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殤•相思引 【負三千】 第八章 青要流霜

作者 ︰ 青絲若雪兮

{即使很多年以後,她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樣貌,卻依舊會想起,那漫天滿地的蒼白冷寂中,那個人一襲天青色的衣衫,衣袂在風雪中無聲地揚起,凝睇著它的眼中透出絲絲溫暖的笑意。}

青丘狐族分為四大種族,分別是九尾狐族,白狐一族,玄狐一族,赤狐一族。其中以九尾狐族為尊,其余三族為輔。青丘狐族由來已久,上古時處于東海東荒之地,素來與三域交好,再加上青丘所出者皆是美人,容貌上佔了一分便宜,無論神魔見之皆喜,倒是極少與外界交惡。

一族有一族的規矩,久之也形成了四族的特點。上古之時便流傳著青丘四大狐族的一些謠言閑話,說是簡便概括四狐族的大體特點︰九尾狐風流多情,赤狐生性薄情,白狐痴心至情,而玄狐……卻最是寡情!

凡事有利必有弊,因著玄狐寡情少欲一心撲在修煉上,故而玄狐一族的修煉一直都在同輩之中屬于上等,卻也因是如此,玄狐一族子嗣不多,一直處于四大狐族之末。

夷容是玄狐族人,然而在她出生之時,她便受盡了欺凌。直到年歲漸長,她才逐漸從青丘中各類的風言風語中得知一些詳情。

這期間,還是有一些緣由的。原是在萬余年前的神妖之戰里,玄狐一族有一個叫玄裔的背叛神族以及青丘,投到妖皇麾下,殺害青丘狐族無數。以至後來玄狐一族沒落,在青丘抬不起頭來,皆因這個玄裔而起。

夷容二百歲時,唯一疼愛它的姥姥去世了。彼時它尚未修成人形,法力只是平平,一旦沒有了姥姥的庇護,它就像是失去了可以遮風擋雨的屋瓦,完完整整暴露在風雨之下。而族人的冷漠令它幼小的心靈飽受風霜欺凌,小小年紀識透世態炎涼,這也養成了它日後冷情冷性的性子。

在它二百三十二歲時,那一年的冬天,風雪下得極大。它不知道跋山涉水跑了多遠的路吃了多少的苦,終于月兌離了那片茫茫大海,逃離了那個不受歡迎的地方。

一個月後,它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那座名為「青要之山」的山脈。

久遠的記憶中,它只記得那一天雪下得極大,漫天的大雪裹住了大地以及山脈,為其覆上一層銀白。可是那樣的白,帶給它的,卻是最黑暗的絕望。

幾日幾夜的雪不停地下著,厚厚的雪幾乎到達人的大腿高度,踩一腳進去就會有一個深深的坑。

夷容第一次遇見姬流霜時,正是在雪足深陷,自救難行之時。

彼時,它正透過一丈深的陷阱雪洞望向外界的天空,紛紛揚揚的雪映進它黑亮的眸子里,那雙閃著堅定的光的眼眸劃過一絲黯然。它已經掉進了這個陷阱里三天了,掉下來時它摔斷了右腿,而它的力氣也在三天的努力中被逐漸耗盡,它如今只是一只小小的狐狸,根本無法逃出這個陷阱,它十分清楚的知道,再沒有人將它救出去,它不是被餓死也必然會被凍死。

它並不感到絕望,也沒有太多的難過。生命于它來說,只是一場又一場好像沒有盡頭的磨難,如果現在死去,也不過是提早結束而已。

它听著外面呼嘯的風聲以及簌簌的雪落聲,那聲音離它越來越近,它感覺听覺像是被放大了好多倍,只覺從未有過這般清明之時。

然後,它感到了人靠近的聲音。它並沒有听到什麼,可它卻清晰的感覺到了。那聲音伴著風雪聲清晰落在它的五蘊六識,但不是腳步聲,那是一種它從未听到過的韻律。像是它曾在青丘听到過的一種音樂節拍,卻又沒有任何規律,它只感覺自然,仿佛一呼一吸的自然。它的直覺在那一刻變得十分敏銳,它甚至感覺到了那個人在逐漸靠近著它,而隨著那韻律微微一頓,它就知道,那人一定是看到它了。

它抬起玄如寒水的一雙眸子,定定的、直直的看向那個人。

那個時候,夷容並不知道,原來有些人有些事,真的只要一眼就能注定。

即使很多年以後,她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樣貌,卻依舊會想起,那漫天滿地的蒼白冷寂中,那個人一襲天青色的衣衫,衣袂在風雪中無聲地揚起,凝睇著它的眼中透出絲絲溫暖的笑意。

他伸出手將它抱起,它卻以戒備的目光看著他,在被抱起的那瞬間,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他的眼中不見一絲驚訝惱怒,依舊那樣溫和的,甚至帶著寵溺的笑容看著它,另一手輕撫著它幽黑如鍛的皮毛,輕柔的似乎是在安撫它一樣。

