尺深潭,不見底,不見光,靜默而冷寂。相識以來,姬流霜每每瞧著小玄狐的眼楮,或是倔強或是天真或是依賴,偶爾那眸子里會不經意間流露出點點風情,也是狐族天生的魅惑。然而,他卻從未見過那雙眸子里流露出此刻的冷寂幽靜。
不禁的有些心驚。
「小家伙,舍不得我嗎?」他淡淡的笑著,忽略心底的那一絲異樣情緒。「小家伙,不要難過。我不過是選擇了自己想要走的那條路而已。小家伙,你我能相逢也是有緣,你陪了我這麼久我沒教過你什麼,便將這塊環佩送給你。有它護著,便是普通仙人也是不能傷的了你的。」他解上一直配著的白玉環,為小玄狐綁在身上。那塊白玉環是他昔日初登仙界是由帝君賞賜之物,據說是有天池寒璧雕琢而成,可想而知的珍貴,卻被他如此輕易的贈給無親無故的小玄狐。
瞧著他要走,小玄狐急急忙忙扯住他的衣裳。它不想他走,它清晰的感覺到,他一旦離開他們就再也沒有再見之期。
它不懂得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可是它看懂了他眉眼間的疲倦,看懂了他笑容里的寂寞,它不是不知道。那麼久以來,它之所以留在他身邊,為的——只是因在他眼里看到曾出現在自己眼中的寂寞。
它不願他離去,只因它知道,他走的是一條絕路。
一旦踏出,再不能回頭的絕路。
「在擔心我嗎?小家伙。」揉著它小小的腦袋,姬流霜的眼里滿滿都是笑意。「我很開心呢,小家伙。你可知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小家伙,你不該阻止我的。我呆在這里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那麼久啊……只有我一個人,我已經累了呢。」
「這是我的心劫呢,小家伙。這個劫本就是我的。心念一動,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哈哈哈哈……我心已痴,再難回頭……哈哈哈哈……再難回頭啊……」
那大概是自他們相識以來,他說的最多的一次話吧。
而後,他便笑了起來。
那個笑容,是它從未見過的。
它怔怔的,放開了被它緊緊抓住的衣服。任由那個人大笑著離去,走上那條無歸之路。
在小玄狐的記憶里,從來沒有看到過姬流霜這樣的笑容。這樣的暢快恣意,仿佛要將畢生的歡樂全部釋放在此刻。以往縱然是笑,也只是淡淡的笑意,好似春日的風秋日的雲,風輕雲淡沒有一絲痕跡。
然而此刻,他卻笑了。大笑,痴笑,且喜且悲,且哀且痛。他那樣快意的笑著,好像並不是去赴死,而是去圓他一世的心願。
小玄狐忽然覺得,它從來不懂這個叫姬流霜的男人。除了這一次,它從來沒有看到他暢意的笑顏。
從未有過歡暢的笑容嗎?那麼你的心有多苦呢?
望著那個天青色的身影漸行漸遠,小玄狐只覺得整顆心被揪得生疼生疼。它忽然覺得不該這樣,它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原本,他們玄狐一族最重恩義,姬流霜于它有救命之恩,而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淪落到這個結局,它無能為力不是它的錯,但是若是無動于衷就是它的錯了。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那恣意暢然的笑聲,它不知道那樣的笑容里究竟有著多少悲痛與哀傷,它卻再也不想看到那樣的笑容,于是它生平第一次在心底發下那樣的誓願——
姬流霜,若有來生,你我再遇,我必許君一世歡顏。
你救我一命,我許你一世,可好?
風聲悠悠吹過,十里合歡花紛紛揚揚的飄落,天空中宛若下了一場緋色的雨,只留下一道絕美的風景,卻不帶著一絲的哀戚。
如此灑月兌逸然——正如那個種下此樹此花的人。
一日之間,合歡盡落。
從那以後的年年月月,青要山上由青要上仙所種的那片十里合歡林再也不曾開過花。直到三千年後的那一年冬日,十里合歡花逆時盛放,白雪粉花灼灼夭夭,一日一夜間風華無二。
那一日,正是青惠帝九年,靈帝出世之日。
我坐在合歡樹上,伸手接過一篇粉扇似的合歡花瓣,半晌才說了一句︰「原來青要上仙是這樣才入的輪回。」心頭本有千思萬緒,到得嘴邊,竟只有這樣一句淺白的感嘆。
呆了一會,我問蕭寂︰「藍衣,你知道扇娘身上發生了什麼故事嗎?」
蕭寂斜躺在樹上,深藍的眸子靜靜的望著遠方。他漫不經心道︰「扇娘的故事我不曉得,我只知道一個關于合歡樹的故事。」
听他這麼一說,我頓時來了興趣,央著他快給我講故事。他便給我講道︰「合歡樹最早叫苦情樹,並不開花。相傳,古時有山間志士心有鴻鵠之志,欲游天下。臨行時,妻子粉扇指著窗前的那棵苦情樹對他說︰「夫君此去,定能一展鴻鵠之志。只是外界亂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志士應諾而去,卻從此杳無音信。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絲變白發,也沒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盡頭即將到來的時候,粉扇拖著病弱的身體,掙扎著來到那株印證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樹前,用生命發下重誓︰「如果丈夫變心,從今往後,讓這苦情開花,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歡合!」說罷,氣絕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樹果真都開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掛滿了枝頭,還帶著一股淡淡地香氣,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而且,從那時開始,所有的葉子居然也是隨著花開花謝來晨展暮合。人們為了紀念粉扇的痴情,也就把苦情樹改名為合歡樹了。」
「啊,這樣子就是結束了嗎?」我大失所望,「粉扇就那樣死了嗎?」
「不,還沒有結束。」蕭寂突然抬頭看我一眼,眸光暗沉的看不見底。「有傳說言,有一年有一位仙者游歷到粉扇的家鄉,見了那合歡樹甚為驚奇,仙者察覺那合歡樹中蘊著一只亡靈,又從村民口中得知了那個世代相傳的故事。仙者悲憫粉扇的身世,遂收復了粉扇並收之為徒,帶著粉扇離開了故地。」
「後來呢?」
「後來……那仙者本就是萬年孤寂,寂寞如死的一個人,突然有人陪伴,他雖是不適卻極為珍惜。怎知日久竟生了出異樣情愫。仙者心知粉扇一心念著報仇,恐她日後入了魔障,盼著能以情將她感化,不惜耗費百年心血種出合歡樹。怎知……粉扇知曉他的心意後,竟默默逃離了仙者!再往後,粉扇法術修煉已成,又恰遇那負心之人,一怒之下便將那人殺了。一如她死後日日夜夜心念的誓言︰挖其心,滅其魂,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風聲靜靜的吹拂在耳邊,我听著蕭寂優雅而輕柔的嗓音講述著那個「故事」,莫名的悲哀瞬間襲上心頭。
竟然連名字都不曾留下啊。這個故事里,可曾有仙者的寸土容身之地?在扇娘的心里,可曾有姬流霜的半點痕跡?
「其實,他可以選擇另一條路的。藍衣,他並非打不過武夷上仙,也並非保不住扇娘,他為什麼要選擇那一條最難走的路呢?況且,若然是我,她既無心待我,我又何必為她受苦?我是萬萬不可能如他這般的。」我說著輕輕將手中的粉扇小花吹遠,任那花瓣悠悠然飄揚而下。
「你我都不是他,自然不會與他一樣抉擇。這世上,只有一個姬流霜。」蕭寂笑了笑,眸光深凝︰「武夷上仙說的不錯,他是個瘋子。區別于普通瘋子的地方,只在于他是個極端清醒的瘋子。而有的時候,越是清醒,才更可怕。」
我微微一怔,想起那人臨走之時的笑意,有一瞬的了然。「是因為太過執著難以放下所形成的心劫魔障嗎?他竟然陷得那樣深了……難怪他走的那樣灑月兌,原來那才是他真正的解月兌啊。」
其實他一直以來所求的,不過一個解月兌吧。
那些與他何干呢?那本只是他們兩個的故事,姬流霜只是一個過客,模模糊糊被牽扯進來,卻被傷得體無完膚心冷成灰。而這,不過是一場劫數。
他曾說過,這是他的劫。
他也說過,他已經累了。
他卻一直都沒有說,他只是寂寞罷了。
在那些以往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在他還沒有愛上扇娘的時候,他只是寂寞罷了。
他本已是仙,本不該妄想有人世的情纏痴愛,奈何情絲一動,心念成劫。
他並非沒有別的辦法,卻選擇這樣一種決絕的方式。為的,不只是救曾心愛的弟子,更是因為他想要尋求內心的解月兌。
這是屬于他的劫數。這一場近千年的愛恨恩怨,于他來說,不過一場劫數。
而彼時的我們都不知道,這一場劫數,對他來說,不過才剛剛開始。
「藍衣,你說,他最後……可是悟了?」
「悟了什麼?」
「他該是悟了的……他所愛上的,從來不是扇娘,他只是愛上了她的愛情。」
他只是一個看遍紅塵的過客,愛上了一個美麗的愛情,陷入了一場命中的劫數。
而玄狐夷容,只不過是那段糾葛中的一個看客。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回來了啊……這兩章是青要上仙的往事,主要揭開了三千年前的一段恩怨。嗯,怎麼說呢,小兮真的覺得姬流霜是這世上最倒霉的師傅啊!不過他淪落到這地步也不能怪扇娘,畢竟人家扇娘從沒表示喜歡他啊~~~再者,文中合歡花的故事不是小兮杜纂的,是百度里查到的,小兮稍稍修改了一下下就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