在他的安撫下,它平靜了因陌生人出現而恐慌害怕的心情,抬起一雙玄如幽夜的眸訝然的望著他。而他只是含笑的瞧著它,不言不語也不解釋,然而那雙深幽的墨色眸子里閃過的暖意卻似天際流火一閃而過,瞬間暖了它已經凍的冰寒的心。

後來它才知道,救它的人名叫姬流霜,是這青要山的仙主。

再往後的接觸中,它知曉姬流霜是喜靜之人。他很多時候都是沉默著,一雙瀲灩幽深的眸子總會若有所思的想著什麼。它那時還小,所見的人不多,只覺得這個沉默的男人是這世上除了姥姥以外待它最好的人。自被他救起,它便戀上了他溫暖的懷抱,大多數時候都會往他的懷里鑽,而他總是溫柔的笑瞧著懷中的小小玄狐,任由著它百般撒嬌,千種依賴。

它的法力是姥姥教的,那是傳承于青丘玄狐一族的心法,是它的姥姥在臨終之際逼它強記的心法。多年來它只是自己模索著修煉,卻始終模不到門路,以至于它現在除了年紀比較大些與普通玄狐實則並無兩樣。直至那日在將死之時它的腦中格外清明,竟讓它逐漸模到一絲門路,于是便決定修煉姥姥所教的心法。

姬流霜知曉它在修行,他並不阻止它,也不曾幫過它。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對它溫柔的笑,一如既往的對它好。

他偶爾會下山去,或者像救它一樣救一些人。每當這個時候,它總會窩在他的懷里跟隨著他,而他也由著它寵著它。空閑下來的時候,它開始學習化形,他偶爾會指點一兩句,只是從不多說。當它化成人形後,它總是扯著他的衣衫,一步一步蹣跚著學習走路。它還很小,只是一只剛學會化形的幼獸,並不習慣兩條腿走路,是以它總是跌倒。可他從來不扶它,只是以鼓勵的目光瞧著它,示意它自己爬起來。它也是倔強的,無論摔得多疼從沒喊過一聲苦,哭過一聲疼。

因著這一份倔強,姬流霜待它更是呵護疼寵至極。他教它說話,教它穿衣,教它所有人類的事,待它有如自己的女兒。而它也獨獨親近他,他在竹林吹簫時,它會在一旁咿呀而歌,他在山間撫琴時,它便窩在他溫暖的懷中,他在合歡樹下沉思時,它也總是默默的陪他。

便是在很久很久以後,夷容一直都堅定的認為,那些年與那個叫姬流霜的男人一起生活的時光是她生命中最歡樂的日子,卻也是她生命中僅有的歡樂。世事大抵都是這樣無常,在夷容以為她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的時候,天際猛地一個驚雷打來,徹底毀滅了她的這一份安樂。

而在那時,夷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它始終無法開口說話。

——她最大的遺憾,就是即使在最後一刻,她都沒有對那個人說出一聲「再見」。

日出日又落,花開花又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日子就那樣平靜的過著,它不知道究竟在青要山待了多久,直到有一天那個一身傷痕的女子來到姬流霜面前,終于將那一份岌岌可危的平靜徹底打破。

彼時,正是一年一度合歡花開的時節。

十里合歡花粉色妖嬈灼灼盛放。每一年花開時,姬流霜總會站在合歡樹下,目光悵然的望著遠方,神情哀然,身影落寞,久久不曾移開視線,卻不知是在眷戀著什麼。

那個樣子的姬流霜,是它所看不懂的。它只是一直還未成年的玄狐,人類的心思與情感它都不懂,更遑論能了解。

合歡樹下,那個天青衣衫高挺如竹的男子臨風而立,目光淡淡的掃過跪伏在地的女子,無視于那個女子滿身的傷痕,只是輕輕的問了句︰「為什麼還要回來?」

他的聲音很輕,猶似呢喃,淡漠的神色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師傅。」那個女子如此喚他,雙眸含淚,水珠漣漣。她俯身再一拜,抬眼間眉目哀絕,「師傅,扇娘殺了他了!扇娘終于殺了他了!這一日,扇娘已經整整等了一千又六十二年。師傅,扇娘知道令您為難了,但是扇娘無悔!扇娘苦心修道,為的就是報前世之仇,那個負心之人,扇娘曾發誓要挖出他的心來看看是何等顏色,今日扇娘做到了!師傅,扇娘終于可以陪著您了,扇娘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為什麼還要回來呢?」姬流霜像是未曾听到她的話,只是低喃著又問了一遍。

「師傅……」

「扇娘,你怕死嗎?」他盯著昔日愛徒的眼,一字一句的問︰「殺了武夷上仙的關門弟子,你怕死嗎?」

「師傅……」女子心頭一跳,嚅嚅不敢言。

姬流霜眼中掠過一抹失望,淡淡道︰「扇娘,你的本心也是瞧不起為師的。你寧願去殺那個人也不願留在為師身邊。你是唾棄著我的,因我對你生出了齷齪心思,是嗎?」

「不、不是的!」扇娘急急否認,她低首斂眉道︰「扇娘很感激師傅當年出手相救,如若沒有師傅,扇娘早已成了孤魂野鬼。扇娘知道師傅寂寞,從今以後扇娘會一心一意跟在師傅身邊。」

姬流霜凝視著她,久久地沉默之後,他長長的嘆息︰「扇娘,百年前我在這里種下十里合歡林,是望著你能忘記,而非報復。從你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的心不在這里,我未曾攔你是望著你能有想通的一日。扇娘,你了解我就無需騙我,你若心中無我,我豈會再要你留下?」

「師傅,我……」

「走吧。」他背過身去,不再去看曾經心儀的弟子,只是決絕而又嘆息道︰「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

扇娘走了,姬流霜帶著夷容回到洞府里,他抱著懷中小小的玄狐,無言的沉默了很久。

從那以後,姬流霜更加沉默了。他原非多話之人,一旦沉默下來更是冷寂的可怕。夷容時時望著他蕭索的背影,銀輝冷月下,他的背影透出一種泛白的蒼涼,愈發飄渺難言。每當這時,夷容總有一種心驚的感覺,像是那個背影、那個人在下一刻就會消失一般,任它怎樣都捕捉不到。

十五日後,扇娘又回到了這里,同來的,還有被她殺死關門弟子的武夷上仙。

武夷上仙是來興師問罪的。「姬流霜,你縱徒行凶,殺我門下弟子修嚴,你認也不認?」見姬流霜不言,武夷上仙濃眉緊蹙,他知曉姬流霜法力高出他甚多,原想著先發制人,可他這般不言不語又算什麼?雖同處上仙之列,青要山與武夷山相隔甚遠,兼之姬流霜又是一心只念修行的主兒,少與其余仙者打交道,故而仙界早就流傳青要上仙脾性古怪。這武夷上仙脾氣倒還不錯,並不與姬流霜一般見識,只一心念著要為弟子討還公道。

他一手擒著扇娘,對姬流霜道︰「姬流霜,我本不欲與你青要山交惡,只因你這弟子實實太是可惡!她不但殺我弟子,竟還取其心、滅其魂!這般惡婦,我如何能饒她?」

姬流霜聞言,眉頭微微一蹙。縱使有再大的深仇,人死如燈滅,取其心已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滅其魂更是太過狠辣!扇娘真是恨透了那人,她是要那人魂飛魄散啊!

望著昔日愛徒此刻狼狽的模樣,姬流霜終是不忍,長嘆一聲道︰「你待如何?」

武夷上仙道︰「你的弟子殺我弟子,一命換一命,我此刻正有一百二十八顆透骨噬魂釘,我要你執這一百二十八顆透骨噬魂釘,一一釘在你這徒弟的身上!」

姬流霜終于有了些許動容。這一百二十八顆透骨噬魂釘一旦入體,真真會叫人生不如死。凡人只消一顆便會魂銷魄散,便是他這等上仙也不敢輕觸這等至邪之物,如是一百二十八顆全部入體,他只會是仙根不保,若是施在扇娘身上,怕也是個魂銷魄散的結局。

可是瞧著弟子那倔強不服的蒼白小臉,他唇角微動,卻只淡淡道︰「既是錯了,就該受罰。」

他沒有去看弟子此時驚愕的臉色,接過一百二十八顆透骨噬魂釘,廣袖翻動,天際雲起,一百二十八顆泛著黑灰色的小釘躍在半空。這東西不知吸了多少仙人的魂,釘上氣息死氣沉沉。這邪物一出,天色瞬間陰暗下來,風雲暗涌,電閃雷動,真真好不駭人。

扇娘驚恐的睜大眼,眼見著那黑灰色的小釘張牙舞爪的朝自己撲來,她被武夷上仙束縛在原地,只能生生的受著那份恐懼。她清晰的感覺到那六顆小釘入體,骨頭好像一寸寸斷裂開來,骨頭嵌合處有血液狂涌而出,她甚至感覺靈魂都在一點點的被燃燒!骨裂血崩、撕心裂肺的痛楚傳來,她終于忍不住大聲嘶喊,「啊——師傅!好痛啊!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啊!!!」

扇娘不知道究竟支持了多久,意識沉沉的最後一刻,她听到師傅在她耳邊的嘆息︰「這只是在提醒你,日後……絕不能再犯錯了!」

那一瞬她忽然很想笑。師傅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救她,師傅親手將透骨噬魂釘釘在她的身體里!師傅啊,你可知骨裂血崩會有多痛?你可知靈魂被最親的人燃燒時會有多傷?師傅,您竟然還說什麼以後?哪里還來的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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